晚唐浮生 第1017章

作者:孤独麦客

这些本是预料之中的,不会引起邵树德的注意。真正让他迟疑的,还是二郎提出驱蜀兵攻黔中镇,消灭王建肇。理由是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动作迟缓,三月才刚刚出兵,至今只与黔人小战一场,可谓不痛不痒。

邵树德对儿子的雄心既喜又忧,但总体是喜。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件:嫡长子尚未成婚,朱叔宗的女儿也等他好久了,再不回来实在不像话。

第二件:黔中开发程度有限,蛮獠遍地,不服王化。好吧,蛮獠什么的其实真不算事,真正恐怖的是恶劣的原始环境。

嫡长子继承人不幸染病身故,可乎?邵树德无法接受。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先把儿子从蜀中唤回来结婚,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想到此处,他立刻发出旨意。

同时严禁蜀中各军擅自行动,违令者斩。已经入蜀的义从军分出一半,据守龙剑诸州。

第041章 南方部署

五月初八,圣人下诏:河东给复一年。

河东道的辖区也更新了一番:包括原河东镇一府七州、河中镇五州、大同镇三州,外加柔州、潞州,总共十八府州——与成都府一样,太原府也暂不罢废,以稳定人心。

直隶道的管辖范围也得以扩张:泽州六县来属。如此一共十五府州,北至上党南部,南至襄阳,都是要害、富饶之地。

泽潞二州其实很凋敝了,也不知道张万进割据潞州图啥。他拉起来的那支部队,光靠潞州一地是绝对养不起的。

邵树德现在还没拿到数据,但他深刻怀疑,泽潞二州十六县加起来有没有三十万人。他觉得多半没有,可能就二十万。

尤其是泽州,曾经历多次战火,又被李罕之祸害过,眼下能有五万人就烧高香了,可能还没有。

没说的,泽州六县需要从关内、关北二道移民,不过这是明年的事了,今年财政方面有些紧,不凑手。

五月初九,开始清算叛乱河东将吏。

李克宁没有被认定为乱党,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没有造反,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但这都不重要了。

杨元翰、安仁枢、安元信、石绍雍等数十家被认定为破坏晋王治丧大事,“丧心病狂”,家财予以没收,充作军赏,举族男女老少由天雄军押往北平府,充作修宫城的役徒。

参与叛乱的士兵,土团乡夫多为临时征发,属于“被蒙蔽”,教训一番后释放。

被抓的武夫则发往北平修宫城。至于其家人,并不株连。

陈诚将这份处置方案报上去后,邵树德还是比较满意的,批准了。

小惩大诫,以稳定为主,本就是应有之意。

五月中旬,陆陆续续有各州使者汇于晋阳。

鸿胪寺、太常寺的专业人员也过来了,带着礼部、少府联合赶制的凶器,准备全面接手李克用的丧事。

前唐状元、邵氏私人教师、集贤殿学士赵观文亲自撰写神道碑文,延请名家镌刻,发往代州。

朝中一些官员也写了很多挽歌,这属于投机性质了,但邵树德乐见其成。

总之,邵树德在场面上做到了极致。

另外,因嗣晋王李落落请谥,太常寺已经定出了李克用的谥号,交给礼部,礼部又呈到了邵树德的案头。

有唐一代,三品以上官员死后,有资格由家属请谥,夏朝规矩没变。

臣子谥号之中,绝大多数是单谥,但复谥的数量比起前代有所增加,占到了27%。

太常寺派出两位博士,接收了礼部考功司提供的李克用生平资料,研究后认为,李克用曾长期对抗大夏,不宜用“忠”。

但他临死之前幡然悔悟,符合谥法中的“既过能改”,可用“恭”。

如果是单谥的话,太常寺建议谥“恭”。

太常寺同样给出了复谥方案。

谥法“猛以刚果”曰“威”,李克用符合这一点。

又“有功安民”曰“烈”。太常寺认为,李克用在关中杀败黄巢,后又追至河南,击败其余孽,安民有功,可用“烈”,故谥“威烈”。

邵树德觉得“恭”这个平谥太卑微了,还不如“武”,不符合义兄的形象,故同意赐谥“威烈”。

如此一来,算是给义兄盖棺定论了。

他这一辈子,浮浮沉沉,死后追封晋王,得美谥“威烈”,家族富贵无忧,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得到钟传去世的消息。

钟传死后,军中立其子钟匡时为镇南军节度留后,遣使至北平,请求朝廷册封。

钟传养子、江州刺史钟匡范恨不得立,以州降杨吴。杨渥遣兵入江西,助钟匡范夺取大位。

邵树德觉得江淮一带的兵力过于稀少了,立遣保宁军南下。

军使李克柔以年老不堪驱使为由,请李存贤代之,邵树德同意。

五月二十三日,动员完毕的保宁军领了一波赏赐,全军一万五千步骑,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四人分任军使、副使、都虞候、都游奕使,离开晋阳,前往蕲州。

平卢军比他们稍晚一天出发。

全军两万三千人,由高思继统率,自徐州南下,威压淮南,减轻江西的压力。

平卢、保宁二军,外加威胜军一部,约五万人。这些兵力,当然不可能灭掉淮南,但让他们束手束脚,无法全力攻打江西,却不成问题。

※※※※※※

钱传璙已经抵达了海州。

离开之前,他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洛阳,与在读国子监的钱传瓘会了会面。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又一路东行,抵达海州,准备返回吴越。

五月下旬,海面上其实已经开始刮东南风了,风帆肯定没法用了,只能依托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追逐沿岸的洋流,慢慢漂下去。

速度很慢,也比较危险——别以为近海不会沉船,事实上很多。

但钱传璙没有选择。江西即将成为战区,也不见得多安全,从哪里借道的话,钱传璙觉得还不如坐船试一试。

临行之前,新近转任东海令的邵观诚在码头附近设宴招待。

东海县其实是一个岛。岛名“郁洲”,亦名“田横”。

唐初之时,曾在岛上置环州,辖青山、石城、赣榆三县,后罢废,置东海县。

因为优越的港湾条件,大夏在此设海关、码头,同时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船舶修造场,发展极速,已渐渐超越对面岸上的州府朐山县。

邵观诚在海关干了好几年,熟悉郁洲岛上一草一木,对这里也很有感情。今年他甚至还纳了东海土族吴氏之女为孺人,可见一斑。

不过也因为这事,被圣人狠狠骂了一通。因为他已经为其寻了一门亲事:三泉巡检使、藏才王氏族长王合的小女儿。

不过骂归骂,邵四郎也不在乎了就是。

他今年十八岁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无论是军事能力还是脾气性格,与三位兄长的差距都很大。与其那样,不如活得潇洒一些,圣人谓之“摆烂”。

“听闻罗牡丹在杭州,我恨不得随君一同南下。”邵观诚亲手给钱传璙斟了一碗酒,道:“大人说他是‘反讽大师’,我仰慕许久,唉,可惜不敢坐船!”

“罗牡丹”就是罗隐,现任镇海军幕府掌书记,因酷爱写牡丹诗而得名。

当然罗隐还有别的外号,比如“十上不第”,因为考了十多次都没中进士而得名。

也正因为如此,罗隐写了很多讽刺诗,如“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一开始只是讽刺考场黑暗,后来讽刺官场黑暗,最后讽刺贪官污吏、世道不公,越来越“刑”。

“殿下在海关数年,竟没坐过海船?”钱传璙惊问道。

邵观诚脸一红,道:“胆小,怕死。”

钱传璙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殿下倒是实在人。”

“不过我倒是想坐船出去看看,外面一定很有趣。”邵观诚笑道。

“殿下别作此想为好。”钱传璙苦笑道。

“平海军的船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听闻很安全。”邵观诚的脸上居然有了点跃跃欲试的味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最近岛上来了不少武夫。平海军副使赵宗诲还奉命来圈了一块地,充作营房,吵吵嚷嚷。说不定哪天,我就坐上海鲛船,出海巡游一番了。”

钱传璙心下一动,劝道:“风浪无情,殿下且三思。”

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规模不小。他们到郁洲岛上来作甚?

钱传璙心思灵巧,很快就弄了很多猜测出来。

听闻安南私底下暗流涌动,朝廷欲募兵南下,本想借道黔中、岭南西道。邕州叶广略同意借道了,但黔中王建肇不同意,于是僵在那里了。

那么,他们会不会考虑从海上走呢?比如自海州出发,一路南下抵达安南?

如果真要这么走的话,必然要在中途上岸补给、停留。

航海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适应就是不适应,晕船都能死人,更别说风浪了。

理智一点的话,从海州出发,在吴越停留,上岸补给、休整,然后接着南下,在福建王审知的地盘上再上岸休整,最后一口气南下静海军——广州刘隐,多半不会同意借道。

但话又说回来了,刘隐不同意借道——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王审知以及家父就同意吗?未必。

大伙是接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不是真的就完全降顺了。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钱传璙很清楚自己父亲在杭州是什么做派:有龙袍,制定了内部使用的年号,还有一套自己的官制,简直就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王审知那边怎样他不太清楚,但应该大差不离。

除了叶广略那种病急乱投医的,其他人谁给你借道?这不是十年前了。那会南方诸镇甚至还在给唐廷上供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能比吗?

“也罢,你说得对。”邵观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钱君匆匆南返,可是因为江西战事?”

“然也。”钱传璙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家尊决意出兵,但未知胜负,故唤我返归。”

邵观诚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爱玩,但不傻。钱镠喊钱传璙回家,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或者换个问题,钱镠希望看到淮南被重创乃至灭亡吗?

这些割据武夫啊,一个个猴精猴精的。邵观诚甚至怀疑,如果淮军吃了大败仗,而王师急攻之,钱镠很可能会放弃进攻淮南,转而与其联姻,给予帮助——这简直就是一定的。

邵观诚玩味地看了一眼钱传璙,道:“今日一别,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什么光景?”

钱传璙听了有些疑惧。

听闻大夏齐王性子柔弱,被积年老吏耍得团团转,显然没甚本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正当少年,见面之机多矣。”钱传璙高举酒杯,笑道:“若有机会,定让罗掌记作陪痛饮。”

“好,一言为定。”邵观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