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亦跪坐于对面,默默看着李克用已经凝固的面容。
李存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弟来迟矣!”邵树德轻轻拉起李克用冰冷的右手,叹息良久,眼眶已是微湿。
“来之路上,风吹雁急,一叫一回首。松柏呜咽,声声在耳边。弟知不妙矣,星夜来奔,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昔年华岳寺之盟,相见甚欢,旋鸿池之会,仿如昨日。本想再会有期,不意死生二分。兄去何急也!”
刘氏听了,再度啜泣。
河东将吏听了,也感伤不已。
真心不真心,他们看得出来。邵树德贵为大夏天子,径入灵堂,眼中只有亡兄,而不顾己身,此非真耶?
言辞之间,恳切不已。他们作为旁人听了,也心有所感,宁不真耶?
晋王得天子星夜奔丧,这辈子值了。
“弟向小孑然一身,骤得义认,喜不自胜。打拼半生,鬓发已苍。方要同享富贵,兄却欲委山冈,何恨也!”
“兄之去也,独留弟于世上,而后静思伤情,恸哭风霜,何痛也!”
“弟亦已近归途矣。从今往后,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何哀也!”
邵树德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刘氏抹了下眼泪,轻声解劝。
李存勖也起身搀扶,双眼通红。
邵树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犹自说道:“箭已折,弓何用?呜呼哀哉!”
“叔叔身系天下,且节哀。”刘氏哭劝道。
“陛下节哀!”河东将校同声劝道。
邵树德收拾了下哀容,随刘氏、李存勖离开了敛容处,又躬身行礼道:“嫂嫂亦节哀。兄长可有遗言?”
刘氏点了点头,将沙陀三部之事告知。
邵树德闻言感叹不已,道:“兄长一片真心,弟又怎可辜负?沙陀三部,今后当视为腹心,担纲大任。”
刘氏放下了心,称谢不已。
“此间可有难处?嫂嫂但讲无妨。”邵树德想了想,又问道。
刘氏哽咽道:“如今也无甚难处,就等大敛、殡葬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殡,停棺待葬。殡期不定,少则停棺数日,多则数十年。
前唐“永淳二年十二月,帝(唐高宗)崩于贞观殿……文明元年八月,葬于乾陵。”
今日已是李克用薨逝后的第四天,小敛已过,明日就要大敛入棺,然后运棺回代州,八月底下葬。
当然,以上都是古礼。
太平盛世之时,天子、王公的葬礼会这么操办,比如唐高宗。但乱世之中,很多环节省略了,未必会停棺那么久,很多都是直接落葬,就看主家怎么选择了。
听刘氏这么说,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兄长归葬代州,宜令沿途州县官、僧道、将吏、百姓于州府门外,素服序立。另者——”
他找寻了一下,见陈诚也进来了,便道:“陈侍郎,即刻传朕旨意,追封吾兄为晋王。以鸿胪寺少卿裴冠为告哀使,分遣官吏至各道州、藩镇、属国,令其派员至代州赴丧。”
说完,又寒声道:“值此之际,治丧为头等大事。若有宵小趁机作乱,朕绝不轻饶。此等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无论是谁,杀之有功无罪。”
“臣遵旨。”陈诚立刻应道。
“臣遵旨。”灵堂内大部分河东将吏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瓶形关镇将刘琠跨前一步,大声应道。
“臣遵旨。”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上前应道。
“臣遵旨。”到了最后,大势裹挟之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所有人也只能出列相应。
“今日能来的,都是赤诚忠贞之辈。”邵树德说道:“诸将吏各安其位,莫要忧心。而今治丧要紧,余事都可放一放。待丧事完毕,另有封赏。”
说罢,又对刘氏行了一礼,然后缓步走出了厅堂。
灵堂外的银鞍直武士已等得焦急,见圣人出来,暗松一口气。
大门外的梁汉颙见了,又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薛离,道:“算你小子走运。今日若出点事,你就只能陪河东上下一起死了。”
城外不远处,飞龙军主力已经全员披甲持械,蕃兵丁壮也上了马,就等命令了。
薛离从地上爬了起来,嬉笑道:“都头,圣人洪福齐天,怎么可能出事。”
梁汉颙看了一眼正在院内与李袭吉等人交谈的邵树德,叹道:“这就是圣人能得天下的原因。”
院落之内,邵树德拉着李嗣源的手,道:“旋鸿池一别,二十余年未见侄男了。从珂在镇州,两次杀败出城之赵兵,骁勇难敌。也只有侄男这等英武之人,方能教导出这种猛将。”
李嗣源沉默片刻,方叹道:“今日一见陛下,顿觉风采更胜往昔。”
他这是话里有话了,邵树德听得出来。
“朕素知侄男为人,有何疑惧?”邵树德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道:“而今天下尚未归于一统,侄男大有用武之地。”
李嗣源有些感动,颤声道:“臣谢陛下信重。大人已去,今后唯叔父马首是瞻。”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克用最后时刻的安排,让他刮目相看。
将沙陀三部托付于他,手握重兵的李嗣源也听从命令输诚。最让他感慨的是,许是知道长子李落落没那个能力,因此没有给他任何权力,言语之中完全让他做个富家翁了。
义兄看透了我啊!
李落落、李嗣源、李嗣昭、李克宁等人,无论谁继承河东大权,都会让他疑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不是刻意针对谁。即便是他起家的关西集团,内部出现二号人物的话,也会遭到他无情的打压。
若真为自己人好,就该灭掉他们不该有的念想。河东,早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了。抱团抱得越紧,死得越快。
出得院门,外间已是满天繁星。
“世人谁不死,少壮能几时?”邵树德忽有所感,心中紧迫更甚。
眼下河东的局面,虽说降者如云,但要彻底料理完毕,还得花不少时间。本想今年就对阿保机动手,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奔丧一回,心绪波动不小。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邵树德心中默念:“我是天选者,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又怎能早死?”
远处的大军已经扎下营盘,银鞍直武士次第汇聚而来,簇拥着邵树德往军营而去。
人一生之中,有很多个坎要过。你可以多花时间慢慢磨过去,也可以快速取巧一跃而过,今天已经跨过了最后一个大坎,甚好。
第036章 收服
三月二十七日,李嗣源下令前来奔丧的忻代将官各自返镇,点检兵马、器械、钱粮,造册送至金城。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将全部人马开进了城内,顺利接管防务。
邵树德亲自主持大敛仪式,待李克用遗体入柩之后,又与刘氏商议了一番,决定停殡五日,四月初三是吉时,起棺归代州。
而在此之前,他则趁着有利时机,抓紧办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
“嫂嫂将来有什么打算?”邵树德亲切地问道。
他现在十分谨慎,与嫂嫂刘氏会面之时,都要拉着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一起,以免被人说闲话。
李袭吉的身子骨好像也不怎么硬朗。
他本来就肥胖无比,平时吃得还不少,又不像邵树德经常练武、打猎、打马球消耗能量,因此有很严重的三高症状。
李克用的离世,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因此精神恹恹的,仿佛风中残烛一般,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
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为了河东以及李克用的身后事,依然忙前忙后,忠心让人动容。
李克用这人,还是很能团结手下人的,有独特的人格魅力。
“叔叔可有安排?”刘氏神情哀伤,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我在洛阳有一宅,还算不错。嫂嫂或可过去住住。贱内也一直很想念嫂嫂,常常说要和嫂嫂把臂游玩呢。”
“叔叔安排即可。”刘氏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邵树德笑道:“我那些侄儿、侄女也一起住过去,热热闹闹的多好。”
刘氏勉强笑了笑。
她倒不是心怀不满。事实上邵、李两家交好,她出力很大。只是在如今这个悲凉的情境下,她是真的对一切都没太多兴趣了。
另外,即便事前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之时,心绪上的波动也是难免的。
河东,已经无法给她提供保障了。从今往后,一切都靠邵家人的施舍。
“还有一事。”邵树德又看向李袭吉,道:“河东道巡抚使吴子华刚刚薨逝。河东重镇,机务不可久旷,不知李副使可愿迁就?”
吴子华就是吴融,也算是早期投奔邵树德的文人之一了。诗写得很好,但屡考不中。后来大彻大悟,不再考学了,投靠了当时急需用人的邵树德。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升迁,最终官至河东道巡抚使,薨于官舍。
历史上的吴融,在唐末那个大染缸中浮浮沉沉,屡逢兵乱,数次被贬谪出京,颠沛流离,只活了五十四岁。
这个时空,长期在延州等地做官,生活安定,心情舒爽,倒是多活了三年。
人的命运,真的和环境息息相关。
“臣谢陛下隆恩。”李袭吉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应下了。
他知道这个职位是圣人为了安定人心而拿出来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来说,可能干不了多久了。本欲推辞,不过想想一家老小,想想知交好友,再想想晋王遗属,他又觉得在这个位置上过渡一下也不错。
该提前安排的事情,正好提前安排掉,省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有三郎相助,河东人心定矣。”邵树德喜道。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李袭吉回道。
他就知道,巡抚不是白得的。这不,圣人已经开出条件了。
不过这件事并不难办到。就河东的文官群体来说,归于新朝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还能摆脱武夫长期以来的欺压,扬眉吐气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