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07章

作者:孤独麦客

富裕也就罢了,还这般能打,怎么办?罨古只依然记得当年的白狼水之战,李克用亲自领兵,与契丹大战。

当时罨古只亲身参与,遣子侄辈率军偷袭晋军粮道,不果。

他就很疑惑,已经把晋军主力吸引出了临渝关很远,将他们的粮道拉得很长,然后派遣骑兵日夜骚扰他们的运粮部队,怎么就不能得手呢?

运粮的夫子为什么不崩溃?!

看见骑兵远远冲来,白天来,晚上也来,反复骚扰,为什么不崩溃?!

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清楚。但前两天他在城外看到一帮少年拿着弓箭玩游戏时,突然顿悟,唉!

※※※※※※

罨古只在北平待到了正月底,诸般手续差不多才办好。

这半个多月,他算是大大开了眼界。

夏人真是爱玩!

正月十五,一大群人提着米酒、肉脯、豆粥出城,登高游玩、野餐。

月晦,又一大群人相聚欢饮。而且还是找临水的地方,野餐游乐。

整个正月,从元日到晦日,几乎都在吃喝。不是在家吃喝,就是出门野餐。富家有富家的吃法,贫家有贫家的食物,总之风俗是一样的。

夏人,对野餐的喜爱有点太过了……

社日节过后三天,罨古只、滑哥入宫面圣辞行。

邵树德正在考校皇子、公主以及他们的学伴课业——学伴多是战死沙场或立下大功的将官子弟,一般是皇子、公主的同龄人,比如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曾经就是龙池宫学伴出身。

“黔中还真是顽固。”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当年乐安郡王派的谁去黔中?”

“大顺四年(893),以嗣覃王李嗣周为岭南西道节度使;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为清海军节度使;以延王李戒丕为静江军节度使;又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陈诚回道。

“放出去这么多宗室,而今安在?”邵树德笑问道。

“一个都没了。”陈诚亦笑道:“李嗣周染病身故,幕府行军司马叶广略自称留后,建极三年受封朗宁郡王。李知柔亦在广州病故,刘隐执掌大权。李戒丕为马殷所攻,不知所终。李滋于建极元年末,为衙将王建肇所杀。建肇遣使入朝,受封黔中郡王。”

乐安郡王想得倒挺美,认为南方藩镇比较恭顺,于是把几个得力的宗室派出去占坑,给李家王朝留下一个翻盘的念想。

但如今这个世道,即便素来听话的南方武夫们也渐渐变得桀骜了,有那么如意?

武夫们都很现实的。以前朝廷还有威望,南方藩镇上供不辍。等到几次惨败,朝廷威望大衰的时候,上供的就少了,频率也降低了。等到朝廷彻底不行了,谁还鸟你乐安郡王?

南方诸镇里,江西被洪州土豪钟氏割据,福建被南下蔡人王氏兄弟割据,湖南被孙儒残兵控制,这几个都没给朝廷面子,直接动手,吃相很难看。

相比较而言,岭南西道、清海军都是等到朝廷节度使病亡后,野心家才正式上位的。

静江军则被蔡贼马殷攻破,这个另谈。

黔中那个更可笑。建极元年禅让,邵树德登基称帝。黔州衙将王建肇就驱杀了前朝宗室节度使,自立为留后。

统治基础这么薄弱,不知道乐安郡王哪来的自信?

“王建肇此人,朕记得是赵德諲的部将?”邵树德问道。

赵德諲就是赵匡凝、赵匡明兄弟的爹,曾是秦宗权的部将,被委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正是。王建肇曾为赵德諲攻荆南,后为李侃所败,逃奔黔中。”陈诚说道。

“赵匡凝已经一统夔峡镇旧地了吧?”邵树德说道:“许存、张琏、西门道昭等人,一一为其所败,掌控荆南大镇,本事不算太差。传旨,褫夺王建肇本兼各职,夺其爵。令赵匡凝兵出夔峡,攻黔州。”

赵匡凝因为这几年的表现还好,去年被册封为江陵郡王,目前统治了前唐旧荆南镇(含夔峡、荆南两镇)的大部,时不时在南方与马殷交战,争夺被其控制的朗州等地。

邵树德觉得,赵匡凝还不至于拒绝朝廷的命令,这次或可作为一次试探。

至于为何要打王建肇,实在是这厮有点拎不清。

邵树德令成都发兵,借道黔中、岭南西道入安南。五百里加急发过去后,邵承节没敢怠慢,立刻遣使昼夜兼程,赶往黔州传旨——理论上来说,所有接受了册封的南方节度使,都是大夏臣子,使用建极年号,士子前往洛阳考学,流放、斩刑之类的司法判决需刑部复核,户籍、兵籍档案也要送一份至京城。

王建肇之前仗着手里的秦宗权残部能打,在黔中大杀四方,作威作福。随后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扩充至万余人,不可一世。

此番听到王师要借道的消息,居然拒绝了。

邵树德能猜到王建肇内心的想法,怕假道伐虢之事重演,但他依然不能容忍黔中的忤逆。

岭南西道的叶广略遭到刘隐猛攻,连吃败仗,他都愿意借道,王建肇你在想什么?

下达完这道旨意,邵树德居然隐隐体会到了前唐诸位圣人以藩镇制藩镇的快感。

“陛下,即便击败了王建肇,借道之事依然艰难。”陈诚说道:“黔中道南部,多为蛮獠,畏威而不怀德。前唐鼎盛时期,低头臣服。艰难以后,贼心毕露,王建肇其实也无法控制那些地方。借道之时,若蛮獠疑惧,或群起而攻,届时战事连绵,甚是麻烦。”

“那怎么办?”邵树德问道:“刘隐能借道吗?”

“怕是不会。”陈诚摇头。

前唐未对南方藩镇失去控制之时,借道不是问题。那时候邵树德借朝廷的皮,给自己捞了不好好处,宁远军、安南就安插了自己人。

但如今唐朝都亡了,南方藩镇开始了实际割据,可真不一定给你借道了。

“陛下,或只能从海上想想办法。”陈诚建议道。

“太危险了吧……”邵树德有些迟疑。

“算了,明日召开延英问对,一起议一议。”邵树德摆了摆手,随后又对仆固承恩说道:“让罨古只、滑哥回去吧,好生做事即可,朕看着他们呢。”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缓步离开。

第030章 文明

建极六年三月初五,春播已经结束。

散朝之后,邵树德看了一下“群”里面的内容。

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简略汇报了一下战场形势,并请求增发新一批器械,包括箭矢、伤药、雨布等等。

各路兵马已汇聚至镇州城下,猛攻旬日不克之后,开始掘壕围困。

万胜黄头军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镇兵的一阵混乱。有高官大将欲降,被普通士兵斩杀,尽夺其家财。

卢怀忠的公函上,枢密院诸位使相皆已批注,邵树德看了看,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转发政事堂,由其督促户部调拨物资。

忙完之后,他喊来了太医署医官周之仲。

周之仲也是老人了,是当年灵州时代医官周四郎的从弟,从医几近二十年,经验丰富,现为太医署四位医监(从八品下)之一。

“令兄在诸道州统计风俗病,忙得脚不沾地。朕教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储氏在去年十月诞下一女,前两天因病夭折,太医束手无策。邵树德说是细菌或病毒感染,太医茫然无措。

他也没法解释。

按照实事求是的规矩,你没法证明的东西,那就不是科学,是假说。要想说服别人,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不能依靠自己的权势、影响力,而是要靠切切实实的科学依据。

这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的观点,他不会公然破坏。

其实细菌、病毒的观点,他多年前就与周四郎说过了,但无人相信。他又没法像列文虎克那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花费多年时间,手工打磨出各种高倍率的放大镜,然后组装一个显微镜出来。更何况,他连怎么打磨透镜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有工匠。

透镜这种东西,出现的历史很早。世界上出土的最早实物透镜,应该是古巴比伦文明的继承者亚述帝国在灭亡前夕(公元前700多年)制造的一块可以放大物体的水晶透镜。

东汉广陵王刘荆墓中曾出土过一块制作精巧的带有金饰的水晶石透镜,应该是贵族把玩的放大用的奇物。

但在此时,邵树德寻觅了很久,才在京兆府鄠县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前唐少府工匠,他会制作透镜。

这让他沉思,这种技术为何没有推广,以至于几乎失传了?难道几百年后再发明一遍?结论是没有创造出市场,没有市场,就不会有太多人使用,充其量是皇室、贵族们手里的奇技淫巧玩物罢了,当然容易失传。

没有广阔市场的技术,注定没有生命力。

工匠被重金礼聘过来,到少府右尚署当了从九品下的监作,并带了十几个徒弟,开始打磨透镜。

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太医署合作的,打磨透镜,然后放大物体,试图发现邵树德所说的细菌。

“陛下,暂未有进展。摩尼法师说这种东西大食也有,称为‘阅读石’,中书听闻之后,要了几个过去。宋侍郎、陈侍郎万分喜爱,嘱咐少府再多做一些。”周之仲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从案上拿起一本装订好的书,唤宫人递给周之仲,道:“此为国子监整理的大食文稿,你看一看,再说与工匠听,或有所得。另者,你们或需两块透镜叠加起来……罢了,这事朕让内务府来做。”

周之仲接过文稿一看,封面上只有三个字:《光之书》,不伦不类的。

当然,邵树德的感觉也一样,翻译文稿嘛,就这样。

他看过这本书,知识点比较凌乱,尚未有效串联起来。但他有感觉,大食那边再研究个几十、上百年,或许就可以完善理论成书了。

历史上1015年,阿拉伯学者伊本·海赛姆在系统性研究了本地流传的古希腊光学知识后,出版了划时代的光学著作《光之书》。

这本书改正了古希腊时代的一些错误认知,比如海赛姆认为人能看到物体,是因为物体上的光线反射到了人的眼睛中,而希腊人则认为人的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所以能看到。

这本书里还提到了透镜(包括凸透镜、凹透镜)的工作原理,以及简单的放大镜制作。

这些知识没有传到东方,却与西方交流,以至于欧洲人在吸收消化之后,于五百年后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由眼镜商制作而成,而当时中国则是明朝中期,与外界的交流不够,逐渐开始落后。

邵树德看完这本书后,心中感慨。海赛姆能写出这本书,是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他之前,相应的知识已经由前人做了很多研究,提出了很多理论,他最后整理、完善、勘误,写出著作。

“回去慢慢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大唐瑰丽多彩,文化鼎盛,吸引万国来朝。大夏也不会比大唐差。但朕不想你们过于傲慢,自高自大。这天下很大,即便是一个蕃邦小国,也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人家好的地方,咱们就是要学。这份文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食人已经研究得这么深入了。他们或许在有些方面不如中国,但有些方面则有过之。切忌自高自大,中土广大,固然地大物博,但人家也不差多少。就这样吧。”

“是。臣告退。”周之仲捧着书,徐徐退下。

邵树德又轻敲桌案,良久后说道:“传旨,着内务府办学。”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趁着现在朝廷还给内务府拨款,抓紧办了。

这所学校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机构,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产学研机构。

技术一定要有市场,并且进行深度推广,这个血泪教训中国人从古至今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隋代的水车到明代重新发明,简直搞笑!

以光学为例,市场其实是存在的。

老眼昏花的官员、勋贵、富商不知凡几,对他们而言,眼镜是刚需——历史上1352年,意大利人发明眼镜,明朝中期经南洋传入中国,苏州就出现了眼镜店,证明需求是不小的。

但急需解决的其实是成本问题。

一个新技术,成本过于高昂,它依然是不适宜推广的,也就没有市场,最终会消失。

成本,这是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有些人下意识认为,只要做出来某种东西,它就一定能推广。

制造成本、使用寿命、工作可靠性、推广渠道、售后维护等,每一样都很重要,都决定了新技术、新产品的命运,决定了它被发明出来后,会不会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并在数百年后再被重新发明。

用水晶制作的眼镜,成本不会低,终究只能流传于富裕阶层,除非有玻璃——还得是大规模生产的廉价玻璃,昂贵的玻璃与水晶无异。

不过,就目前而言,光靠富人市场,似乎也能保证眼镜这种东西不消失了,毕竟欧洲人最开始也没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