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李从珂、李从璋二将带着万把人集结完毕,准备东行。
这一万步骑还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李嗣源将几支被打残了的部队,如神勇、神威、马前银枪军合并在一起,凑了八千步兵、两千余骑兵——骑兵的马还被扣下了。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下李克用的审美问题了。
河东的军号,真的太那啥了……
厅前黄甲军、马前银枪军、马前银枪直、侍卫金枪直、帐前军、左射军、银胡簶军等等,充满着令人诧异的独特“美感”。
神勇、神威算是比较正常的名字了,如今三军合并,晋王亲赐军号“万胜黄头”。
“黄头军”在藩镇割据时代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武装力量,出自陈许镇,因军士用黄巾帕裹头得名。
陈许武夫能征善战,勇猛无匹,南方平定起义,徐州诛杀叛军,西北与吐蕃、回鹘厮杀,河北攻打逆藩等等,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在淮西蔡贼纵横的年代,忠武黄头军是抵御他们的第一线,战事之酷烈,闻者动容,因此也造就了黄头军强悍的战斗力与偌大的名声。
正所谓“忠武戍卒服短后褐,以黄冒首,南方号曰‘黄头军’,天下锐卒也。”
从此以后,很多藩镇开始设“黄头军”。剑南西川节度使崔潜甚至专门派人到陈许招募兵士,建立“西川黄头军”。这支部队甚至一直存在到了黄巢之乱,由李鋋带着加入凤翔行营,与巢军厮杀。
又,杨行密“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
“黄头”,几乎成了大唐精锐部队的一种图腾了。
李克用同样仰慕“黄头”之名,令李嗣源组建“万胜黄头军”,前往北平府,讨伐阿保机——邵树德切香肠之计得逞。
不过,好像又没完全得逞。李克用没让他们出井陉,而是直接走蔚州,体现了他小小的倔强。
“你们这是要率军东奔,降夏?”李存勖惊闻之后,问道。
“没降,但胜似降。”李从珂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存勖无语。他都想拿出二胡,拉上一段曲子了。
“恭喜二位将军了。”见气氛有些沉闷,裴冠笑了笑,上前行礼道。
虽然不太想搭话,李从珂还是问道:“喜从何来?”
“将军现居何职?”裴冠问道。
“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一听,立刻挺起了胸膛。
以二十一岁之龄,独掌上万兵马,从古至今都是少数,这一点确实值得骄傲。虽说有些人私底下酸,说他亲妈魏氏手段高超,服侍李嗣源比较到位,才让他得了此职。但李从珂对此很是不屑,有本事当面说?比划两下?
“不知将军可遥领州郡之位?”裴冠继续问道。
李从珂噎住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裴冠笑了笑,道:“好教将军知晓,滑州刺史李嗣恩,年俸840缗,另有公厨结余、当州利钱、手力课钱百余缗。”
“耀州刺史李存孝,年入近千,又是平卢军大将,年俸1200缗,军赏、公库花红无算,还有金乡县公的两千户食封,这个就不好算了,反正远超刺史、大将的收入。”
“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
“鄜州刺史安金全……”
“原州刺史安福迁……”
“濮州刺史李嗣弼……”
裴冠一口气说了好多人,都是河东降人。一桩桩收入摆出来,顿时把李从珂、李从璋、李存勖三人都干沉默了。
当武夫为了什么?最高追求是传诸子孙的富贵。
在一个军政集团里边,节度使想着把家业传下去,比如成德王氏就做得比较好,五代人了,让人羡慕。但做不长的更多。
将门世家,当然也想在这个集团里捞取好处,但这需要竞争,不一定族中每代都有人才。稍不留神,就没落下去了。藩镇割据,时不时有战争的情况下,尸位素餐之辈真的很难长久留在台上,不行就是不行,赶紧下来给人腾位置。
真正旱涝保收的其实是下级军官和大头兵。他们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募兵也只能从他们的子弟中募。实在这一代没男丁的,也会推荐姻亲家族的人上去,互相照拂。
但他们毕竟是底层,上了阵伤亡不小,也很难说有多自在。
作为一个藩镇来说,衙将一级往上,固然有富贵,但未必能一直传下去。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内部竞争十分激烈。
李从珂连个刺史都没混到,有屁的富贵。他十分明白裴冠所说的收入并不是全部,都做到刺史了,光靠那点俸禄?你逗我?唐人并不讳言商事,世家大族都频频写商事诗,以至于涉商事一直是唐诗的一个重要流派。
夏朝与唐朝其实差不多。
刺史都不需要贪,有太多合法手段捞钱了,做买卖就是一条路子。
如果手下没人才也不要紧。就像李存孝,常年在外征战,耀州刺史也就是挂名,至今没有商贾与他合作,他也不在乎。随便收点州中大小官员的孝敬,吃那两千户食邑不香吗?
只要夏朝不亡,他就能一直吃下去。即便下一代减封了,也还有1600户,多生点孩子,好好培养,上战场建立了功勋,食邑就又加上去了。
河东一府七州之地,打到现在,财穷力竭,真谈不上什么过人的富贵了。
如果不好意思背叛晋王,投靠仇敌也就算了。但——夏王他不是仇人,他是亲人啊!
李从珂、李从璋一齐看向李存勖。
李存勖莫名其妙,都看我干啥?
裴冠捋了捋胡须,恰当好处地说道:“陛下有言,李亚子可尚蓝田公主。蓝田公主食封两千户,年方十八,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生母嵬才氏,在河套之地一呼百应,牛羊成群。洛阳、长安两京又有宅邸,哎呀,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贵子弟扼腕长叹,以为错失良机。”
李从珂、李从璋齐齐叹了口气。
李存勖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意,道:“关我何事!”
“李驸马这就说笑了。”裴冠奇道:“本朝公主不似前唐那般。圣人管得很紧,皇后也是严加管教,保管个个孝顺父母、持家有方、恪守妇道。驸马尚蓝田公主之后,圣人或还会赐下诸般财物,保管富贵已极。”
李从珂、李从璋二人更羡慕了,眼睛都要喷火。
“二位将军无需艳羡。”裴冠哈哈一笑,又道:“圣人宽厚仁德,只要立下功勋,断不吝封爵之赏。”
二人面色稍霁,旋又问道:“何时伐契丹?”
“这个我倒不好妄言了。”裴冠皱眉苦思,道:“不过届时三军齐发,十数万众,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功劳也不一定好捞,当我没说吧。”
这话一出,李从璋没说什么,李从珂却道:“还请裴少卿多多美言,万胜黄头军愿为先锋。”
“好你个贼子!”李存勖怒目而视,斥责道。
李从珂有些羞愧,退后几步,讷讷不言。
“哈哈!切莫伤了和气。”裴冠又笑了,劝道:“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圣人还在等着呢。”
第022章 李天下与阳谋
裴冠、李存勖等人走得还是蔚州、易州道。
一路紧赶慢赶,十月十八日至甁形关。镇将刘琠亲出城送行,让李存勖又骂了一声“狗东西”。
二十日至灵丘,二十三日夜至飞狐,随后便出了蔚州界,直入易州。
一路上,看着曾经的河东城池纷纷换了主人,李存勖脸色难看不已。李从珂、李从璋二人也有些感伤。
都非没心没肺之人,这些年的征战厮杀,到头来竟然是一场可笑的梦,念及此处,没人还笑得出来。
普通士兵的心情其实更纠结。若不是听闻去了幽州有钱帛赏赐,鬼才跟着走这么远呢。他们又不是李存孝手底下那些苦哈哈,劳师远征,图个什么?
二十六日,抵达唐县,算是终于走出了大山。
定州刺史赵岑带着数百夫子,带着猪羊、米酒前来劳军。
裴冠见了,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赵使君来得太及时了。”
“少卿何出此言?”赵岑惊讶道。
“军心有些不稳。”裴冠苦笑道:“数日前,军中有谣言,‘大夏天子未垂恩泽,翻有猜嫌。我等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死活不知。’”
“这……”赵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问道:“后来怎么压下去的?”
都是老武夫了,当然知道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不留神,让军士串联起来,煽动更多的人,在场诸人,能逃得一命都算好的,更别说带着人马去幽州了。
其实这也就是晋军了,如果换成河北武人,估计已经反了。
赵岑依稀听说,昔年圣人为天下军士排等次。
夏兵、梁兵能打又听话,排甲等。
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排乙等。
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如晋兵听话,排丙等;淄青兵战斗力甚至还不如郓、兖,但更听话一些,同列丙等。
魏博、沧景、成德、义武等军,战力强于郓、兖,不如晋兵,且非常不听话,列丁等。
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按照这种排法,晋兵其实还可以了,毕竟是大雪天都能给你数百里追敌的耐苦战之士,此时情绪波动,估计也是因为心中彷徨。
“十余人抽戈露刃环石君立,欲还潞州。幸得李从珂集亲随武士而来,将其诛杀。”裴冠说道:“今日大酺一次,应能稍稍安稳一些。”
“原来是此事。”赵岑叹道:“这帮武夫,实在无法无天得紧。其实无妨,圣人已遣银枪及侍卫亲军赫连隽部抵达定州,全程护送,应无大碍。”
“这就好。”裴冠终于放下了心。
确实也是巧了,就在二人说话间,数千骑从东南方向驰来,远远下寨。
正在休整的晋兵大哗,不过很快在军官的呵斥下止住了。
李从珂带着亲兵紧紧巡视着。
目前军心不稳的主要是石君立的厅前黄甲军。他们的家人远在泽潞,听闻要远征契丹,又对夏人不太信任,因此军心浮动——事实上已经够给面子了,走到定州才有哗乱的苗头。
至于万胜黄头军上万众,大伙表示情绪稳定。
他们的家在代州,离此并不远。而且赏赐没有泽潞军士多,饥饿感较强,本身又是新编组的部队,军士们互相之间还不够熟悉,暂时没兴趣闹。
“石将军、李将军,你们看银枪军如何?”裴冠抓住机会,又开始了他的洗脑战术。
“临敌不乱,气定神闲。下营之际,还遣游骑抵近探查,都是厮杀场上滚出来的老武夫了。”石君立说道。
“其实交过几次手。代北之战,听闻把契丹冲得溃不成军,应有几分本事。”李从珂说道:“不过,最难得的还是听话。你说夏王以及当年的朱全忠,怎么就能练出这么听话的武人呢?呸,全忠给军士脸上刺字,这都能忍,河南宁无男儿耶?”
裴冠听了哈哈大笑,道:“河东若被黄巢、秦宗权之辈蹂躏一下,武人也会更听话一点。若像邵圣那样一手一脚搭建禁军,并让他们家人的生活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武人也会承你的情。二位将军,河东将士上了阵确实是能打的,可若总是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早晚要吃大亏。不仅仅军士们吃亏,你等也要吃亏。此中道理,我也不便多说,二位将军应心知肚明。”
李从珂、石君立微微叹气,李存勖也沉默不语。
一路上非常低调的李克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话了:“其实河东这份家业,大兄也操持得非常辛苦。厅前黄甲军武人军心浮动,也怪不了他们。重阳的赏赐还没发下呢,就又要远征,换谁都不乐意。如果到了北平府,夏王能发下军赏的话,人皆归心矣。”
“银枪军……”李克柔找了张马扎坐了下来,道:“其实早些年旋鸿池会盟之时,就见过这支部队了。那会其实不行,河东有数支骑军可轻易摧破之。但打了这么多年,银枪军是越来越难缠,河东诸骑军却未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存勖,道:“侄男也不要嫌叔叔说话难听,诸位将士也不要心中不服,我说的都是实话。甲坊署那边与我说,晋阳西作坊二十年前可年制马甲四百副,而今却只有二百余。这些年,各路金枪班直,还有几个都用得起步槊?早晚全换成长枪。楼烦监至今没有起色,征募民间私马,却怨声载道。现在么,怕是沙陀三部都没多少战马了。再打几年,河东可凑得出一万骑军?”
“诸位,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去了北平府,夏王还有赏赐发。何必呢?何苦呢?吃了武夫这碗饭,风里来雨里去,阵前厮杀也好,劳师远征也罢,甚至蚁附攻城都是等闲事。若吃不了这份苦,便不该拿这份钱。今日我便卖个老脸,向定州赵使君商借钱帛,补发赏赐。诸位兄弟,不愿跟着搏富贵的,拿了钱就走吧。大伙一起并肩子厮杀多年,走到现在都不容易,须不能坏了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