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唐儿归 第801章

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延寿和尚身穿简单的单衣,裤腿挽到了膝盖上,海面上波涛起伏不定,但他跏趺而坐稳稳当当,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消瘦,颧骨如同两根柱子一样杵在脸上,深陷的眼眶中唯有黑色眼珠中还闪出了坚毅的神色。

  延寿和尚是绍明四年出海的,绍明五年到达了倭国,今年是绍明六年。

  这三年中,延寿和尚花光了从两浙筹集来的金银,倭国佛门的赞助以及倭国太政大臣藤原实赖的赏赐。

  这些金银锦帛加起来不低于五万贯,而且是以中国物价来衡量的,在此时的倭国,属于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了。

  花光了这些钱财,延寿也把自己在身上所有来自中原高僧的光环,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本来他东渡到日本后,不管是见识还是辩经,亦或是不畏艰险东渡倭国的这个举动,都直接秒杀了倭国的一众僧人。

  初到之时,倭国村上天皇,法皇朱雀天皇,亦或者掌握实权的藤原实赖,甚至东国的一票武士,都把延寿当成了第二个鉴真大师。

  但经过延寿到了倭国,就神叨叨的表示他是来找沧溟之水和东胜身洲,并且付诸实践之后,倭国上下开始认为延寿脑子有病。

  自己等在此地生根发芽几百年了,怎么不知道周围有沧溟之水呢?

  还东胜身洲,真要有这样的宝地,他们这些倭国人还能等着中原人去寻,他们早就是移民东胜身洲了。

  于是很快,延寿就获得了一个痴癫和尚的称号,除了延寿带来的弟子和他在倭国发展的信徒以外,几乎没人相信延寿。

  风急浪高之中,延寿和尚从怀中摸出一尊小小金佛。

  这是他初到倭国时,倭人法皇在奈良东大寺赠送给他的,说是用昔日过海大师,也就是鉴真大师坐化后所遗之紫金(紫铜)铸造的金佛。

  如今,奈良东大寺的和尚们早把他当成了疯癫之辈,但唯有这尊鉴真大师金佛像,还在激励着延寿。

  “斯人妄称乃是末法时代最后之佛陀,已经引得中原以外诸地沦陷。其六法宗不辩经义,一味鼓吹神佛之力,显然完全背弃我佛宗旨。”

  低声的自言自语,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又一个风浪袭来,延寿高举佛像。

  “我佛慈悲,弟子延寿决心与此异端抗争到底,那六法宗称出倭国四五百里就有沧溟之水,今弟子已出四百里,仍是未有任何发现,足见那张昭,就是在妄言!”

  延寿已经直接呼为张昭了,可是他心里,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高兴。

  所失落者,是因为这个世上终是没有神佛的,虽然延寿之前就知道没有,但此刻幻想完全破灭,还是有些难受。

  突然,站在船头的延寿弟子法明一声惨叫,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愣住片刻之后,这位四十多岁的大和尚突然开始疯狂地在船头顶礼膜拜,嘴里还在癫狂的大喊:“沧溟之水,师傅真有沧溟之水啊!”

  延寿猛地站起身来,他跑到船舷向远处看去,只见在原本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中,一条极为宽阔起码有百里之宽的黑色海水,宛若一条黑龙般,向着东北面蜿蜒而去。

  船上的水手已经被吓的跪了下来,无数人在低低祈祷着,对这天地间的异象,充满了敬畏。

  这就是日本暖流,也被称为黑潮。

  其实洋流这东西,并不是近现代才发现的,早在两汉甚至更早,沿海的渔民们都对这种深藏于大海之下的海水流动,有过察觉。

  但毕竟洋流深藏于深海,所以即便经验极度丰富的老渔民能在一定程度上观察到,但他也无法归纳总结甚至弄清其原理,只能视为某种神迹。

  且一般洋流是很难以被察觉的,所以并不广为人知。

  但黑潮不一样,首先它明显呈蓝黑色,比起其他洋流,更容易被肉眼观察到,其次黑潮流动的速度极快,也更容易被感知。

  也因为它距离日本本土有数百里之遥,以此时的渔船,很难出海这么远来捕鱼。

  大型战舰就更不会去了,日本的战舰基本都在靠近朝鲜海峡这一侧。

  更为重要的是,一般的十世纪日本小渔船,要是真的遇到今天这样的大黑潮,以它的动力,也很难再回到日本本土了。

  祈祷声中,延寿所在的这一条一百余吨的小船,在海水推动下,径直进入了黑潮之中。

  此时,延寿细细往下看去,原本极为显眼的蓝黑色,似乎变成了清澈透明的无色。

  而且,延寿明显感觉到了海水之下,确实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在推动船继续向前,以至于根本不需要借助风力,就能并不缓慢的向前航行。

  “打信号,让后面两艘船跟上来!”终于找到了沧溟之水,延寿竟然出奇的冷静,虽然捏着金佛的手指已经泛白。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回想起了决定回到吴越的前夜,无上天将他召过去后说的话。

  身着缺胯衫的皇帝对他说:“沧溟之水是一定存在的,但寻常人,就算找到了沧溟之水,也很难跟随它到达东胜身洲。

  因为大海上风云难测,一个浪头,一阵狂风就能让人葬身鱼腹。

  但某知道,你延寿是一定要去的,你是有大毅力的人,一定能成功。

  所以你记住,跟着黑潮食物不会很缺,只要人不多,就算是钓鱼也能解决很多人的吃食,在大海上,最缺的饮水和菜蔬。

  少了前者会渴死,少了后者会让你的鲜血腐败,所以吾建议你,储备大量烈酒用来和雨水汇兑饮用,船上备足酸橘,还可以用大豆生黄卷备用。

  且雨水不能直接饮下,所以吾还有一雨水过滤之法,或许有用。

  但即使这样,还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此后能不能渡过这四个半月,完全就要看你的运气了,若是你精诚所至,或许可以到达东胜身洲。”

  “为什么无上天明明没去过东胜身洲,没有跟随沧溟之水而行,却能知道这一切?难道真有佛陀吗?”延寿站在船舷边,人都痴癫了。

  “师傅,我知道法正、法信师兄弟们为什么一去不回了,凡人入了这沧溟之水如何轻易得脱?他们就是想报信也回不来啊!”

  法明和尚突然泪流满面,在延寿决定自己出海孤注一掷之前,以前有法正、法信等三拨船队出海,但是都毫无音讯。

  其中法信和尚还是延寿感召的明州大海贼,如果不是确实遇到问题,肯定是能回来的。

  嗯,延寿和尚的船,听了张昭的建议,装满了烈酒、柑橘、木炭、砂石什么的,又全部是中式硬帆,没有棹孔可以划船。

  自重如此之大,一旦进了黑潮,确实不容易离开。

  延寿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法明的肩膀,“这是我等信徒的宿命,若是佛祖庇佑,咱们就能在东胜身洲见到法信他们。

  若是殉道于途中,咱们就在极乐世界相会。”

第八百三十八章 平安时代的贼配军

  平安时代对于倭国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代。

  如果说,后来的幕府时期,塑造了日本的武士阶层,完成了文化的最终定型,那么平安时代,就是日本文化的奠基时代。

  后世日本所展现出来,完全不同于让他隔壁邻居李氏朝鲜以小中华自居,在一定程度上独立的文化气质,就是在平安时代得以树立起来的。

  这个时代对于后世日本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和文化艺术方面的影响非常巨大,特别是文化艺术方面,称一声绝无仅有都不为过。

  不过嘛,但凡一个朝代,特别被强调经济和文化艺术,那就表示他在其他方面,尤其是武力值,实在没多少可以称道的地方。

  是吧,大宋。

  当然,我大倭人国,也是这样。

  在平安时期,倭国权力一直是在天皇和外戚公卿家族之间不断流转。

  同时佛门宗教势力也占有大量的土地并拥有私兵,到了平安时代后期,甚至又变成了可以威胁世俗统治的强大力量。

  至于幕府时代掌握大权的武士阶层,此时还不过是天皇和大公卿家族互相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已。

  这种政治氛围,最忌讳什么?最忌讳有外人来突然成为第三股势力,打翻他们原有的游戏规则和玩法。

  就像是东汉的外戚宦官互斗,一旦让手里有兵地方实权派入局,立刻就玩不下去了一样。

  所以平安时期,不管是天皇还是藤原家关白,亦或者是后来的法皇执政,对外他们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不交流政策。

  不但废止了遣唐使政策,就连王氏高丽的王建立国之后,想要去跟倭国拉拉家常,倭人都很不给面子的已读不回。

  对内,天皇、法皇、公家都在刻意压低逐渐壮大的武士阶层,不让这些只会拿着刀剑动不动就砍人的粗鄙家伙,得到多高的地位。

  甚至他们还会纵容寺院僧兵来分裂、打压武士阶层。

  总的来说,平安时期对于日本,就是一个提前到来的大宋。

  统治阶级对内残酷剥削,公卿贵族(主要是文臣)醉生梦死,最底层百姓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

  但同时,此时经济发展迅速,文化和艺术蓬勃发展,手工业在吸收了大量遣唐使带回来的先进技术以后,更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底层贫农的极度痛苦和大贵族的穷奢极欲,反而让大城市的市民阶层多多少少受益。

  因此不看乡野之间,只看几个少数大城市的话,甚至勉强可以称一声盛世。

  而在这看似还行的局面下,作为新兴的地方小庄园主和逐渐掌握刀把子的武人集团,他们被牢牢压制在统治阶级的最底层,地位甚至还不如佛门寺院的僧兵。

  这……这完全跟中原倒挂了啊!

  中原是先有残暴武人当权的五代十国,然后整个社会集体转向搞文贵武轻。

  倭国是先有文贵武轻,等到武人受不了干翻公卿之后,才形成了武士阶层掌握大权的社会。

  这一个倒挂,直接导致了千年后,两国迥然不同的命运。

  要是在十九世纪,西方列强面对的是一个武人不被视为贼配军而是豪杰的中华,以中国的体量,拉出三五十万的半近代军队,欧洲人倾巢出动都啃不下来。

  ……

  慕容信长是在十月来到釜山港周围巡视的,此时的釜山港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港口,人口不过几百,四周一片荒凉。

  历史上它要到李氏朝鲜时期,才会变成朝鲜半岛第一大港。

  慕容信长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当然不是因为他知道后世滏山会大发展,而是这个港湾,有高山阻挡、群岛屏障,又距离倭国较近,是个非常合适的征讨倭国之后勤基地。

  得益于倭国自己的闭关锁国,慕容信长很容易就将王氏高丽已经基本覆灭的消息,给遮掩了起来。

  等到明年发动突袭的时候,平安京那群蠢货,一定会被直接打蒙的。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在十名白袍银鞍昭义郎的护卫下,尚书台翰林院学士,户部右侍郎赵普身着青色缺胯衫,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还在三十步外,赵普就勒马步行前来参拜慕容信长,口称王上,如同臣属对待君王一样对待慕容信长。

  “赵普,没想到父皇愿意让你过来,吾无忧也!”慕容信长看到赵普这样恭敬,自然十分满意。

  谁都知道,赵普是圣人从微末中提拔起来的亲信,加上此人性格有些好斗,对于同级甚至略高的官员,从来都是隐隐带着几分傲气的。

  今日肯如此恭敬的对待慕容信长,足以证明他慕容信长在圣人养父心中的地位。

  赵普虽然好斗,但为人是很有逼数的,慕容信长现在在大周,那是一尊谁也不能得罪的大佛。

  虽然赵普搞不懂为什么圣天子如此看重征伐朝鲜和倭国,但他懂得圣人器重谁,他就该尊重谁这个朴素的道理。

  这边,没等赵普回答,慕容信长就几大步走上前去将赵普扶了起来,“圣人有没什么话让你带过来叮嘱我的?”

  赵普再施一礼笑着回答道:“圣人没说其他,只言大王定然记得父子间的约定。”

  慕容信长感慨的长叹一声,“父皇目光长远,非凡人所能及也,请父皇放心,信长无论如何,也会完成他的嘱托。”

  张鉊能嘱托慕容信长什么?无非就是把倭国比作昔日的高句丽。

  且摆明了对慕容信长说,他不在乎信长儿是否会在倭国割据一方,也不在乎慕容信长的后人,是否会不再朝贡中原。

  张鉊这个父亲花费天价将慕容信长弄到朝鲜、倭国为王,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铲除这两地已经开始形成的独立文化,以及很快就要拥有的独立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