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唐儿归 第667章

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一时间吴越国内大为震恐,钱佐掌握的权力,远远超过了父亲钱元瓘,接近祖父钱镠。

  看起来一片形势大好,钱佐也非常英明,但实际上他这么做,是本末倒置了。

  因为吴越国内真正的权臣,不是他所诛杀的这些跳上台面的人物,而是胡进思。

  胡进思生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也就是公元858年,今年已经九十岁了,身体还非常强健,是此时的超级老人瑞。

  这岁数有多离谱呢,张鉊的曾祖父张义潮曾被封为右神武统军,而胡进思也曾做过右神武卫的荫庇官。

  也就是说,胡进思曾经在编制上,名义上是张义潮的麾下。

  他的岁数,比张鉊的祖父张淮鼎还要大,可以勉强说跟张义潮、李克用、朱温是一个时代的人物。

  战乱中,胡进思举家迁到江南东道的湖州以后,立刻就成为当地豪族,因为胡家原本就是因为做官而从湖州迁到长安去的,现在不过是回归本籍。

  此后钱缪兴起,胡进思迅速成为了钱镠身边的重臣,在钱镠建造的功臣堂中名列第二,被封大将军,特赐剑履上殿。

  可以说,胡进思就是吴越国内权臣的标杆,钱佐杀了一大批所谓的权臣,特别是两年内处死了三任内督监,手段不可为不狠辣,但是他不动,或者不敢动胡进思,就是在给自己掘墓。

  在钱佐杀人的时候,胡进思表现的相当配合,甚至还暗中为钱佐出谋划策,看似忠心,实际上是在把钱佐架到火山烤。

  等钱佐再次以狠辣的手段处死并无大罪的内督监程昭悦的时候,吴越国内不管是不是权臣,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们不知道钱佐下一个杀的,会不会就是自己,毕竟权臣这个认知的下限,在不断的被钱佐亲手刷新。

  原本可能要丞相才是权臣,现在一个军中兵马都头,都可能是。

  以杀人作为主要解决问题的办法虽然顺手,也确实能解决问题,但积累的矛盾和恐慌也在迅速的蔓延。

  胡进思看准时机,振臂一呼,吴越国上下响应,直接于钱佐杀程昭悦三个月后,召集甲士冲入吴越王宫,将钱佐直接杀死,随后拥立钱佐的弟弟钱弘倧为大王。

  钱佐被杀时,年仅二十岁,对外宣称是得疾病而亡。

  钱弘倧自然知道兄长不是得疾病而亡,因此对于拥立他上位的胡进思等人并不感激,反而深深忌惮,数次欲寻不满于胡进思之人,合谋诛杀胡进思。

  而胡进思这样的老狐狸,自然时刻关注钱弘倧的动向,在发觉钱弘倧有心杀他之后,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在拥立钱弘倧不到六个月之后,胡进思又煽动吴越内牙兵兵乱,将钱弘倧囚禁在宫内义和院中,对外宣称钱弘倧中风不能理事。

  这真是个笑话,要知道此时钱弘倧不过十八岁,就算他是万中无一的天选之人十八岁就中风,那也不可能这么巧,在他将要杀胡进思的当口神奇中风。

  这简直就是将自己的行为昭告天下,当然也是在示威。

  囚禁钱弘倧之后,胡进思等人又拥立钱弘倧之弟钱弘俶继位。

  果然钱弘俶眼见两位兄长的遭遇,内外权力都操于胡进思及其同党手中,完全不敢再有别的想法。

  同时,胡进思一年内一杀一囚两位君王,也实在不敢继续再害钱弘俶,再搞下去,除了他胡进思自己登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可是胡进思已经九十岁高龄,诸子都是庸碌之辈,这天下间,哪有九十岁还叛乱登基的,于是吴越国,就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裴坚这次前来,一是为张鉊贺寿,二就是为了给钱弘俶求封。

  只要张鉊肯封钱弘俶为吴越国王,那么就代表着,他认可了胡进思的两次犯上。

  呃,应该说也不是认可,而是不会再追究,反正只要捞到册封,胡进思人的事情,就算是能遮掩下去了。

  张鉊原本是不了解吴越这一连串变动的,在弄清原委之后,张圣人的脸,黑的都能滴出墨水来了。

  他在中原推崇忠义,奖励忠臣义士。这胡进思倒好,蹲在吴越不声不响的当起了董卓是吧?

  裴坚见张鉊神色如此,跟吴越国的几个使臣一起跪到地上一言都不敢发。

  张鉊缓缓踱步几圈后,心里还是下定不了决心。

  胡进思等人,眼看就是掌握了吴越的全部大权,若是要讨伐他们的话,无异于就是和吴越开战。

  不提中间隔着南唐,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让南唐和吴越走到一起去的话,那就不美了。

  张鉊也终于知道,历史上钱弘俶那么痛快就献上了吴越户籍图册,未经刀兵就归降了北宋,感情这吴越国中,他就是个半傀儡啊!

  气氛凝重无比,几个吴越使臣这时才感觉到,朝见张鉊这样的大朝圣主,跟拜见钱弘倧、钱弘俶完全不一样。

  这种由中原皇帝几千年累积起来的威严,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

  但裴坚却明白,属于他的时机到了,趁着其他吴越使臣不敢抬头的机会频频抬头。

  张鉊立刻注意到了他,因为裴远从东京写过秘表上奏了,提过这个裴坚,或是可以询问大事之人。

  于是张鉊立刻借机大发雷霆,将吴越国使臣褫夺官服,送去永训宫平日里关押宫中犯禁内侍、宫人的地方单独囚禁。

  其他人是立刻关押,被吓得魂飞魄散,但是裴坚刚进关押之所,下一秒就被张鉊身边宦者持令从后面接走了。

  张鉊看着这个刚刚消失三五分钟然后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吴越大臣,淡淡的问道;“汝是河东人士?”

  裴坚把一手一拱:“回圣人,臣不但是河东人士,还与赵国公同出闻喜裴氏。

  臣之曾祖正平县男裴公讳倩,乃是大唐礼部尚书,赠扬州大都督,闻喜献公之曾孙。”

  好嘛!张鉊知道裴远为什么要跟眼前这位裴坚续族谱的原因了,因为裴远家虽说是河东裴氏,但实际上地位很低,属于只是姓裴而已,其他都不沾边了。

  但眼前这个裴坚,是真正的河东闻喜裴氏传续,他口中的礼部尚书、赠扬州大都督、闻喜公,谥号献的这位七世祖,正是唐高宗时期的名将,苏定方的关门弟子,大唐军事家、政治家、大书法家裴行俭。

  人家这才是族谱完整,祖上就是近支的闻喜裴氏。

  裴远现在富贵了,想要抬高家族出身,自然就要让裴坚给他背书。

  而裴坚也想攀上高枝,自然也乐意与裴远亲近。

  张鉊点了点头,随即问道:“赵国公几日前秘表上奏,说你有意为朝廷效力?”

  看着是要接纳了是吧?但这其实是一道送命题。

  吴越国对于张鉊来说,并不是一定要靠内应才能搞定的国家,因为他们的实力,注定了无法抗衡中原。

  事实上吴越国从开国大王钱镠开始,就没有想过对抗中原。

  这天下十国中,真正想过对抗中原的,只有孟蜀、南唐和南汉三家。

  前者有山川之险,五万甲兵乃是中原精锐留存,有一搏之力。

  中间这位,幅员千里,占据富庶之地,丁口数百万,带甲十万有余,还自视正统,所以有心想要逐鹿。

  后面这个重量级,是因为天高皇帝远,欲效仿赵佗,关起门来做皇帝。

  其余诸国,实际上都是没有实力,也没有想法与中原大朝对抗的。

  而正因为他们没有这种想法,那么他们的国境之内,有大量的心向朝廷,支持统一的人存在,如南平孙光宪、马楚张少敌、元恒等。

  相应的,吴越国内也不少,张鉊就算需要内应,也有大把的人可以选。

  历史上钱弘俶就是被心向大朝,讲究大一统的臣下给忽悠到了东京,然后就走不脱了,只能纳土献表。

  所以张鉊问裴坚这话,是大有深意的。

  如今我张圣人讲究忠义,像裴坚这样的,没有一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张圣人是不可能收的,免得污了名声。

  吴越国再是恭顺,那也是割据之地,裴坚说到底,并非周国之臣,而是吴越之臣。

  他不能给张鉊一个说得过去的投靠理由,张鉊就肯定不会接纳他。

  而且连这点也想不透的,想来也是个庸碌之辈,用庸碌之辈做内应,往往是得不偿失。

  好在裴坚并非庸碌之辈,历史上他可是得到后周谥号文宪的吴越丞相。

  所以只是略略思考,他就明白了张鉊这么问的用意,斟酌了一下语气,方才缓缓的说道。

  “臣本河东之人,祖上流落浙西,方得活命,父子两代人均受钱氏恩遇,出仕为官,若以忠义论,当为钱氏效死。

  惜乎文穆王山崩以来,钱氏不宁,内有君臣相斗,外结兵祸绵延,一年而换三主,天下为之侧目。

  今胡进思等挟持幼主,内牙兵不听调遣,比之昔年魏博诸镇,不妨多让。

  臣深恐他们加害主上,又无力护卫,但想来圣天子以忠孝仁义治天下,必不能见吴越两年立四主之事发生。

  钱氏大王俶若是心怀忠义之人,自然知道纳土献表归于国家,才是正道。

  臣所欲,就是点醒钱氏大王,使其归于正途,又欲借圣天子威势,震慑胡进思等辈,使其不敢再造次。”

  说的不错,张鉊都想鼓掌了,而且他要的就是这个觉悟,至于理由是什么,并不是那么关注,更何况这裴坚找的理由,那是相当不错。

  别的不说,就像裴坚说的这样,若是在他张圣人大力宣传忠孝仁义特别是忠义的时候,钱弘俶又被胡进思等人废黜,吴越国内发生两年换四个大王的事,这不是打我张圣人的脸吗?

  裴坚话一说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张鉊的心思,因为张鉊已经亲手把他扶了起来,态度更是非常之和蔼,明显是准备接纳他了。

  裴坚不由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痛瞬间让他清醒了一点,心里更是不断告诫,千万不要把绍明天子这种开国雄主当成钱元瓘、钱佐那样的君上。

  “胡进思此人如何?可是操……呃,可是王导、桓温那样的权臣?”

  张鉊刚想说操莽之辈,但突然想起,人魏武帝曹操可是皇后一家名义上的祖宗,赶紧将对比换成了不那么准确的王导、桓温。

  裴坚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胡进思此人,虽有跋扈之举,但并非是王导、桓温之辈。

  它早年追随武肃王,颇有战功,其后历二主,握有实权,但也并未起不臣之心,只想保住家族富贵。

  且吴越国与大朝不同,大朝乃是圣人一手建立,其余诸名臣将帅不过是追随者。

  但吴越以杭州八都起家,忠肃王当年是被推举上位的,其后也多借重浙东、浙西豪强之力。

  因此钱氏虽是大王,但并不能一言而决国家大事。”

  张鉊明白了,这吴越国实际上就是个众筹的加盟公司,是大家推举钱镠打下来的江山。

  钱镠在位时,曾想利用收降孙儒降军武勇都来收揽权力,但最终没有做成。

  开国大王就是如此,自然就形成了定制,其子钱元瓘在位时,也尊重这个玩法,是以国内安定,经济发展。

  等到钱元瓘的儿子钱佐继位,少年心性,自高自大,做事又有些过于急躁。

  他把吴越国内的这些个小小股东当成了聘用的总经理,不行就立刻‘开除’,物理上的开除。

  这就激起了吴越股东们的反抗,胡进思振臂一呼,钱佐就归了天,钱弘倧不服,也立刻被废黜。

  裴坚继续说道:“胡进思现在,实际上也骑虎难下,他已经九十高龄还做了这样的事,生怕身后家族不保。

  内牙兵参与了废黜君上,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颇有昔年魏博牙兵之势。说他是王导、桓温,实在是太高看他了。”

  张鉊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裴坚都能看得出来张鉊推行忠义,势必不能容人胡进思等人在吴越国的搞法。

  胡进思这种九十岁还敢搞政变,弑杀国君的老狐狸,能不知道这个?

  他为何不干预使臣人选以图蒙蔽过关,反而是将几次出使朝廷,很可能被朝廷收买的裴坚作为正使?

  不过张鉊没把这个疑惑表现出来,而是继续问裴坚,“既然胡进思是在火上烤,并非王导、桓温之辈,廷实有什么看法?”

  廷实是裴坚的字,听到皇帝能直接叫出他的字,裴坚心头一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圣人,吴越国此时上上下下,都已经是搅和在了一起,麻烦如丝线互相缠绕,很难解开,若要破局,唯有借助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