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再次相见,除了那双标志性的细长眼睛以外,裴远与当年两人在沙州见面时,已经判若两人。
彼时裴远不过是个落魄到跑到凉州求发展的文士,但现在,他已经是张鉊麾下最信重的文臣之一。
裴远也很感慨,没见张鉊之前,他内心十分忐忑,不知道皇帝对他的信重还是不是一如从前。
但是见面后,不需要过多言语,那种君臣相得如同多年好友一般的亲切感,立刻就打消了裴远的一切顾虑。
张鉊遣义子晋阳郡公李从益亲率两百憾山都精锐,将裴远从凤翔府迎到了长安朱雀门前,又亲自驾着天子车驾来迎接他入宫。
裴远在车驾前对张鉊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张鉊下车还以空首礼,君臣对拜完毕,张鉊方才把这裴远的手臂一同入宫。
裴远非常配合,没有拒绝张鉊的礼遇,因为他知道,这是张鉊在为他回朝主持佛门大改做准备,造声势了。
……
长安城西,龙首原上,未央宫。
张鉊在长安,没有完全恢复唐朝的三大宫,既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
因为长安现在无法作为国家中枢以后,恢复这些早就成了废墟的宫殿毫无必要。
因此在张周的长安,只恢复了朱雀门,在原兴庆宫的基础上复建了规模较小的兴庆宫,同时在龙首原上恢复了大名鼎鼎的未央宫。
其中兴庆宫可以作为皇子、后妃等到长安的临时住所,现在则住着李圣天和曹元忻夫妇。
未央宫,当然就是张鉊在京兆长安府的行宫了。
只是比起兴盛与两汉魏晋南北朝的未央宫,张周的未央宫规模要小得多,主要是方便在龙首原这块高地上,彰显张周对关中的重视与统治。
裴远与张鉊同入未央宫后,张鉊立刻举办了家宴,请来金国大王李圣天、魏国大长公主曹元忻夫妇,韩国长公主李贞儿、龟兹侯曹延禄夫妇作陪,自己则带只带了曹三娘子延鼐,规格不可谓不高。
这完全是家宴形势的,因为张鉊不但特意没让裴远行君臣之礼,还让裴远将长子裴全礼、次子裴全忠,长女裴大娘子带来拜见。
这是张圣人未来的儿媳和女婿,当然要亲自见一见。
裴大娘子一身青黄色襦裙,努力在未来的公爹面前做出乖巧的样子,但这仍然挡不住那一股豪爽大气的气质。
张鉊当然也早知道这位大娘子的作风,对她极为满意。
曹延鼐更是代表张鉊连赐八宝金步摇、极品蜀锦、吴越两国进贡的上品胭脂水粉等给她。
裴远的长子裴全礼已经十七岁了,此前一直在裴远身边做亲随牙将,跟着裴远一路各处镇抚番汉,允文允武,只是一直跟随裴远,还没捞到机会立功,所以名声不显。
听到次子张贤瑀的极力推崇之后,张鉊召翰林学士、中书待诏邓洵美、孟宾于前来考教,两人连称‘善’。
邓洵美和孟宾于都是此时著名文学家、诗人,能得到他们称赞一声善,可不是容易的事。
虽然肯定有恭维裴远的成分在里面,但至少裴全礼的才学还是有一些的。
随后张鉊又命枢密院参谋军事裴同远考教其兵法,应对入流也得到了裴同远赞赏。
小黑熊张烈朝眼见裴全礼得了好多赞赏,当即表示要跟裴全礼比枪法。
别人可能知道这肯定是孩子好胜,但张鉊知道,这鬼精的小黑熊,肯定是得了裴远的好处。
战斗的结果,毫不出张鉊的意外,虽然小黑熊还收了手,但仍然以十一比三大胜。
其实这很可以了,要知道小黑熊张烈朝天赋异禀,父亲张鉊忠乃是一头真正的壮熊,母亲也是沙州罗家的将门虎女。
别说裴全礼这样跟他差不多同龄的人,就是军中完全成年的骁校,一般也打不过小黑熊。
张鉊大喜,只是可惜,这孩子母亲是太常寺教坊司女乐出身,尚不了我张圣人的嫡长女,于是只能问道:“大郎果然是少年英豪,可愿到叔父身边做个十将?”
憾山都的十将,而且经常还要宿卫禁宫,可不是一般的军官能比,但没想到裴全礼竟然不愿意,他把手一叉。
“末将谢过圣人厚爱,但比起宿卫禁宫,末将更愿意征战沙场,为国戍边。”
裴远的脸色,稍微有些尴尬,可能他也没想到长子裴全礼会这么说。
张鉊也在心里暗叹一声,高门之中,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裴全礼文武皆有可取之处,但就因为出身,尚公主这事,就轮不到他。
当然,张鉊也无意去改变,不提裴全礼的年纪,就说他要是把嫡长女嫁给一个教坊司女乐的儿子,皇后曹延禧那一关就过不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裴全礼的才能,还不值得张鉊下这样大的注。
要是面前站着卫青、霍去病,不!就是站一个狄青,张圣人早就千肯万肯了。
“全礼有为国效力之心,朕也正好有个好去处。”张鉊笑着对众人说道。
“伪石晋之时,西南段思平攻灭杨氏大义宁国后,曾向石敬瑭请封,遂得通海军节度使之位。
朕立国三年,其主段思英竟然不来朝贡,难不成朕还不如石敬瑭吗?
今蜀国已定,蜀中富庶,朕有意遣大将坐镇蜀中,问罪于段氏,正缺少全礼这样的将才。”
其实这个时候,大理第二代皇帝段思英已经被叔父段思良给赶下台,被迫到崇圣寺当了和尚,只是张鉊这边还不知道而已。
裴远稍稍思考了一下,就知道张鉊是要干什么了。
问罪段氏事小,但借问罪段氏的机会,将蜀中的钱粮、兵将都调动起来,让他们有事可干,内心自安,甚至是给刚刚灭蜀的大军栓上绳索,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裴远把手一拱,“圣人如有问罪段氏之意,需要再派天使到蜀中襄助一二。
蔡国公沉稳持重足堪大任,但蜀中新定,人心未附,恐不能事无巨细。”
张鉊知道裴远明白他的意思了,遂大笑两声,“吾正要与玉英商议此事。”
其余人听得张鉊这么说,立刻就知道这场欢迎的家宴,算是要结束了,包括李圣天在内,都纷纷向张鉊请辞。
张鉊还刻意与裴远次子裴全忠说了几句话,这小子才九岁,但已经可以小大人般给张鉊行礼了,礼数还很周全。
看得出来,人虽然有些沉闷,但还是挺聪明的,可能是家教严格导致看上去有点无趣。
但张鉊反而更放心了,张祺楠古灵精怪又好动,给她配个沉稳一点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坏事。
待众人都走之后,裴远与张鉊二人独处,也不对,还有个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和几名亲近宦者在远处。
几名宦者无所谓,但史官只听的汗珠滚滚而下,因为皇帝与河东郡公的对话内容,实在是太过有爆炸性了。
而且史官知道,今天记录完毕后,起码半年内是无法回家的。
张鉊与裴远商议的,当然是裴远之所以要从承天凉州府,到京兆长安府来的原因。
裴远是来替张鉊,完成本该由张圣人完成的历史使命。
整治那些做事过头的佛门既得利益者。
第六百八十章 开国大帝的责任
未央宫中,张鉊与裴远的谈话还在继续。
这两人,一个怕自己身上的法王标签,会被天下人误解为,是要将六法宗从河西推向全国。
既要做俗世的主宰,还要做精神上的独一无二,这种事情别说在世俗味相当浓厚的中国,哪怕就是在欧洲,既是罗马帝国皇帝又是罗马教皇,那也是没人能办到的事。
所以,张鉊不自己出面改佛了,免得被天下人反对。
另一个则更觉得自己要谨慎,因为他所做的,是代君弄险。
这玩意可不好操作,毕竟晁错的例子在前。
晁错父亲那句‘刘氏当安,晁氏危矣!’可是千百年来为人臣子最害怕的事。
裴远小心翼翼的看了张鉊一眼,他心里很清楚,真要是自己把这件事弄的天下板荡不可收拾之后。
他面前这位跟他恩犹父子,义同兄弟的皇帝,会立刻毫不犹豫的把他推出去,去平息天下人的怒火,就像当年汉景帝把晁错推出去一样。
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是因为要是裴远以己度人思考了一下,要是他在张鉊的位置,肯定是能做得出来这件事的,想来脾性跟他差不多的张鉊,也是能干的出来。
当然,今日的佛门是没有昔年先汉刘氏诸侯那样强大的力量,他们的攻击,更多的是从文字上的精神攻击,或许不会走到玄武门下挨一刀那一步。
可偏偏,裴远这种儒士,不怎么怕刀斧加身,在投靠张鉊之前,裴远可没少被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过。
他怕什么?他怕事情搞砸了,丹青之上给他重重记上一笔,把他裴远裴玉英,描写成办砸了事的无能之辈。
无能,是裴远这辈子最害怕的词。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裴远斟酌了一下词语,才缓缓对张鉊说道。
“从朝廷来说,圣人所说的改革佛门,是从经济和风俗的角度来考虑的。
佛门收天下之金铸造佛像,相当不妥,至于毁身布施更是恶习,确实要予以改变革新。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佛门自先汉末新莽时期传入以来,已历时千年,其与我中国文华纠缠至今。
几经碰撞,几度交融,业已被我兼包并蓄,若要改革,牵连就不止是朝堂内外了,还会影响到五岳山川。”
角度,经济等词,都是张鉊带过来的,现在张周朝廷上的官员,也能很熟练运用这些新词了,五岳山川则是裴远用来暗示朝廷内外的知识分子。
张鉊想了一下,裴远所说,也确实有道理。
若要提到中国历史上遇到的文化挑战的话,西方列强坚船利炮带来的欧洲科学只是第二次。
第一次正是佛法西来,印度文化通过佛门传到中土之后,带来的剧烈冲击。
这个冲击,远比后世人以为的要剧烈,要凶猛,甚至要超过第二次。
因为第二次的冲击,只是在生活上相对改变了中国人,但未能真正冲击到中国文化的最内核。
它甚至连祖先崇拜,这个最外在的中华文化体现都没能击倒。
但是挟裹着沙门思潮的佛教西来,对中国文化却造成了直达内核的冲击。
比如在佛教西来之前,中国文化中是没有地狱天堂之概念的,古中国文化认为人死之后,灵魂都会去泰山。
但在佛教到来之后,天堂地狱、福报、恶果、来世、因果等,才开始出现在中国人的思想中。
对于相对缺少逻辑思维的古中国思想来说,佛门的思辨思想,无异于是一场思想界大地震,历代文人多喜欢跟僧侣交往,就是在接受思想的碰撞。
至于其他表象方面的绘画、音乐、建筑等等,更是随处可见。
历史上,中国文化对佛教文化去其糟泊取其精华,就是在唐末宋初完成的。
影响中国后世深远的宋明理学,实际上就是中国文化彻底吸纳了佛门思想后,方才产生的。
这是中国文化在受到佛教文化剧烈冲击之后,作为本源的中华文化,以儒学为具体表现形式,开始的一场文化再创新或者叫做复兴的时代。
这是古典中国的一个重要分割线,这股文化大势,自安史之乱后就开始涌动,到宋初三先生和北宋五子之后,方才趋于稳定。
张鉊痛苦的呻吟一声,他抱住脑袋,尽量别让自己去胡思乱想。
他只是一个喜欢玩刀剑弓弩的屌丝,只是一个喜欢搜寻历史文化来装哔和恰饭的普通人啊!
为什么要一头撞上这个大变革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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