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唐儿归 第528章

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张圣人穿越前好几个徐州和淮安的朋友,那可是亲身体验过的。

  而张鉊现在,也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大问题。

  本来在之前杨行密的南吴和李昪的南唐时期,为了在两淮形成屏障,就刻意培养了淮上贼寇的实力。

  契丹入主中原后,淮北群盗打着驱逐契丹、保护乡梓的旗号,更加发展壮大。

  等到了张鉊征讨南唐,在宋州大破南唐主力后,就让人去招降淮北群盗。

  没想到淮北群盗竟然不理会,他们分散到各地,主力可能已经退到沂州和密州,也就是后世山东的临沂和高密一带去了。

  张鉊无奈,只能放弃,随即就派了安审琦为淄青平卢节度使,薛怀让为密州刺史,去弹压当地,总算在他进攻到长江边上时,没闹出大乱子。

  而李仁恕此人,据说豪爽大方,谁家有难,只要找到他都会极力帮助,淮南淮北的贼寇,都认他为大首领,颇有点水浒中托塔天王晁盖的威风。

  其实张鉊不知道,历史上的李仁恕可比现在还风光。

  他在契丹人北撤的时候,可是能动用马步军数万围攻徐州的,让符彦卿都拿他没办法。

  现在被张圣人逼得只能搞点小动作,算是极为收敛的了。

  当然也是因为张鉊入中原后,政局迅速稳定,百姓归心后,压缩了李仁恕的基本盘。

  中书令和凝把手一拱,对着张鉊说道:“李仁恕此贼以及淮南淮北的贼寇,乃是积蓄已久的积弊所致。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朝廷的治理之权自大朝藩镇割据之后,就再也没深入过县、里之中,若不改此等积弊,则无法根治。”

  眼见张鉊还是有点不太懂,和凝进一步的为张鉊讲解了起来。

  听了十几分钟,张鉊逐渐弄明白了情况,原来自中唐开始,中国乡村治理模式,从乡官制,变成了役职制。

  简单来说,中唐以前的乡官是刘邦那种亭长,是吃国家饭,拿着国家俸禄的,因此这好歹也是个官,手中有权力,是以还算尽职尽责。

  但是到了中唐以后,乡官没了,变成了役职,朝廷还是任命你管理地方,但是你不再是官,只是一个帮着朝廷收税的乡间百姓。

  可不要小看没了官身,这可是一件非常重大的改变。

  没了官身之后,原本要对你低头哈腰的衙门小吏,立刻就成了你个官上了,那还不得各种刁难?

  若是本身素有人望、有手段的人来说,担任这一役职还好点,多多少少能不被官府小吏拿捏,乡间也收得上来税,甚至还可以借着这点小小的权势鱼肉乡里。

  但要是个老实人,那就完犊子了!

  上边刁难催逼,下面你收不上来税,往往只有自己拿钱顶上,因此而破家的百姓数不胜数。

  到了唐末,百姓多逃亡,连有能力的也收不上来税了,上边却照样催逼。

  两方夹击之下,哪怕是富豪之家都视此役职为洪水猛兽,想尽办法逃避,甚至举家逃亡的都有,乡村政治基础,逐渐不复存在。

  但是掌握权力的人没了,乡村的这块权力还在,李仁恕这样的贼寇,就开始在各地出现。

  他们自身以宗族为纽带,组织乡野豪杰歃血为盟,手中有兵权,可以避免被官府盘剥,下面则可以盘剥底层百姓获取好处。

  哪怕是被官府剿灭那也不怕,因为基层制度毁坏,官府不可能派兵驻扎到每个乡村。

  就算是此时飞上天的武人也不行,他们只需要等朝廷大兵走后,重新杀回来就是。

  所以确如和凝所说,只用武力,根本无法消灭。

  好嘛!这河北是土豪遍地,大到可以和朝廷谈条件。

  河南、淮南则是盗贼四起,朝廷派人少了没用,派大兵他们就躲起来,你一走就死灰复燃。

  皇权别说下乡了,好家伙,好多地方连县城都出不了。

  这就是自安史之乱以来,全天下堆积到现在,然后留给张鉊,让他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五百九十七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基层乡村治理从乡官制变成役职制,其实是中国古代乡村治理改革和中央进一步集权的象征。

  张鉊以前也非常疑惑,按说乡间的乡官没有了,不是代表政府对乡村的控制更加弱了吗?怎么会反而是加强了呢?

  这还是应该放到相应的时代来看。

  在后世,交通发达,资讯通畅,地方有事情,理论上几秒钟就能到达高层,还有足够的税收,能保证乡镇公务员是专职人员。

  中央自然就可以依靠乡镇公务员,牢牢掌握基层。

  但是古代不行,地方上别说乡间,就是州县,有了什么事情,也不容易通达中央。

  而乡官极低的品级和极少的俸禄,就决定了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选拔而来,只能就近安排本乡本里。

  安排本县人远离家乡里去上任,在当时就要算是苛政了,更别提远调。

  那么在乡里之中,什么样的人能出任乡官?

  必然是乡间的土豪大户,或者家族里能拉出几十条大汉,可以打得乡邻不敢还手的恶霸。

  这种恶霸披上了一层官皮,那还得了?

  比如汉高祖,他当年就是这种典型恶霸,本身就是个江湖人,有了乡官的加成后,连一县的主吏掾,相当于分管人事等的副县长萧何,都要给刘邦面子。

  而这种人在乡间,为了鱼肉乡里,必然是要把乡里间的事情都遮蔽起来,不让上官知道的很清楚,而上官也只求把每年规定的赋税劳役指标完成就行。

  所以,很大程度上来说,中唐以前的乡官,那不是乡官,而是被政府合法化的乡间土皇帝。

  区别只在于朝廷强大,吏治清明的时候,这些土皇帝的权力要小得多,也不敢搞出太天怒人怨的事情而已。

  要是朝廷衰落,那就不好意思了,哪怕是在唐朝,乡官里正拒绝朝廷正常征役夫。被剥夺官身以后,抗拒朝廷新任里正等,都是时常发生的。

  于是在中唐以后,朝廷为了更好掌控地方,增加税收,节省支出等原因,就把乡官变成了役职。

  这相当于就是剥夺了这些乡间土豪的官身,让他们在面对朝廷官吏的时候,变成了屁民,失去了和政府议价的资本。

  比如此前的后唐朝廷就规定,委诸道观察使属县,于每村定有力人户充村长,与村人议,有力人户出剩田苗,补贫下不迨顷亩者。

  在这里乡官不再是官府委任的官员,而是变成了村民共同推举,还要补足贫农缴税以及其他缺失,从肥差,瞬间变成了苦差事。

  此后的后周,更是直接规定,全国各州县的乡村,每百户组成一团,每团选出三大户作为耆长。凡民家之有奸盗者,三大户察之;民田之有耗登者,三大户均之。

  什么凡民家之有奸盗者,三大户察之,看着是权力,实际上狗屁都不是。

  因为只能察之,没有执法权,还要辛苦自己脚板去官府报案。

  后面这个就更狠了,耗登者,就是交不起税的,他们缺失的税款,是要由选出来的三大胡均摊的。

  这么一来,本来是乡官的乡间小土豪们,就从官人变成了跑不掉的纳税标杆,就那么杵在田间地头。

  官府可不管你们村有多少人穷的没钱缴税的,他们只需要抓住你这标杆拼命的催逼就行。

  这实际上就是官府在吃乡间的大户,强行在乡间均贫富,当然也有更方便收取赋税的作用。

  于是,在没有了乡官这个中间商之后,朝廷对于乡间的掌控,反而更直接了。

  不用乡官过一道手后,国家的收上来赋税也开始多了起来。

  张鉊忍不住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这种治理方式确实更加简单和方便,还剔除了乡官土豪这个中间商,节省了政府开支,增加了税收额度以及稳定性,更消除乡间不稳定因素。

  对于朝廷来说,是一石多鸟的好办法,后世的一千多年中,只有极为粗放管理的蒙元才没有实行役职制,其余各朝,都基本延续了从中唐开始到北宋趋于成熟、完善的役职制。

  但是……,役职制有个非常大的弊病,却是张鉊不得不慎重考虑的。

  原本有乡官在的时候,他们虽然是隐患,本身就在鱼肉百姓,国家还要拿钱养着他们。

  但只要他们在,基层的动员能力,就有保障。

  现在没了乡官,乡间没了领头人,官府的差役一两个月都难得下一次乡村,下乡也是去找担任役职的耆长等,对于乡间的实际情况,还是非常不了解。

  同时担任役职的耆长,从披着官身的豪强,变成了两头受气的富户。

  他们在百姓的眼中,大多不是什么官人,而是有点闲钱的倒霉蛋,本身并没有多少号召力。

  这就导致朝廷有事,别说从乡间征调丁壮,征收物资了,甚至跟乡间的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

  反正役职制杵在这里,管他谁打过来了,都是一样缴纳田税,只要大兵不下乡野杀人,甚至他们还可以少缴一段时间的赋税。

  既然这样,那你们就打去吧!谁管你们打成什么样?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乡官制变役职制的弊端,但利益太大了,太省事了,太好用了。

  于是两宋以及明朝,他们只在维持役职制的基础上,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

  那就是极力扩大科举的影响,将原本一部分乡官的权力,通过科举这条通道,返还到以科举谋生的乡间士大夫身上。

  以期望通过他们,来动员乡间的力量。

  这么搞,其实问题也不大,最初也还是有可执行性。

  只是最后坏就坏在赵二这家伙身上,把崇文抑武搞得太过头,导致乡间士大夫完全成了酸秀才。

  所以哪怕两宋和明朝,士大夫阶层杀身为国的,不可谓不多。

  但是他们能力实在有限,根本不足以像汉末、五代这样至少可以保住基本盘,甚至连南北朝的局面也保不住。

  南明被迅速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明朝乡间武力和动员力,特别是承平已久的长江以南,实在太弱了,几乎等于没有,导致清兵只需要追着南明那点武力打就行。

  看着张鉊眉头紧锁,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张希崇开口说道。

  “圣人,如今之势态很明显,乡间民户逃亡颇多,根本没有大户能承担起役职。

  各州县的赋税完成与否,完全就靠是否能在乡间找到可以承担的役职。

  而能被官府选中承担役职的,无一不是有点家产,但是又无力保护的普通富户,被选中一家,就破家一户。

  真正有实力的,则可以用各种办法逃脱,逃脱不了,他们就会加入李仁恕这样盗匪团伙。

  是以臣认为,役职制至少需要暂停,不然继续下去,朝廷对于乡里间,就完全要失控了。”

  张希崇久在方镇,所以他很清楚乡间的役职是个什么情况,其实就算张鉊这次不召集起来议这个事情,他也准备上书了。

  “薛居正,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说看法,从唐至晋,乡间全然如此吗?”

  张鉊点了薛居正的名字,意思很明显,乡里间的情况已然积重难如此,那后唐和后晋他们是怎么维持朝廷运转的?

  薛居正当然懂张鉊这么问的言外之意,于是摊开了手里的一份资料呈给张鉊,他自己则直接开始回答。

  “后朝与石敬瑭时期,乡间情况比我大周,是要好些的。

  因为彼时还没有经历三年水旱蝗大灾。虽有兵乱,但未像如今这样,经历契丹人四处打草谷。

  是以乡里间虽然问题多多,但还能维持。

  而且如李仁恕这样的贼匪,只在淮北的徐、沂、宿、颍等州,其余州县未有此等大贼。

  且河中府至东京开封府的沿河一带,乃至陈、许、宋等州尚算富庶,是以不遇大灾之年,朝廷的境况还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