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唐儿归 第27章

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不过如此锋芒毕露,就不怕老夫一声令下,将你乱刀砍为肉泥吗?”

  曹议金眯起眼睛,不再把张昭当做一只幼年期的稚虎,而把他当做一条蛰伏起来的潜龙了。

  张昭笑了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姑父若真是天下一统的一国之君,别说来说这番话,我早就跑的不见人影了。

  可惜,您不是,您只是我们这些失国失家之人的裱糊匠罢了!马鹞子和阎队副这样的陷阵勇士,整个归义军有两千人吗?”

  曹议金更没想到张昭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比之刚才更让他惊讶,也更有些哭笑不得。

  他曹议金好歹也是掌握二三十万生死的托西大王,手下更有近万兵士,这张二郎,麾下仅仅百余人,就把他当做裱糊匠了!

  不过!曹议金又叹了口气,人家说的,其实也没错,他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

  “两千?老夫要有两千这样的熊虎之士,当年会从甘州城退走?老子早就打到凉州去了,两千?一千都不到,满打满算能凑齐五六百人罢了。”

  “那姑父还跟某说甚打打杀杀的?咱们就这么点人,今日你给了侄儿一条路,未知以后没有我扶一把曹家的时候。

  还有我想,三娘子对侄儿说的,‘就是再出个太保公也好’这句话,是从您这里听去的吧?敦煌城那个时常担心自己儿孙变成胡人的,也是您吧?”

  “你这小狗奴,也懂胡汉之分?你知道什么是唐儿吗?你知道大唐是什么样子吗?你去过长安吗?”

  曹议金略显有些疑惑,又带着几分鄙夷,他觉得张昭在说假话。

  因为张昭这种人,出生的时候朱全忠那个恶贼的大梁都没了,大唐早已成为了过去,他根本没感受到过大唐的强盛和威武,哪来这么强烈的胡汉之分和大唐荣耀?

  “长安啊!我在梦中见过它!”张昭的语气梦幻了起来,他仿佛呓语一般指着东边。

  “在那边,那边就是长安!

  在那里,我见过颉利可汗在未央宫中翩翩起舞!

  我见过高句丽王高藏如同鹌鹑般在大明宫外瑟瑟发抖!

  我见过王玄策一人灭一国,把中天竺王阿罗那顺如同骡马一样,牵着走过开远门。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听过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潇洒!

  也听过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的豪迈。

  姑父,你说,我见没见过大唐?知不知道大唐?”

  曹议金背后,一个正在斟酒的‘侍女’突然回过身来,他看着身穿金甲的张昭,眼睛里放出了炽热的光芒。

  曹议金也怔怔的站了起来,他顺着张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真的能看见长安一样。

  “当年某太公也经常对某说起长安,也说起过颉利可汗在未央宫跳舞的场景,那可是控弦几十万的大漠之主啊!”

  说着,曹议金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他轻轻锤着胸口。

  “痛哉!痛哉!今生不复得见此盛况矣!何不生在盛唐?”

  “姑父已经做的够好了,没有你,别说长安,敦煌咱们都保不住,您现在知道侄儿为什么要把神臂弓让六郎带给您了吧?只要有三百神臂弓手在吾兄元德之侧,这归义军就不会乱!”

  曹议金笑了,他看着身边的张昭,“小狗奴,你认为姑父命不久矣?还是你以为姑父连个回鹘女人都搞不定?”

  “人固有一死!姑父年近耳顺,还能再活十年?十年后,某也不过二十有九,而立之年都未到。

  我到也不是觉得姑父搞不定一个回鹘女人,可毕竟有二十年的同床共枕,她诞下的,也是你的血脉!”

  “也许……”曹议金轻轻的顿了一下,“你说的不无道理!”

  说完这句话,曹议金只觉得脸上如同针扎一样刺痛,当年为了稳住局面而娶了甘州回鹘天睦可汗的女儿,如今还债的时候到了啊!

  张昭长长的叹了口气,“令公大王,咱们不能再乱,不能再自相残杀了!

  从我叔祖张淮深起,庶牛作孽,君主见欺。每更换一次节度使,必然就会带来血腥的杀戮。

  从当年我们带甲三万,胡儿不敢直视,杀到如今不足万人,该做出改变了。”

  曹议金点了点头,心里突然升起几分悲哀,张二郎这是看出他几个儿子都不是强人雄主了啊!

  他是在等,等自己归天后,从于阗金国带着人马回来拿回一切,甚至他还可以等,因为自己长子曹元德也四十有四了,而张二郎连二十都不到。

  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张昭对着曹议金拱了拱手。

  “姑父,我欲探寻一条重建大唐,重建汉人雄风的路子,只要太保公保佑不让我死在安西,我就一定会拿回咱们唐儿曾经拥有的一切!”

  曹议金诧异的转过头看着张昭,少许后,这位归义军第六代节度使,托西大王突然显现出了一份少有老态龙钟。

  “后生可畏啊!我老了,不懂你们的世界了!某曾经的奢望也不过就是做个河西节度使。”

  说着,曹议金突然又自嘲的笑了起来,“要是能做个王太师(王忠嗣)那样的陇右河西节度使那就更好了!但没想到,你张二郎竟有恢复大唐的雄心!”

  说罢,曹议金端起了酒杯。

  “再喝一杯吧!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张昭赶紧接过,两人对饮了一杯!

  “昔年吐蕃攻陷安西,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武威郡王郭昕下落不明,于众皆散。

  但昔年四镇节度使下兵员家眷十数万,不可能全部战殁,很可能已经如嗢末人般变为胡儿了。

  你若能找到他们,使之归唐,或许河西尚有可为。

  姑父也帮不了你别的,这里有白银三千两,就当是我赎了当年对白衣天子的罪孽了!”

  说着,曹议金一把扯掉桌子旁边被锦被遮起来的物件,原来是一箱装满银铤的红木箱子。

  张昭艰难的卷起裙甲,随后单膝跪在了曹议金面前。

  “姑父在上,请恕侄儿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此长者赐,某不敢辞!

  他日若能真有兴复大唐的那一天,侄儿一定亲自扶棺送姑父归葬亳州(谯郡)立碑墓前,上书‘大唐孤忠,河西陇右节度使,谯郡王曹公讳议金。’”

  “还算你有点良心!”曹议金展颜大笑了一声。

  “没想到啊!言传身教了数十年的儿子,都不知道某曹议金的心愿,你这侄儿却是我知己!

  去吧!你与十九娘的婚事老夫允了!延明孙儿,你也跟着去吧!”

  说完,曹议金直接转身将双手背在背后,往敦煌城的方向走去,连最疼爱的孙儿曹延明都不管了。

  “太公!十四不孝,您将养好身体,等十四回来!”

  “姑父!比起十九娘,某倒是更喜欢三娘子!”

  艹!

  正被自己伟大感动不行的曹议金一个趔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有种回去给张昭一个大逼兜子的强烈冲动!

  一直装了半天侍女的曹三娘子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她有些恼怒,似乎又有些小窃喜的瞪着张昭。

  “三娘子,齐瞎虎等人,我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就把他们当你自己的人吧!”张昭大笑几声,拉着曹延明就往西走去。

  一阵轻风卷起阵阵细沙,一老一少走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呜呜的鸣沙声中,象征大唐的日月星三晨旗高高飘扬。

第五十章 只恨不是男儿身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张昭骑在一匹双峰骆驼上,他用一块江南东道出产的上等纱巾遮住脸,有些意气风发的大声吟唱了起来。

  “好诗!好诗!二郎君好文采!”马鹞子则在前面的骆驼上大声拍着马屁,顿珠扛着张昭的短槊,更一脸崇拜的跟在后面。

  “额可真鄙视你呀!这是岑嘉州(岑参)的诗!”一边走路一边摩擦自己横刀的阎队副,鄙夷的看着乱拍马屁的马鹞子。

  “某这样当了吐蕃人奴儿的,都在祁连山上颂唱过,你竟然不知道。”

  “死狗奴,就你话多!”周围一片哄笑,脸上挂不住的马鹞子狠狠啐了阎队副一口。

  曹十四有些闷闷不乐的,从来没出过远门,结果现在竟然连跟父母道别都没有,就头脑一热跟随张昭往西去了。

  旅途的辛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要不是还想要些脸面,曹十四这会都有转身回去的冲动了。

  “二郎君,既然我阿公如此欣赏你,你为何还要西走,直接留在敦煌不好吗?咱们至少还有二三十万人,要恢复大唐,那也比去西域容易的多啊!”

  曹延明现在也跟其他人一样叫张昭二郎君了,他很想当张昭的舅哥而不是表侄子。

  “敦煌?”张昭摇了摇头,“敦煌是个好地方啊!要是某早来二十年,当然直接在敦煌更好,可是如今,敦煌已经成为死地了。

  二十多年前大唐还在,他们还想着积蓄实力打通甘凉,重归大唐,可是现在,敦煌大族们,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富贵,某留在敦煌,最多也就做个罗通达那样的人。”

  早来二十年?

  不单是曹延明,附近所有人都露出了不解神色,不过他们也没想太多,毕竟张二郎君经常弄些奇奇怪怪的词语出来,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们以为张昭是说生的晚了,张昭实际上是想说,早来二十年直接穿越成白衣天子张承奉,那样就可以从敦煌开始了。

  看着曹延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张昭决定再教给他一个道理。

  “十四郎,你熟悉你太公吗?”

  曹延明有点莫名其妙,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还算熟悉吧,我太公也就是对自己家人严格了点,其余的节度使上下官民,都说我太公是个好人!”

  “好人!”张昭摸了摸下巴,“也算吧!某姑且认为你太公是个好人,但你要知道,你太公除了是个好人以外,还是个狠人!

  我要是不去于阗,就这么天天在他眼前晃,我告诉你,最多十天半月,你太公就得让人把我乱刀砍死!

  记住了,要干大事,千万不要将总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因为你那是在不断挑战别人的自我约束力和底线,万一哪天他受不住诱惑,你就死定了。

  你太公今天对我好,那时因为我跟他有共同的志向和相同的忧虑,但明天他也很可能因为我对曹家的威胁,而选择对我痛下杀手。”

  ……

  “咳!咳!咳!”甘泉水边,被曹三娘子扶着的曹议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曹三娘子一边轻轻扶着他的后背,一边将皮囊中的温酒倒进一个琥珀杯中递给曹议金。

  “阿公为何走的如此之急?您身体不好,我们不妨慢些!”

  “慢些!”曹议金哼了一声,连抚几次胸口,气才顺了些。

  “我怕我走的慢了些,就会忍不住下令让人去把张二郎沉进月牙泉中去。”

  “啊!”曹三娘子虽然不是曹延明那样的雏,但还是没想到曹议金起了杀心,顿时被吓的不轻。

  “这张二郎,日后必为曹家大患,搞不好曹家日后的富贵就要断送在他手里!不行!老夫要再加一道保险!”

  曹议金此时脸色相当阴沉,看样子他说想杀张昭绝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太公您既然认为张二郎日后必为曹家大患,今日为何还要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