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这肯定不能和昔年长安比,但在中国甚至整个世界上,也还要算是富庶的。
要知道被吹成天堂的大马士革,此时也不过就十来万人,很可能还没有。
哭声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李寿龄甚至已经哭倒在了地上,这位经验丰富的‘跑爷’也知道,此次很可能是躲不过了。
历来敌从西面来,只要攻下了西渭桥,就没有打不下长安的,而且守卫长安的晋昌军还不准他们出城逃难,逼得城中居民三丁抽一,说要与敌决战。
李寿龄知道这是为什么,城外乱军本来就是想洗劫长安的,加上他们被迫协助守城,贼军陷城以后,定然要更加严酷的报复。
晋昌军就是要造成这种局面,让他们不得不帮着守城。
“太宗文皇帝啊!你开眼看看啊!今日李家子孙,要就此绝嗣吗?我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过得几年安生日子?
子孙自记事起,每年都在逃难,历代先皇要是天上有知,请降些天兵救一救我们这些子孙吧?”
随着李寿龄的嚎哭,数百人在早已破败的大明宫丹凤门外哭的几乎气绝。
丹凤门是原本唐廷诸帝出入宫城的主要通道,在大明宫诸门中规格最高,门上还有高大的门楼,是举行登基、宣布大赦和改元等外朝大典的重要场所。
这些人,思及昔年大唐全盛时期的辉煌,内里如同刀绞一般。
因为他们实际上不是普通黔首,而是李唐王室的子孙遗留。
虽然当年朱温曾将十六王宅中将李唐诸王几乎屠杀一空,又在白马之祸时,直接来了个斩草除根。
但那些都是李唐宗室的嫡亲血脉,李唐起自陇右,南北朝时期就是勋贵大族,等到大唐建立,不知多少血脉流转,怎么可能是几场屠杀就能杀尽的。
这些而现在聚集在长安城中的李家人,多是昔年李唐分封到各地支脉王族后裔,也有祖先犯罪被流放的,更多的则是血脉隔得太远,已经沦为普通人的。
这些人在唐亡后失去了身上的光环,随着各地战乱难以生存,最后依靠来往商贾或者族人救济,慢慢聚集到了长安。
虽然很多姓王、姓胡、姓唐,但大家追溯祖上的话,确实是李唐一脉。
“请太宗文皇帝降下天兵!救一救我们吧!!”
“祖宗啊!你开开眼啊!”
丹凤门下哭声震天,叩拜者如波涛起伏,只是可惜,这些李唐余脉能像祖先那样拿上刀枪作战的太少了。
如同那个远去王朝一样,他们身上的英武之气,早已消失殆尽。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天地间灰尘漫天,几朵乌云压来,遮住了天上的红日,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
李寿龄惨呼一声,想要过去护住牌位和祭祀用的牺牲、瓜果。
但人怎能快得过狂风,霎时间,裹挟着尘土的狂风,将摆在案台上的神主牌位,牺牲、瓜果全部掀翻到了地上,几滴细雨,顺着狂风飘洒到了众人的脸上。
“可是气数已尽?哈哈哈!早已气数已尽了!祖宗也不护着后人了!”李寿龄在风雨尘土中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众人也看着被完全掀翻的祭祀牌位呆若木鸡,心如死灰。
他们今日来祭祀,就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又正直三十年祭,来自求个最后的心里安慰,没成想老天爷连这都不让他们完成。
“寿翁!寿翁!大喜!大喜啊!”正在此时,一匹黄马从远处奔驰而来。
李寿龄抬眼望去,是一个叫做郭昭的少年,他伯父是后唐明宗时期的鸿胪少卿郭在徽,汾阳王郭子仪的五世孙。
郭令公的孙女,嫁给了唐宪宗李纯,生唐穆宗李恒,是为懿安皇后。
懿安皇后历经唐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五朝,皆为太后,所以这票李家的支脉后人,也是把郭家留在长安的这一支人当自己人看的。
“大喜?何喜之有?神主牌位都被狂风掀翻,我等气数已尽,何喜之有?”李寿龄面色凄然,呜咽几声后看着郭昭大哭。
“当然有喜!天大的喜事!”郭昭仿佛没看到李寿龄的惨样和地上的一片狼藉,他抓住李寿龄的肩膀一阵摇晃。
“寿翁,西渭桥的乱军退去了,某听守安远门的队正说,昨日晚间有十余骁骑打三辰旗突入到了安远门外。
其投书门上,自称大唐遗民,归义军节度使张,率万骑入京勤王,叫我们紧守城池,他们必克乱兵。
果然刚才得城外探马报告,贼众数万,自西渭桥拔营,往西去了!”
三辰旗?大唐遗民?入京勤王?这三个消息冲击的李寿龄一阵眩晕。
若说入京勤王,以长安目前京兆府的称呼,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三辰旗和大唐遗民这两个消息就很让人不解了。
“归义军节度使张家?不是说张家早就沦于胡尘了吗?河西失陷已经百五十年?归义军是怎么来关中的?”李寿龄嘴里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郭昭又指着远处喊道:“咦?那是哪位先帝的神主牌位?怎得端坐于山岗之上?”
众人随着郭昭的手指抬眼看去,大明宫修建于龙首原上,废弃之后,各处留下了许多土包山岗,此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山岗上,确实有一神主牌位端坐于山岗最顶处,就好像是被人刻意摆放好的一般。
李寿龄想起自己刚才的哭喊,双腿一抬,脚下生风般跑了过去,等到近了,他眯着老眼昏花的双眼还未看清,郭昭又喊了出来。
“这不是太宗文皇帝的神主牌位吗?是谁给放到了这山岗之上?”
李寿龄闻言,只觉得全身一麻,人都有些僵硬了,他艰难的转动着脖子,看向身后与他年纪相当的十几个耆老,众人眼中的震撼之色堪比见到了神佛下凡。
噗通!几乎与李寿龄同时,耆老门七歪八斜的跪下了,脸上涕泪四流。
“不孝子孙,叩谢太宗文皇帝救命之恩,天兵已至!我等无忧也!”
刚弄清这么回事的郭昭也目瞪口呆,随后缓缓随着众人一起跪下。
叩拜过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传来,人人都在庆贺自己死里逃生,随即太宗文皇帝显圣,以风雨云龙召来天兵救长安的事情传遍了全城。
不一会,城中又开始传,惊走贼军的,是昔年张太保的子孙,于是又有耆老带着众人,找到当年御赐归义军节度使、南阳开国郡公张议潮府邸遗址,在外焚香叩拜。
……
马跑泉村外,人声马蹄声如同从天边传来的一样,无数面大大小小的旗帜,纷乱的出现在了这片广袤的平原中。
与此同时,马跑泉村中的叛军骑兵也开始派出小股精锐,拼命从村中突出,想要靠近来的大军。
沉寂了大半天后,就在贼军本阵和马跑泉村外的几里间隔带中,激烈的骑兵追逐又开始在上演了。
白从信带着几百骑绕着叛军大阵来回奔驰,这些叛军虽然看起来乱成一团,但是极为有章法。
这万余大军如同一支缓慢爬行的乌龟,内里军阵完整,如同龟甲上的斑块,大阵四周,皆有手持擘张弩的精锐弩手护阵。
每当白从信等人要靠近,弩手便很快结阵威慑他们,同时还有小股看起来应该是有各将官精锐亲卫组成的骑士,从大阵中出来协助弩手。
这十几里路,白从信尝试了十余次,甚至有几次都找到破绽突入到了大阵薄弱点,但很快就被这弩手和少量精锐骑兵的组合给逼退了出来。
白从信身边杜论赤心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入他老娘的,这里四面皆有小山岗、村寨可守,水源亦是不缺,贼军弓弩又盛,犹如一只恶龟,想咬他一口,还真是不容易啊!”
“还是路途太近了,不过只有十几里路,他们部分人披甲缓行护卫,只用少量骑兵也可以保证安全,除非我等不计伤亡,不然绝难冲进去。”折逋嘉施也在旁边接口说道。
白从信倒是很淡定,他用马鞭指着不断有令旗挥动和传令兵奔驰的军阵说道。
“这里可有万余大军,还是泾原节度使彰义军和邠宁节度使静难军的精锐所在,怎么可能随便为我等所乘。
令各都儿郎不停骚扰,勿使敌有喘息之机,司空应该马上就到了。”
贺川脸色阴沉,还没走到马跑泉村,他就知道不对劲,要么是孙骁果探查有误,要么就是孙骁果坑了他。
这一路上骚扰大军的骑兵来去如风,迅捷彪悍,人数更是不少,怎么可能只要区区两千骑?
至少有四千骑左右,那么这么一来,河西军很可能也不止八千人了。
不过,贺川认为孙骁果有一点是没说错的,那就是打杀了这股屡屡坏他们好事的河西归义军,当可震慑华州的镇国军和秦州的雄武军,使他们不敢前来。
也可以吓破长安城晋昌军的胆子,叫他们不敢负隅顽抗。
这就是贺川说服下面人放弃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拔营来与河西人决一死战的理由。
“就在此地立寨,命静难军赵镇将率五百精锐弩手为接应,压制河西军骑兵,掩护马跑泉中的孙镇将,将诸军分为五班,轮流休息,不可理会敌骑呼啸,安心修整!”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贺川一万二千余贼军和挟裹的数千丁壮,就在离这马跑泉三里路的山坡下寨了。
此山坡下有数条小溪,暂时可以让大军无缺水之忧虑,与马跑泉的骑兵隔得近,又可以互相支援,甚至还能帮助马跑泉的骑兵减小压力,一举多得。
贺川一下寨,马跑泉中的孙骁果部骑兵顿时就活跃了起来,又有了弓弩手支援,很快双方就在这短短的三里路中建立起了联系。
白从信迅速从骚扰敌阵,变成了尝试切断贼军骑兵和本阵的联系,双方围绕这一个马跑泉村,缠斗更加激烈。
就在贺川下阵后的一个时辰后,自马跑泉村以北,库库库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本来还在马跑泉村外缠斗的河西军骑兵,听到这声音就开始慢慢脱离战斗。
此时已是申时初,太阳开始慢慢偏西,最开始出现在乱军眼前的,是从北面山包后不断出现的一面面旗帜。
有表示方位的赤黄白黑五面令旗,有各将官的认旗,紧接着就是一面面大唐的三辰旗,以及归义军节度使的大纛、牙门旗,以及张字主帅认旗。
随着认旗的露面,无数黑压压的士兵,踩着整齐的步伐出现了,两边的穿着红绳黑漆甲叶的扎甲,中间是一种贺川没有见过,好像是布面的奇怪甲胄。
无论骑兵和步兵,进退合一,如臂指使,除了偶尔的牲畜叫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外,就只有协调阵型的鼓声。
他们铺天盖地的从北面涌来,一种沉闷的威亚感,让贺川乱兵都感到有些呼吸不畅了。
士兵们有些压力,贺川眉头反而舒展开了一些,敌军虽然看起来精锐,但人数竟然没有孙骁果的说的那么多。
并没有六千步军,看阵型,应该只有四千上下,远远少于六千之数,骑兵虽多,但并未看见身披重甲的甲骑。
吴防御使此刻也策马过来了,“军使,这些河西军加上早先纠缠我们的游骑,总数应当只有八千余人,且其中怕不得有数千党项骑兵,算不得精锐。
他们的主力,应当只有五千人上下,只是骡马甚多,我军利于防守,不可贸然进攻!”
“彼辈披甲人倒是多,但却毫无经验,此时都披了甲,日头甚毒,暑气蒸腾,一个时辰后当就精疲力竭。
我只需要稳如磐石,彼若来,以弓弩攒射之,待其力竭,一鼓可破!”
贺川赞同的点了点头,越看越觉得自己赢面大,这河西军的节帅竟然是个雏,这么早让人披甲,热都热死了,还怎么搏杀?
看来自己是太小心了,把这河西归义军当成了个人物。
哼哼!等打杀了他们,最少可得数千匹好马,再以长安财货招揽河西军的马军精锐,这样就马步齐全了,别说安审琦,就算石河东亲来,也无惧!
贺川越想越得意,不过远处传来了几声奇怪的骆驼叫声,不知道为什么,总让贺川有些不舒服。
张昭也在观察贺川,他策马高处细细看了一会,只见贺川扎营很有章法,指挥也甚是得当,虽然人多,也没有主动上来进攻,显然看出来归义军这边披甲过早。
是个沉得住气的,竟然有几分名将的姿态,自己这边或许只有阎晋可比拟。
不过,张昭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可惜他遇到了自己!
“谁可去叫阵,让我们看看这贺兵马使,有多沉得住气!”
张昭策马回到指挥位置,对着身后一众骁将大喊了一声。
“司空!这叫阵之事,就让末将来吧!”慕容信长跃跃欲试的刚想出列,张昭左侧的琼热多金就忍不住了。
张昭把手一挥,这吐蕃勇将就出阵而去。
原本张昭这边骂人的事,都是让马鹞子去的,他口舌伶俐,脏话连篇,没人比得过,可惜马鹞子做了一营指挥后,就不再喜欢这么干了。
只有琼热多金,还热衷于这个,他在原州协助刘再升稳定了原州局势,最近刚刚赶到,除了马鹞子就是他骂人有一套了。
此时两军隔着越有一里多,琼热多金提着长枪,侧悬胡禄,策马往阵中走去,归义军的兵卒都吼叫了起来为他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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