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租赁行营业厅里,沉寂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样。
当林三酒慢慢地转过头时,蜂针才开始低低地、沉重地喘息起来。
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仿佛被凝固了一样不敢乱动——尤其不敢转向接待台后的方向——从她的鼻尖上,一道破口终于裂开了,一小块皮肤与鲜血一起跌落了下来,打在地上,发出了“啪”的一声。
刚才进门时,不管是林三酒还是蜂针都没对其多留心的那个黑发年轻女孩,此时正站在接待台后,轻轻捻了捻手指。
哪怕是林三酒都没有察觉,她刚才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打碎通讯器的。
“怎……怎么回……”蜂针颤巍巍地说,眼睛里浮上了眼泪。“我……我的鼻子……”
要抑制住心中近乎海啸般的愤怒,逼自己冷静下来,几乎花去了林三酒一半的力气;十二界各式医疗手段奇多,只是一小块皮肤,绝对可以恢复的——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蜂针被卷得更深了。
“放她走。”她没看蜂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发女孩。“她只是给我带路的人。”
余渊当初说过什么来着?谢风这个人有什么特征?
他那时刚刚从回忆录中跌出来,感情仍受了很大震动,虽然语无伦次,却将自己所经历的谢风人生一股脑全说了——这其中定有林三酒可以利用之处。
“是吗?”谢风扫了一眼蜂针。相比林三酒来说,她的身体、肌肉、姿态……看上去近乎懒散放松。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法遮掩自己,即使在露了一手之后,乍看上去仍旧只是一个寻常进化者,十二界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水平。
只有当林三酒集中全部精神与意识力,以自己的存在去感知她的存在时,谢风身上才会蓦然爆发出近乎惊心动魄的一股尖锐感——仿佛无数针山又化作海浪,席卷翻滚着朝人压来,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东西能维持原状。
“杀戮天才”——对了,余渊好像用过这个词。
不是战斗天才,是杀戮天才。
但那毕竟和杀戮狂还不是一回事,对方未必会以杀人为乐;林三酒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起码要先让蜂针被放走。
“你们的目标,不是我么?”她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何苦为难她这么一个平平常常,只是为了活命而挣扎的小姑娘?”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谢风十九岁的时候,在街头上流浪过两年,度过了不少辛苦艰险的日子;就连余渊后来复述的时候,也说过不止一次大意类似的话。她不知道谢风的记忆究竟被改成了什么样,但是只要她还记得自己流浪的日子,或许就能找到一丝恻隐之心。
林三酒之所以会这样费尽心思地想要先放走蜂针,是因为她心中早已升起了一个她自己也不敢去想的念头——如果蜂针走不了,她恐怕没有余力保护这位导游小姐了。
面对谢风时,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自保到哪一地步。
谢风看了看蜂针——她转眼时,似乎完全不担心林三酒会偷袭——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卷纱布,丢给了已经满面眼泪的导游小姐,给后者又惊得一跳。
“走吧。”她声音近乎轻快地说,“反正你的任务也完成了,你把她带过来了。”
有那么令人呼吸顿止的一刻,林三酒几乎要以为她的意思是,蜂针是有意将她引到谢风面前的。然而当她的目光从蜂针又惊又惧、又痛又委屈的面庞上扫过时,一个念头忽然像闪电般打亮了她的脑海。
“你们一直在监视她?”
林三酒往旁边让了一步,挥手示意蜂针赶紧离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风。“我明白了……是屋一柳吧?”
谢风抿了抿嘴唇——尽管她没说话,那一瞬间闪过去的神色也让林三酒肯定了,的确就是因为屋一柳。
蜂针即使心中再多疑惑,此时也不敢多逗留了;她战力寻常,在近距离被谢风刚才那一击扫过鼻尖之后,恐怕此时早已意识到对方与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食物链层级上的生物——用不着林三酒多说,她跌跌撞撞、虚捂着脸,一肩膀撞在门上,匆匆忙忙地逃了出去。
以后一定要补救她受到的损伤和惊吓……但自己或许不该再与她见面,不该再牵累她了。
蜂针一消失,谢风就扫了林三酒两眼,忽然笑了。“看来你很关心那个女孩。”她像聊天似的说,“她一走,你看着都冷静多了。或许我不该让她走的。”
“那不是你的风格。”林三酒冷冷地说,“你们监视了她多久?你们就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找她带我来这儿吗?”
表面上乍一看似乎是非巧合不可能的事情,其实底层暗藏着丝丝缕缕的必然性联系——谢风出现在这儿,根本不是因为她运气差。
林三酒在听完鹏平叙述之后,想到他看见的是一张旅游宣传图,进一步意识到“旅游团”是她与鲨鱼系的关键节点,所以才找上了蜂针——这一环环的联系,对于她来说是清楚的,她也自信鲨鱼系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的推测不算错;鲨鱼系的确不可能知道这一串联系,但是屋一柳却知道这串联系上的最后一环——导游蜂针毒。
他知道林三酒与蜂针认识,甚至还是他假装成解物工匠,去蜂针家找上了林三酒。
在那一次被林三酒识破身份之后,他完全有可能通过调查蜂针,而从另一个角度发现她与鲨鱼系之间的联系:蜂针是CBD旅游团的导游;CBD旅游团租用过某租赁行的巴士;而鲨鱼系恰好也从同一租赁行租过巴士;鹏平搭上过那辆巴士;鹏平现在在林三酒手里。
两条联系链,就这样交汇了。
即使屋一柳不可能事先预料到,林三酒会从鹏平的描述中猜到CBD旅游团,这也已经是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强联系了;他必须要考虑到,林三酒有可能会从这个角度找到鲨鱼系——毕竟,他是屋一柳,他天性就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我只在这儿等了一两天。”谢风耸耸肩,说:“已经快要给我无聊死了。屋一柳这个人,为了能万无一失,做的许多未雨绸缪最后都落了空,想不到这一次却捕到了你。”
第1805章 谢风的选择
当林三酒发现对方是谢风的那一瞬间,她也想起了阿全副本。
林三酒与谢风并无仇怨;只是鲨鱼系擅自改了她的记忆,让她听从命令行事而已。那么只要让她恢复记忆不就行了吗?当她意识到自己为其行事的组织早切断篡改了她的记忆时,她岂有继续与林三酒为难之理?
更何况阿全一直保留着每个人的真实记忆,一直等待着为他们恢复记忆的那一天;只要他再一次看见谢风,他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在这间窄小的租赁行营业厅里,林三酒所需要做的非常简单:把阿全副本抛出去,让它落在地上、打开,副本就会在一瞬间内,将整个营业厅以及其中的谢风都包括进去。
但是林三酒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今日却似乎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了。
她甚至不能将阿全副本握在手里,等待机会。
上一次她将副本拿在手中的后果,现在是她左手上沿骨节而深深切割过去的、在四指上连续着的一长条血口;只要当时反应慢上半点,她的四根手指恐怕已从手掌上被切掉下去了,握在手中的阿全副本,也要落入谢风手中了。
如今即使是轻轻试着张合一下手,疾刺入大脑皮层里的剧痛,都让林三酒忍不住面上一抽,不得不立刻停下来。
“还能活动?难道我连神经都没切断吗?”
谢风半蹲在接待台上方,一只膝盖落在台面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击的姿势。她打量着林三酒,带着几分轻快的遗憾说道:“屋一柳跟我说要小心你的战力,我那时还没往心里去呢。”
在蜂针离去后的十分钟里,二人交锋了一共三次,几乎都是一触即分,总共还不到十秒。
更多的时间,二人都在观察,衡量,等待;目光游走,肌肉收缩又放松,以动作试探,全神戒备。
林三酒从没遇见过谢风这样的对手:如果说人偶师像是一滑脚就会让人跌得尸骨无存的深渊,斯巴安像是吞噬陆地、无可阻挡的海啸,那谢风就像是一段扭绞破碎的空间——人稍稍落进去一点,都会被尖锐碎片给撕裂绞碎成无法辨识的泥渣。
她见过的高战力不知多少,但唯独谢风给了她这一种切肤般的锐利痛感,清楚得就像人看见锐器时会生出的本能畏忌一样,甚至叫人连靠近谢风身边都不愿意。
然而林三酒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正在兴奋与颤栗中叹息——有多久,她没遇上战力如此纯粹的强大对手了?与老太婆那种主要依靠能力特殊的人不一样,谢风激发出了她往常暗藏着的另一面,让她想要应击、想要压制、想要用膝盖抵住对方喉咙。
她此刻的状态真是奇妙极了: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肢体的每一次收缩伸展,甚至连她皮肤下的血液流向和肌肉中的力量起伏,仿佛都清清楚楚印在了她的头脑中,就像是她已经进入了某种无我的明悟一般。
在她们第三次交锋的时候,林三酒试着打开了【防护力场】。
往常那样可靠的【防护力场】,今天在谢风面前仿佛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向圆转融滑的意识力,却好像被谢风找到了“边”;就像是抓住衣服的前后两片再用力撕开一样,在谢风手下,意识力形成的【防护力场】竟然生生出现了裂缝,变成了两块碎片。
毕竟对手不一样了。
林三酒感觉自己好像正身处于某个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二人之间的武力交撞,看着身上眨眼就断裂开的【防护力场】,既不吃惊,也不怨忿:世间最自然的规律不过如此,发生了,她就接受了,如同水流绕过山石,破溅的浪花重又聚拢。
她平静地卸落了【防护力场】。下一件林三酒意识到的事,是在忽然变慢、变软了的时间流逝中,在谢风丝毫没有意识到的一个空隙里,她仿佛被水流所承托着似的,侧过身迎上一步,手掌轻轻往上一抬,正好落在了对方的小臂上。
那是如此轻盈的一击,仿佛小鸟的脚爪颤动了一根细树枝。
谢风却没忍住变了色——越是刚硬锐利之物,越是生怕折断的,她也不例外。她反应迅捷得惊人,急急向后跃了出去,落稳后一把按住了胳膊,仿佛仍处于小臂会脱离关节飞入半空的恐惧里。
自那以后,双方都再没有主动向对手出击了。
“鲨鱼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林三酒望着她一笑,问道:“将你揽入旗下的?”
“自然是给了我想要的东西。”谢风歪头说。
她只是中等身高,身段苗条伶俐,看着最多只有二十出头;但如果考虑到她进化时才十九岁的话,那说明谢风恐怕已至少做了十年的进化者,也怪不得如今能将林三酒逼得连副本都无法叫出来——她曾经试着叫过几次阿全副本,只要副本一离开卡片库,哪怕仍握在手里,林三酒都不敢保证它的安全了。
因为对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副本上,让她连叫其他东西也不行了。
“你只要副本吗?”林三酒的目光紧紧笼在谢风身上。“不要鹏平了吗?”
谢风笑了一下。“你以为是谁通知我们你即将出现的?他能自保的。”
怪不得从时间上看,自己刚一往漫步云端来,她就在这儿等着了。
林三酒原本应该为此吃惊的——鹏平一直处于严格监控之下,她实在想不出他何时有机会向鲨鱼系发出通知的——但是处于这种高度集中、澄净清晰的状态里时,她竟然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生起来。
“你呢?你顽固得不肯把副本交给我,又是因为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你贪心,我瞧你不像是那样的人。”谢风仍带着笑问道。
……啊。
或许是受状态影响,林三酒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恍然:原来刚才的角斗与对抗,言语来往和试探,都是在等待这一刻的机会。
“我愿意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肯将阿全还给你们的原因。”
二人此刻就像聊天似的;林三酒甚至看起来连身体都放松了。“你愿意听吗?你会相信吗?”
谢风歪了歪头。“你说说看。”
原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阿全是一个人,他本名叫鸠明全。
他踢足球时伤过左腿,为了维护喜欢的女孩和别人打过架,他最喜欢功夫茶,因为从不曾有机会存在于世上的姐妹,有时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如今他只能永远坐在同一处水果摊里,望着沉默的、被切割下来的、翻涌的他人回忆,没有为自己下一个决定的权利,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他明明是一个人。”林三酒望着谢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却不得不作为物件而活着。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将他从身为物件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让他能重新做一次只属于自己的人……这种心情,难道你不应该是最了解的吗?”
谢风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微张开了,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自从进入租赁行以来,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色:不解、迷惑,还带着一点颤抖的惶恐,仿佛是一个知道坏消息马上就要来了的小孩,却不知道坏消息究竟是什么。
“谢风。”林三酒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令她浑身一颤。
“你知道我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经历。你的老家名叫泪城,它的名字由来,是因为它的形状就像滴入海里的一颗泪。”
林三酒像安慰她一般,柔声说道:“或者我应该说,我知道你过去那一段可能已经被删除篡改过的经历。当你回想过去的时候,你察觉过异样吗?阿全是一个能够改动人记忆的副本……听到这个描述的时候,你没有产生过怀疑吗?”
谢风笔直僵硬地立在接待台前,面上浮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屋一柳早警告过我,你可能会说些这样的话,扰乱我的心神。”
“那么我将阿全副本给你。”
林三酒的声气,仿佛在轻声劝慰一个怕黑的小孩。“我现在把它叫出来,你可以尽管拿去。你可以把我当作攻击目标,发动副本……那时你就会看见阿全。你可以问问他,他的副本中,有没有一段属于谢风的回忆录。”
这一次,她再度抬起血淋淋的左手,向谢风张开的时候,谢风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一动也没有动。一张卡片从林三酒手心中浮现起来,又迅速化作一个小方块;见对方的目光被小方块吸引过去的那一刻,林三酒一直垂在身边的右手忽然轻轻一松。
阿全副本从她的右手中掉在了地上。
谢风只来得及微微睁圆了眼睛;当她意识到自己因为一瞬间的分神而上了当的时候,副本早已将整个租赁行都包裹了进去——自然也包括了她。
阿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之间。
直到看见他,林三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差点跌坐下去;那种奇妙的战斗状态,也渐渐消退了。
你看,当她发现对方是谢风的那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阿全副本;她同时也想到了,谢风恐怕不会让她顺顺利利地释放出副本。
所以每一次叫卡片的时候,她都是用左手叫的。
哪怕在前两次之后,她明明知道叫出副本也没有机会放出去,她依然冒着风险继续用左手叫卡片,直到差点丢了四根手指为止——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在谢风脑海中种下一个印象:林三酒每次叫卡片时,卡片都会从左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