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八头德,你说话呀。”妮卡似乎有点不安,打破沉默催促了一句。
八头德仍旧维持原样,一言不发。
在几个进化者犹豫着朝他走了两步的时候,种青轻轻往后退了一点,站在林三酒身边,小声说:“他是真的非常关心普通人啊。”
林三酒略微有点吃惊。种青给她的感觉,不像是那一类型会没话找话、还尽说场面话的人——种青很快也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
“他这么关心普通人。”他稳稳地说了下去,“但不太为他们担心呀。”
林三酒迅速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二人面前挡了一层意识力,才问道:“你什么意思?”
“普通人变异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事实。”种青的目光在透明意识力上转了转,说:“他嘴上不愿意承认,好理解,毕竟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打击。但另一个事实是,并不是每个普通人都会变异。他放走了刚才眼睛受伤的年轻人,还叫他去西城口普通人聚集的地方,就不担心其他人的安全吗?”
林三酒立刻懂了。她想起刚才八头德劝年轻人“一只眼睛罢了”时的语气,充满了真切的痛心;不,他或许是被一叶障目了,谁规定心好的人,脑袋就得清楚?
“如果他是没想到,那倒算了。可是你举起的长刀,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最可怕的可能性。”种青低声说,“换作是我,我不会让那个眼睛受伤的男人接近任何我所关心的人。”
“难道你……觉得他在表演?”林三酒看着八头德的背影,低声问道。
“是不是表演我不知道。”种青低着头,说话时连口型也不会叫人看见了:“但这个情况,有点过于黑白分明了,让我很难咽下去。”
“黑白分明?”
“平时只收税不管事的管理组织,在出了事以后,面对一心为大众着想的人,又是猜疑又是打压,还暗示是他导致了变异。”种青看了林三酒一眼,语气依然镇静。“如果这是一出电视剧,我都会觉得情节太老套了。把对双方先入为主的成见都去掉的话,你会得到什么事实?”
他转开眼睛,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也不需要往下说了。若是去掉“只收钱不管事”、“受人尊重”之类的形容词,面前就只剩下最基本赤·裸的事实了:当地管理组织通过调查,发现一个进化者的行为可疑。
林三酒死死咬着嘴唇,半天才反驳了一句:“……贵和说的,也未必就是实话。”
八头德此时刚好叹了口气,放下了胳膊。围着他的几个进化者,表情都微微松了一点——八头德显然把劝说听进去了。
怎么可能呢?
林三酒的敏锐直觉不知救过她多少次,此时向她传达出的始终是同样一个信号:八头德的情绪,都是既强烈又真实的。
她自己也在焦虑惶恐中挣扎过,奔跑过,拼命保护过朋友,她那时想必也是一模一样的执着顽固,甚至可能在外人看来又单纯又蠢笨。她不需要用理智去分析,就能与八头德的情感产生共振。
问题就出在这儿:当她抛开敏锐直觉、开始理智分析时,她不得不承认,种青的话有道理。
八头德的行为表现,确实没法用一句“关心则乱”解释过去。他不是真正的笨蛋,倘若见年轻男人的眼睛受伤了,他都如此痛心;那西城口成百上千的普通人性命,怎么就没进入过八头德的脑海呢?
哪怕真的是太关心那年轻男人了,也没有一定要让他去西城口的道理。如果伤只是巧合,那就该让他留下来,在场都是进化者,说不定谁身上有可以疗伤的东西,能借给他用一用;如果伤不是巧合,把他留在进化者身边,总比放去普通人群中要好得多吧?
“好吧。”不远处的八头德,此时正在对周围几人说:“既然你们都觉得这么办好……”
“当然了。”妮卡见事态不必走向最差那一步,脸上甚至生出了几分感激之色,说:“你放心,我们也不会看着贵和乱来。”
明明是贵和发现了疑点,却果然正在扮演一个坏人的角色,林三酒有点不舒服地想道。
如果不是种青的提醒,她一时还真意识不到八头德情感与行为上的分裂错位;现在看起来,其他进化者也没有怀疑过他——人类作为群体动物,对于同类的情感是否强烈真切,多少都会有所察觉。所以当他放走那眼睛受伤的年轻人时,脏辫的第一反应才会是“看来年轻人不是变异人”,而不是“八头德有问题”。
“好吧。”八头德又说了一声,“那我们走吧。”
刚才前往西城口的普通人群,都是经过林三酒后往右边走的;八头德此前一直在安抚疏散人群,因此站在林三酒的左手边——其余几个进化者,都站在她的右手边。此时大家要往西城口走,自然得一起往右边去。
右边……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挂在了林三酒脑海里。右边的城道在十来米之外就迎来了一个转弯,很安静。
妮卡当先转过身,看了眼路边静静站着的二人,冲他们也招呼了一声“你们就更加没事了,走吧”,随即朝右边走了过去——当她走出去三四步的时候,林三酒猛地从后方冲了上去。
妮卡被风声惊得一回头,下意识地抬手要挡;然而林三酒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反应速度,早已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用力向后一拉——在平稳寂静的城道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愤怒的惊呼:“你干什么!”
直到妮卡站稳了,城道里什么也没发生,连林三酒自己都有点意外了。
她猜错了?
“等一下,让我过去看看,我觉得不对劲。”她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防护力场】亮了起来。当她沿着墙壁,充满警戒地一点点绕过墙角时,身后几个进化者都安静了下来,只是妮卡还挺不忿地跟在了她身后,问道:“你要看什——”
随即,城道里响起了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没猜错。
前方城道里,一块巨大粉白甲质物彻底拦住了去路。因为伸得太长了,它弯弯曲曲、歪歪扭扭,仿佛一朵溃烂却坚硬的花,层叠盘旋着挤在城道中央;每一层的边缘,都闪烁着淡淡的寒光。
“和我想的一样。”林三酒说:“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堵在这里了。怪不得四周忽然安静了这么多。”
妮卡看了看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面色变得难看了。
“是、是不是刚才那个眼睛受伤的人?”她喃喃地说,“肯定是他,他学聪明了,他换上了一个即使受了伤也无所谓,别人也看不出来的部分……”
不止是妮卡——包括林三酒在内,当众人听见后方有脚步声慢慢走上来时,所有人都一齐转过了头。
大概是大家都察觉到,此时走上来的人是谁了吧。
八头德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前方挡路的变异物,看看众人,笑了。他宽宽的嘴巴咧开后,露出了洁白整齐的一口牙,说:“这下,我们去不了西城口了。”
第1738章 不自量力的普通人
谁都来不及问八头德一句,“这事和你有关系吗”,因为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众人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吱嘎噶”的怪声。
那声音像是指甲挠黑板一样,扭曲着一路刮进了人的神经里;林三酒朝身后一瞥,发现缠绕弯卷的变异甲动了。
白硬得如同刀刃一样的“甲花”,在悄无声息中一圈圈地开始往前长,仿佛想要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摸上来似的——那“吱嘎噶”的怪声,来自于它在半路碰上的一张椅子,此时已经被它切断搅碎了;椅子碎块卷入了仍然在继续朝众人伸来的“甲花”里,看上去就像活了一样,断椅腿在半空中盘旋着走来。
“快走。”进化者中立刻有人喊了一声,“它要过来了!”
八头德也没耽误,瞥了城道一眼,转身就跑——他原本站在众人身后,此时一转头,他就成了第一个。
卷曲的甲刃虽然速度慢一些,却比睫毛坚定多了:它维持着每秒五六左右的速度,持续漫延着,卷过每一个转弯,紧紧咬在众人身后。这速度不算高,但正好能把一般水平的进化者给逼得除了快跑什么也顾不上——别说要带八头德去西城区了,他们自己此时正在往哪个方向跑,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散开吧!”妮卡急匆匆地喊了一声,“大家分头走,然后在西城口集合!”
她说完,瞥了八头德一眼,纵身一跃跳上前方天花板断口;她略丰肥的身体十分灵活,倏地从断口里脱溜了出去,恰好避过下方刚刚卷上来的变异甲。
妮卡不是唯一一个逃得及时的人。当林三酒紧盯着八头德,脚下轻轻一加速追上他的时候,城道里只剩下四个还在一起往前逃的进化者了:八头德、林三酒、种青和脏辫。
脏辫不是不想跑,但他运气不好,两次试图从分叉口逃离,不是被变异甲赶上了,就是一脚踩上了破裂滑落的砖头,失去了机会。等他抽空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边只剩八头德和他雇佣的二人时,脸霎时就白了——林三酒看了都觉得怪可怜的。
“喂。”
种青竟然也没跑,这一点让林三酒还真有点意外。他此时正向八头德喊道:“你要去哪里?”
八头德的战力一般,但是维持眼下的奔跑速度,对他而言还不难。他“哈”了一声,反问道:“你怎么没有趁乱走了?你不是怀疑我吗?”
林三酒登时吃了一惊,几乎想要停下来检查一下意识力了——她在与种青说话时,明明已经用意识力将身边一圈都围住了,以防声音漏出去。这一招以前是百试百灵的,怎么今天竟失效了?
“你听见了?”种青也是一怔,随即解释道:“我说过的,我就是拿钱办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真实心思是什么,我肯定会出于自然的好奇心而想一想。但是对我而言没分别,我只是做事拿报酬而已。”
他有这么缺钱吗?林三酒瞥了一眼种青,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随即松了口气:她没有在言辞间明确流露过对八头德的怀疑,看来她还有机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尽管八头德可疑,但别说与他对质或为敌了,林三酒发现自己竟然连走都不敢走:她走了,还怎么找礼包和余渊?开着飞行器在漫步云端里绕圈吗?
八头德以眼尾扫了种青一下,又转头朝另一头跑得呼呼喘的脏辫问道:“那你呢?”
脏辫看了看三个人,当他看到林三酒身上的时候,面上就浮起了绝望。
林三酒身为能单手扭转局势的第一流战力,此时表现得简直又沉默又忠心,看起来似乎八头德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以人数论是一对三,以战力论,恐怕是一对三百,他还有什么选择?
“我、我……我根本不信贵和的鬼话啊!”脏辫两眼直瞪着前方城道,谁也不看,边跑边说谎,“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为繁甲城付出了多少心思,你的节目我都是一次不落地听,谁也别想挑拨离间……”
几人此时忙着奔逃,他还气喘吁吁,说谎也难以看出来;八头德“嗯”了一声,说:“起码还有人是信我的。”
“当、当然……”
“既然如此,大家跟我来。”八头德招呼了一声,喊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们摆脱它!”
林三酒早已放弃了要在繁甲城中认路的企图,可是她随着八头德跑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自己竟对这一段城道越来越熟悉了;当城道忽然在前方中断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儿是繁甲城中一处吊桥。她在这儿等吊桥的时候,还听见一个老头在路边讲爱情故事。
今天,当然不会有人为他们放下吊桥了。在附近居民逃亡的时候,吊桥就已经被不知道什么力量给冲毁了,破碎成无数断木,四散着落在下方同样空无一人的居住区里。
“从这儿跳下去。”八头德喊道,“我看那指甲好像只能往前伸!”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经一起跳下了断道口,纷纷跃进了十来米下方的居住区里;从他们头上,扭曲叠卷的甲刃盘旋着冲过了半空,继续扎入了前方的城道。
四人总算不必继续奔逃了,站的站,坐的坐,在满目狼藉的居住区里歇了几口气。林三酒是唯一一个连汗也没怎么出的人,四下打量了一圈:自打她进了繁甲城,很少能看见这么大一片无遮无挡的天空了;原来今天天气这样好,阳光从碧空中照耀着灾难。
从她的余光一角,天空中有个什么东西像是怕人看见似的,瞬时缩回了高处一截城墙后方,只在她的视野中留下了微微一闪的银光。
“什么?”意老师顿时醒了,“那东西是浮在城墙上天空里的吧?有点眼熟,似乎之前见过。”
“你注意到是什么形状的了吗?”林三酒问道。
“我得想想——”
意老师的话刚开个头,八头德就在一旁招呼了几人一声。
“我很高兴,你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依然留在了我身边……不瞒大家说,我现在确实正处于一个非常需要帮助的时机。”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露出了一个苦笑:“因为在我们忙着逃命的时候,已经有先走一步的人将事态进展告诉了贵和。我不在乎是谁说的,现在问题是,贵和已经单方面认定我和这件事有关系了。”
他一直和林三酒几人一起奔逃,却似乎仍旧能够对城中消息了如指掌。
“那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吗?”种青冷不丁问道。
“当然没有。”八头德也不生气,摇头说道:“且不说我没有这种手段能让人变异,就算我有,我也绝不愿意伤害城中的居民。我们边走边说吧,头上横着一条……指甲,总是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又一次,林三酒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错位感:他的态度言辞有多诚挚恳切,他的行为表现就有多说不过去。如果真的无辜,为什么不去西城口解释一下呢?当他不愿意去西城口的时候,就立刻有变异人拦住了去路,还把其他进化者都驱赶走了,这也太巧了吧?
“贵和刚刚对繁甲城中的进化者宣布了通缉令,要将我活捉了。”
八头德当先在前头领路,带着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说道:“老实说,我倒不是很担心我自己……大不了打游击战,谁有我对繁甲城熟悉?我更担心他们的另一条命令。来往繁甲城的飞船都被取消了,他们要求进化者将所有普通人都控制起来,集中在西北城台上。”
脏辫“啊”了一声。
当他看见林三酒朝自己望来时,急忙解释道:“那是以前堆建出来的一块大台子,原来是想以它为基础再造一片城区,但是平台不太稳,新建的城墙把台子给压垮了一块,就放弃使用了。现在就是一片长着杂草的空悬崖,平时没人去。”
“繁甲城里有多少普通人?都聚集在那儿,万一重量把它又压塌了怎么办?”林三酒问道。
“没压塌的话当然好;压塌了的话,虽然以后不大方便,现在却正好少了一件需要发愁的事。”八头德冷冷地说,“普通人只是没有能力,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知道他们信不过贵和了,毕竟贵和是一个进化者组织。所以如今他们有这个反应,我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什么反应?”种青问道,“你不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的?”
八头德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只说:“很多普通人都找机会逃回城里了。”
“啊?”脏辫一愣,回头看看几十米外仍旧横亘在两截城道之间、巨大扭转的指甲,说:“普通人进城……怎么躲得过去变异人?他们要是真的和变异人没关系,应该请求进化者帮助才对,哪怕是有误会——”
“前面有人。”林三酒低低叫了一声,几人立即都顿住了脚。他们此刻正从露天居住区往下坡走,前方是一条横拦的城墙;那城墙上仅有幽幽的几个黑窗口,像散落的眼珠一样。除了林三酒之外,谁也没发现城墙内有动静。
“是变异人吗?”脏辫提心吊胆地问道。
“要是进化者的话,可能会对我动手。”八头德朝林三酒低声说:“要麻烦你了……”
林三酒用牙咬着自己的口腔内侧,没答话。
城墙上一个黑窗口里,有个影子闪了一下,随即从窗后露出了一张人脸——他们恰好认识这张留着络腮胡子的脸。
“是你?”八头德愣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你也回到城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