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进化时的标准反应,比如昏迷、颤抖、无法自控等等症状,她连一个也没有。她甚至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臂突然长得不合理了,还在和邻居说话:“后来我一想,还是不行,我就又去找她……”
中年女人顿了顿,仿佛被城道中突如其来的死寂给击中了。“怎么了?”她一怔,看看前方邻居、林三酒一行人,“你们怎么了都?”
说着,她也许是还想回头看看身后为什么也没有动静了,于是一转头,头颅顺滑地在脖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覆盖着头发的后脑勺取代了面孔,停留在胸膛上。“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林三酒听见八头德喉咙里发出了“咕噜”一声,好像在找话要说。这一丁点突然响起的声音,登时像血味吸引了野兽一样,叫那中年女人的后脑勺微微一动——下一秒,林三酒一把拽住八头德的肩膀,将他使劲往后一翻,把他掀在了地上。
中年女人的脑袋浮在刚才八头德站立之处,眼珠盯着地板上的男人,转向林三酒,再次盯着地板上的八头德。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惶恐不解之色。“我怎么了?我一想,就立刻过来了,好快,我……”
她想起来了,慢慢转头往后看。
她的脖子长长地跨过了一间陶器坊,两只挂满布料衣物的长架子,一对姐弟的家,墙上挂着滑板的屋子……青筋在皮肤下一鼓一鼓。
“变异了!”不知是谁的声音,不知是否属于进化者,高高地在城道间炸响了。这一声喊,像是把所有人都惊得回过了神;林三酒心念一转,叫出湖底大鱼身上拔下的黑色鳞片——它被打开了一个圆口,正好可以将手伸进去握住——当她正要冲向那中年女人半空中的脖子时,却猛地被人拽住了。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你等一下。”八头德惶急地叫道:“见了血,意义就不一样了,我们先把她抓住……”
这个人难道已经一叶障目、钻进牛角尖里了?林三酒刚要张嘴说话时,那中年女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脖子急急地往后撤;但她身体拉长的部分似乎就缩不回去了,就像叼着人头的长蛇,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摇摆乱舞。
“等、等一下……”
别的进化者可没有八头德的顾忌。在他正要冲城道里众人喊话的时候,不知是谁放出来的一道寒光,已经直直地切向了那一条仍然抵在墙上的手臂——“别动手!”八头德的吼声,迟了一步才响起来。
那条手臂在寒光下一切既断,小半截带着手掌的小臂飞上了天空,大半条胳膊落向了地面。
在那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林三酒下意识地等待着从断臂里喷溅出大量鲜血;即使不是鲜血,那么也会是堕落种的黏液。
紧接着,从断臂里喷溅出了大量的手臂。
就像一大片激射出去的液体一样,那一大团手臂霎时就吞没了半空。密密麻麻的手臂像无数挤在一起的海葵,在寂静无声之中,涌向了刚才还在梳头的那一个进化者。
那男人战力水平不高,此刻才刚刚从地上跳起来,跑出去的几步距离正好被惊人巨量的手臂给覆盖住了——他往地下一跌,无数手臂顿时在无声欢呼中,在他身上拉开了一大片乌云;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骤然从半空里响起了像雨点打在金属板上一样的激烈“哒哒”响声。
他愣愣抬头看了一眼。
那块足有林三酒半人高的黑色鳞片,在半空中被手臂打得摇摇摆摆、上下晃荡;它正好挡在进化者身前,承受住了无数手臂的一击。林三酒只是及时用意识力将鳞片投了出去,因此无法像肌肉一样精准用力,但也总算是救了梳头男人的一命。
“快过来!”她朝那男人喊了一声,又抬头对远处城道喝道:“谁也不要切她——”
林三酒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里。
在她刚才一心要救人,无暇旁骛的短短片刻里,那中年女人的头颅已经掉在地上了。半截失去主意的脖子,此时正从胸腔里摇来晃去,仿佛在考虑该怎么办。
它的决定下得显然很快,因为已经有不知多少细小的新脖子,正从断口里急速涌出来;在每一条细小的新脖子末端,都是一个小了不知几号的新人头,每一个都长着地上中年女人的脸。
它们都很疑惑;它们一齐张开嘴,皱起眉头,嗡嗡震震的合音回荡在城道里。
“别说,虽然有点怪,但这感觉还挺好的。”
“这……这……”梳头男人此时已经跌跌撞撞跑来林三酒身边了,在半路上差点被一群人头扫到,此时惊得面无人色:“这该怎么杀了她……”
“不能杀。”八头德居然到这个时候,仍然在试图大事化小,立即对林三酒说:“她说不定是被人害了才变成这样,拜托,帮我把她制伏——”
“她已经比堕落种还堕落种了。”林三酒忍不住说道。“再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将她制伏……”
“弱点是她的躯干!不能切,要直接炸碎!”
当远处城道里响起不知是哪个进化者的高呼声时,中年女人此时正孤零零站在几米长的空间内,大量手在城道另一头,大量头在伸向八头德的路上,仍然像人一样正常的躯干、双腿,还好端端地立着。
“我说了,别动手!”林三酒的一声怒喝,却比远处那进化者慢了一步。
一颗似乎是小型爆破炸弹的东西,在尖锐呼啸声里,急速扎入了中年女人的躯干里。它毫无抵抗力似的应声而碎,就像任何一个守规矩的人体一样;在尘土、浓烟,和尖叫声中,无数新躯干在空中密密麻麻地爆开了。
那中年女人胸膛里涌出了许多中年女人的躯干;大腿上又涌出了许多中年女人的躯干,她就像道德经里那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已经变得太多了,多得城道里已经挤不下了。
就像洪水一样,无数中年女人的身体朝城道两头汹涌漫涌而来,呼啸席卷了许多来不及动作的人;就连林三酒也不再敢迎其锋芒,她一把抓住了八头德,拽着他转身就跑。
第1734章 路障本人
初阳温暖润澈的光,渐渐染亮了清晨淡蓝的天空,唤醒了身处高山的繁甲城。
漫延于山坡上的砖墙一层层一道道地苏醒明亮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点。这一个早上晴朗无风,繁甲城无数城道之中的尖叫声、金戈撞击声、逃跑的脚步声,血液炸开的湿响和小孩子惊慌瑟缩的哭声,从窗口和天花板断口里漫出来,溪流一样熠熠流淌在阳光下。
从窗口和天花板里爬出来的,不止有哭喊求救声;慌乱之中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们,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进化者,都在第一时间往外跑。
有人跳下城墙,落在两道墙之间的空地上;有人踩着特殊物品,飞扑进半空里;有人试图战斗;有人没站稳,顺着城道滚了出去,在绝望的高呼声中一路滚进了漫延入每一条城道的变异物手中。
林三酒觉得,现在漫延铺卷了大半繁甲城城道的,恐怕早已不仅仅是中年女人一个了;城中同时变异的,恐怕还有其他人。
哪怕是情况不明的“变异”,看起来也是一旦变异,就会循着同一个模式继续发展下去,而不是像在西瓜上生出一个橘子似的,生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可是在她抓着八头德、和种青一起拼命在各个城道中奔跑示警的时候,她至少看见了三种与中年女人大相径庭的新变异物,每种都像洪水一般,席卷吞没了各条城道,还在向四面八方继续漫延。
“那边。”种青虽然身手不如林三酒,反应却很快,态度也出乎意料地冷静,不愧是八头德看中雇佣的人。他一指斜前方,说道:“我们从那个方向往繁甲城外跑,变异人是从城内出现的,越往外走越安全!”
“你知道路?”林三酒死死攥着八头德的胳膊,拖拽着他往前跑,扬声问道。如果不是她拽着,她真怕八头德会执迷不悟地冲回去,和变异物讲道理,劝变异物面前的人冷静下来。
“我知道方向。”在许多狼狈仓皇奔逃的普通人之中,种青大声对半空里喊道:“能够跨越城墙的,都跟我们来!”
能够跨越城墙的,恐怕一般都是进化者了;普通人中即使有身手矫捷的能跨墙,也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一直像是在身处梦中的八头德,闻言忽然有了反应,急忙喊道:“我们不能扔下普通人,否则他们就真完了,能带多少是多少——”
“这里普通人有多少?我们能带上几个?”种青反问道。
“那你自己走好了!”八头德突然发了怒,脚下猛地停住了,给林三酒都拽得一个趔趄。
“我们能不能用东西给城道堵上?”林三酒不愿意看见普通人被屠戮,也生怕八头德留下来会出意外,立即说道:“只有阻止它们的漫延,才能尽量救下大部分人。这样吧,种青带人往外跑,我和你留下来堵城道。”
“对。”八头德被提醒了一句,就像脑海里堵塞的水道被通开了,立即涌出了行动。他挥手对城道中的人们高声喊道:“你们都跟着这个人往外走,快点!繁甲城本地的进化者,帮一把城里的人,拜托了,我们留下来拦住——我们留下来堵城道!”
林三酒在那一个瞬间,意识到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拦住变异人”,却在最后一刻改了口。
也就是说,他到现在还抱着幻想,不愿意承认繁甲城中的普通人真的开始变异了吗?
当然,现在不是深究他想法的时机;当八头德掉头冲回去的时候,林三酒也只好紧随着他跟上去——种青在原地犹豫了一瞬间,一跺脚,朝反方向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家跟我来!”
从远处城道的转角后,林三酒已经听见那一阵嗡嗡震震、仿佛千万只黄蜂一起卷涌来的声音了;不知多少普通人、进化者,有的携着孩子,有的拉着同伴,无数只脚起起落落地打在地面上,带着哭喊惊呼,像滚雷一样从她身旁冲了过去。
林三酒和八头德对视了一眼,彼此脸色都不太好:他们刚才从没听见过这种巨量黄蜂一般的声响,很显然,前方又是一个新的变异人了。
“前面是什么?”八头德试图拉住一个人问,但现在哪里还有人肯顿住脚步解释——那进化者看也不看他、一甩手,喊了声“快跑吧”,就融入了逃命急奔的人潮里。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林三酒向八头德喊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嗓音好不容易才穿透了被各种响声震得微微发抖、又一步回荡扩大了音量的城道:“用路旁的东西吧!”
她一边说,一边撞开前方无头苍蝇一样扑来的脸、肩膀和身躯,当她终于从人群中冲出来、面临着一截空空的城道时,她急忙抓住道路旁一只沉重的木柜子,将它一把甩进了路中央。紧随而来的八头德也没敢浪费时间,拦手抱起一张不知属于谁的大床,将它打横扔在了柜子旁边;没过一会儿,路障就在越来越近的蜂鸣震颤声中迅速成形了,随着地面震震颤颤——这种靠桌椅床柜组成的路障,恐怕挡不住变异人多久。
林三酒只盼能阻拦它一会儿,至少给身后的人群多一点逃生的机会——话说回来,假如繁甲城不是这种层层叠叠、狭窄崎长的构造,她哪里会这样束手束脚?
“来了!”八头德喊了一句;第二个字刚出口,就被扑面袭来、骤然响亮起来的蜂鸣声给彻底淹没了——那一瞬间,就像是面对海啸人有自知一样,林三酒心中乍然跳起一个清清楚楚的念头:路障完了。
她一把拽过八头德、将他扔在自己脚边地上,她蹲下身的同一时间,铁鳞片也被重新叫了出来,将二人挡在了临时盾牌之后。
在轰然撞击时炸响的庞大音波和风势中,二人刚才匆匆堆起来的路障,连一点抵抗也没有就全化作了碎块和齑粉,被激风击进了半空。林三酒死死抵住铁鳞片,被在它身上咚咚闷响的力道打得几乎要蹲不住了;他们就像是身处沙暴中央一样,无数阴影碎片从铁鳞片两侧急冲出去,刮得皮肤生疼。
当她从铁鳞片后站起来的时候,那个沿着城道一路漫延而来的变异人——还是该说是变异物?——也恰好涌到了她的眼前。
此时匆匆爬起来的八头德,登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是人。”
林三酒不敢将目光挪开,但她不转头也明白了八头德的意思——他觉得面前这个东西,不可能是由人变异而成的。
的确不太像是人变的,在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
从转角后方涌出来的,是大量黑色的粗壮“长索”;它们一根一根地挤满了整个城道空间,每根都足有一人那么粗,“长索”之间还挂着从城道中打碎沾上的杂物碎片、衣物器具。
它们并不像藤蔓那样弯曲蜒展,也不是完全钢筋一样笔直,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质感:每根黑色“长索”都是前尖后粗,微微裹着一层油润的光,越发显得乌乌亮亮;似乎充满了弹性,它们在往前努力延伸的时候,还带着花朵一般外放的弧度。
想来当它们穿过城道的时候,黑“长索”在城墙砖上就会划出那种万千黄蜂振翅般的嗡嗡响。现在它们似乎意识到了前方有阻拦,一时停下了前进的势头,在空中挤挤挨挨地微颤着,似乎在看着二人一样。
“……你再看看。”林三酒看着面前空中颤颤巍巍、足有人头大的无数黑尖,低声说道。
余光中,八头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是的,只要是掉过一根睫毛的人,都会觉得眼前这一大群黑索越看越眼熟。
“不、不可能吧,这要怎么打?”他抹了一把脸,喃喃地说:“要不我、我们赶紧走吧……”
如果每一个变异人都是这种德行的话,恐怕只有彻底逃离繁甲城,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是,林三酒知道自己做不到安然坐在远去的飞行器上,看着下方满城人遭殃。
“现在再跑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一转手中铁鳞片,低声说:“这一个交给我,你去组织城中的人尽快逃离。”
下一个路障,就是林三酒本人了。
第1735章 顺藤摸瓜
空中一大群颤颤巍巍的巨型黑毛,仿佛也感觉到在自己漫延刺穿了不知多少城道之后,终于出现了第一个真正的危险——在短短的停滞之后,无数人头大的黑影就稍稍往后缩了一缩。
接着,仿佛被放大了百倍的暴雨、矛尖和子弹,以远比打破路障时更强烈迅猛的攻势,近乎愉悦地冲向了林三酒。
即使是打开了【防护力场】,林三酒在那一瞬间也看见了自己若是被打上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被打中的四肢承受不住如此力道的冲击,会在飞出去时,从肩膀关节处彻底断裂脱落,却因为外面还套着一层【防护力场】而飞不出去多远,软软掉在同样四分五裂的身躯旁。
即使对方看上去是没有智力的怪物,依然可以凭着强横密集的力量打穿大多数胆敢拦在它面前的人与物——不巧的是,林三酒恰好不在此列。
她第一眼看见这群黑毛的时候,就察觉到它们和真正睫毛一样,也是长短不一的;只凭这一点,就足以造成生与死的差别。
不避不让,林三酒脚尖一点,就朝对面海啸般击来的数十黑影迎击了上去。
仿佛一条海豚在水中旋转深入海底一样,她纤长凝瘦的身体在半空中一扭;在那一瞬间,重力似乎松开了咬着她的牙,她自然而然、甚至是顺畅无声地,恰好落在几次冲击的空隙里,轻轻滑进了两道呼啸而来的粗壮黑影之间。
在她进入纯粹的战斗状态后,她有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武斗,计算还是舞蹈;似乎三者皆有。
这是最长的两根“睫毛”,直到她一头扎入二者之间后,稍短一些的睫毛才袭向了她刚才立足之处,自然纷纷落了空,激起了空气被打碎时的痛呼。看样子只要需要,“睫毛”们可以无限舒展延长,但是却掉不过头,尤其是对自己体内的东西毫无办法——从睫毛上夹带的断砖和家具碎片,她就猜到了一二。
林三酒一扬手,意识力形成的绳索就绕在了上方那一条“睫毛”上;她倒挂在黑影身上,身旁森森重重尽是一道道“睫毛”黑影,击裂了空气、颤动着城墙,却偏偏碰不着她。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瞬间的机会。
这怪物一旦反应过来,其他“睫毛”只需全部层层叠叠地压上来,就能给她挤闷死在一片片油润毛体之间;林三酒双手死死拉住绳索,双脚在上方“睫毛”身上一踹,就挂在它身上向后滑了出去——也就是这一群黑“睫毛”的深处。
顺着睫毛应该可以找到眼睛吧?
睫毛总是长在眼睛上的,眼睛总该是长在人身上的吧?
林三酒的目标,正是可能存在于黑“睫毛”深处的那一个变异人。
“睫毛”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个东西,且正以几乎无法阻挡的速度,直直朝深处滑去;数道粗壮庞大的黑影登时在空气里彼此挥舞交击、摇摆碰撞起来,似乎要拼命将林三酒打下去。
她咬牙避开了几次,一开始不免有点手忙脚乱;当她借着向前冲去的机会一个转圈,从挂在黑毛下变成踩在它上方之后,一切就好应付多了。
就像滑雪一样,林三酒用意识力将自己双脚固定在黑“睫毛”上,半猫着腰,每当有黑影朝她沉沉砸来的时候,她就会以手中长棍在袭来的“睫毛”上一点,借力向反方向一躲、再向前滑出去——有时她能在睫毛夹击之前的缝隙里冲出去,有时却仿佛高楼轰踏一般,不知会有多少黑影一起朝前方落下,将她前去的空间全部挤压击碎。那时林三酒就会干脆利落地放弃脚下这一根“睫毛”,穿过无数鞭影的狭窄空隙,跳向下一个落脚地。
任何人看了这一番“滑雪”,恐怕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唯独她自己却几乎没有波动了。
与在音乐中踩中节拍落下舞步一样,她的肌肉、骨骼、心神、动作,都在巨型黑色“睫毛”开合夹击的节奏中舒展收缩,好像有一条狭窄流畅的路,早已专门为她安排好了,她只需要听任身体继续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