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她想象不出季山青此时会是一个怎样的状态。
她甚至想把阿全副本用在季山青身上,让他忘记发生过的事——除了能缓解他的痛苦,她也想埋葬掉自己的愧疚;一想到她竟然亲手将二人推下飞船,林三酒就恨不得自己不再是林三酒才好。
“烽火狼烟”的广告牌离她不远,孤零零地站在一片伏着水洼的脏泥地上。在“烽火狼烟”四个大字下方,还写着一行小字:“欢迎来到繁甲城!本地烽火狼烟讯息系统新立注册处,极大优惠,常年受益,请移步一百四十三墙五层目。”
“繁甲城?”林三酒站在广告牌下自言自语了一句,“名字可比城本身听着有钱多了。”
问题是,她知道了目的地却不知道路——她抬眼看了一眼野草般勃勃生长、全无规律的无数城墙,别说一百四十三墙了,她连第三道墙是哪一个都数不明白。
“去烽火狼烟吗?”不远处有人朝林三酒招呼了一声。她循声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年;身材单薄、模样狼狈,个头只到她胸口高。
虽然面对的是进化者,他却一点也不怯,敲竹杠时又快又自信:“那个地方我熟悉,我来给你带路好了,你是刚来漫步云端吗?我就说嘛,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这样吧,交个朋友,我给你打折价,五十个雾球。”
林三酒眯眼看了他一会儿。
“不能再少了。”少年十分严肃地说,“地方很远,带路很耽误时间的。”
“……你是看见我的飞行器了吧?”
“啊?没有啊。”少年那张瓜子脸上的细长眼睛,闻言都惊讶得睁大了:“和你飞行器有什么关系?四十五个吧,我还有家要养呢。”
“我脑袋看着比一般人大吗?”林三酒笑了一声,指着远方城墙入口,说:“我觉得我也可以边走边问路。麻烦?我不怕麻烦。走了,再见。”
“三个。”少年立刻见风转舵。
“成交。”林三酒收住脚步,干脆利落地说。“你狮子大开口成功过吗?”
“……没有。但我总得试试,万一呢?”
敲竹杠不成,少年看着丝毫也不遗憾,朝她招了招手,转身就走;当二人来到最外围的第一环墙边时,林三酒不由停住脚,仰头看了一会儿繁甲城。
她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一丛丛高低不平的墙,就像一道道树林一样,立在逐渐伸入天空中的山丘上。墙与墙之间的高空中,从挂索上、吊绳上,双手挂着滑轮的人呼啸而过;人们踩在高高城墙沿上,在空隙和窗户之间跳来钻去。吆喝声、煮饭的热汽和小孩的打闹声,隐隐沸腾在重重深墙之后。
砖头,玻璃,木材,布料和草编一起形成了整座繁甲城,让它看起来既寒酸又华丽——所有为了生存而激发出的天才,全都一块块添进它的身体里,使繁甲城在毫无章法的穷气中充满了自由、混乱和生机。
“很棒吧?”那个少年也仰头跟她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知道繁甲城挺穷的,条件不算好,但我愿意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林三酒看着落在他脏头发上的天光,生出了一点恍惚。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听人说起过了。只有普通人,只有不知道怎么被末日轻轻放过了的普通人,才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未来决定在一个地方——她和她的朋友们,即使能力再强,除了变成被大水冲散的蚂蚁之外,也无能为力。
“噢,对了。”那少年回过头,打破了她一时的走神,“我叫鸹明。”
“青蛙的那个呱吗?”
“是乌鸦的那个鸹!”
林三酒挠挠脸,跟在鸹明身后,走进了第一道墙的入口。
昏暗幽凉的一股风,隐隐夹杂着金属味、汗气和食物的味道,迎面扑上了二人。走道宽得令人惊讶,至少有七八米;入口处投进去的一点天光,在几步之外就几乎消散了,化作长长一声叹息似的,穿过剩余的路;直到在遇上下一个天窗时,才又苏醒明亮了起来。
“跟我来。”鸹明说,“这儿太靠外了,不安全,所以没有人住。”
一只只灰扑扑的塑料桶,打横放的脚手架,一袋袋泥沙,满满地占据了走道两侧,只留出中间一条两人宽的路——维护管理繁甲城的组织,显然把一些平时施工用的材料都堆在出口处了,看起来要么是不怕人偷,要么是不值得人偷。
“住?”林三酒看了看,“住哪儿?”
这不是一条走道吗?
“没人住才把东西堆在这儿的啊。”鸹明指了指两侧的杂物,说:“你往里走就知道了,两侧是住人的地方,中间留出了走道。”
林三酒把一句“隐私怎么保证”按回了肚子里。
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己在往上坡走,但当她在幽暗无人的道路中,弯转延蔓的墙壁之间穿行时,她感觉却像是进入了地底迷宫一样——直到在蓦然一个转角之后,霎时扑来的人声和人间气,才像是一声招呼似的,唤得她激灵一下回过了神。
刚才耳边那个遥远的、隐隐的嘈杂城市,忽然顺着幽暗道路舒展过来,伸手碰了碰林三酒。
“当当。”鸹明举起手,“欢迎来到繁甲城!”
一个小孩子尖声笑着从远处走道上跑了过去。天窗中有人探头下来,喊了一句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顿时有只手举起了一只包裹,那包裹像在浪头上起伏似的,从普通人和进化者手中一个传一个,传进那人手里,他喊了声“谢啦”,就从天窗中消失了。
一张铺在墙角的毛毯上,坐着一个年轻妈妈,从毛毯周围的器具物件来看,果然路边角落就是她的家了。她是普通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像是有进化能力的——林三酒偷偷瞥了她好几眼,不知道这要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母子二人还剩多少相聚的时间。
她与一个推着手推车的普通女人擦身而过时,发现手推车里装满了土,种着各式各样的不知名绿苗;那女人走到天窗下的阳光里,就站着不动了,双手叉着腰,一副母熊守护小熊的样子。
“她是种菜的。”鸹明走过去后解释了一句,“不能种在外面空地上,太远不说,一眼没看见就可能会被偷光。一般人种菜都随身携带。”
“一手推车就够吗?”林三酒很怀疑,“吃不了几天吧?”
“都是进化者给他们开发的高产菜苗。”鸹明显然也不懂怎么“开发”,干脆信口胡诌:“他们一发功,菜苗就吱吱猛长。”
一时浮起的话太多了,林三酒反而哑巴了,等于默认了“发功种菜”。
一百四十三墙就跟听上去一样路途漫长。
林三酒尽管心急,想早点发出信息;可惜鸹明脚力赶不上进化者,也只能耐着性子跟在他身后。这一路上,她倒是将繁甲城给参观了个七七八八:她以为蜂针的居住环境就够一般了,想不到繁甲城人却住在马路两边。有人拉起帐子,有人竖起竹墙,还有人用泥石沙砖给自己砌出了一个小“房间”——如果鼠笼子也算是房间的话。
小商贩、手工者和其他五花八门叫不上名字的职业人,不管是普通人还是进化者,都同样夹杂在一个个“住家”之间;中央的走道,时不时就会被两侧热闹拥挤的人群、悄悄往外扩张的住家给消融掉。它带着二人不甚坚定地穿行在高墙之间,有时撞上死路,二人还得从头上开的墙洞走。
林三酒觉得自己的三个雾球花得太值了。
在眼花缭乱、无穷无尽的转弯,岔路和跳墙之后,她眼前乍然开阔起来:在一片从旧城墙身上伸出去的“方盒子”上,她终于看见了“烽火狼烟”四个大字。
……以及站在门口,戴着墨镜,探头探脑,看着鬼鬼祟祟的八头德。
第0章 (题外话) 这次旷工太久了,给各位报平安+递茶
“我周六提前去看了医生,做了检查;当时除了生理上的心慌,精神上也很慌,人生第一次清晰地产生了“我还不想死”的念头(最难受的时候,难免心态有点夸张)。医生开了药,要我等一个星期去复查。
目前心脏有杂音,心率快,但不贫血,红血球14.2(出乎意料,原来是我体验了一次安慰剂效应),具体原因还不知道,可能还要继续做检查。考虑到我外婆我妈都有心脏病,我回家之后一直没敢做任何事,闭关式休息,谢绝一切压力源;从昨天起感觉好些了,上来给大家道个歉。
真的旷工太久了,虽然是身体原因,但要说完全心安理得,肯定也不可能。希望接下来找到平衡,建立一个更健康的日程作息。
谢谢你们理解,真的为我减少了一大块顾虑,不然“不更新”本身就是一大压力,没法安心的。今天就可以恢复更新了,我已经在码字啦,你们也请千万注意健康。
第1729章 一个爱情故事
注册“烽火狼烟”的程序出乎意料地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在“进化者”和“普通人”二者间选好类别之后,林三酒交了钱,甚至连她究竟是不是进化者的验证程序也没有,她就成功在“烽火狼烟”上线了——还获得了一只白色的小圆盒子,是系统收发信息的终端。
她将自己的寻人广播设定成每一小时重复两次、连续三天的最高频率,就惴惴地从那一台看起来很像游戏街机的大型通讯终端上退下来了。
整个屋子也像是打电动的游戏场;房间没有窗户,在昏暗的灯光中,人人头上都戴着一副耳机,一张张面孔被屏幕染亮成一片片淡蓝。没人多朝她看一眼,她转身一走,机器就被后一个排队的人占上了。
……谁知道礼包和余渊会不会恰好听见她的广播?
毕竟“烽火狼烟”是个新兴系统,覆盖的人群相对还是小;哪怕它的主要用户都是进化者,也不能保证余渊他们就肯定会用它。万一他们根本不知道“烽火狼烟”的存在呢?
万一即使是数据体也逃不过她命运中的剧本,就像玛瑟、猫医生、清久留和大巫女一样,每一次分别都变成没有结束时限的刑期呢?礼包会变成怎么样?
林三酒将一只手按在墙上,弯下腰微微喘了两口气,等她把这一阵尖锐的惶恐压下去的时候,手心都泛湿了。
说来真讽刺,一个曾经不喜欢下班,因为不愿意回家面对空荡荡屋子的人,如今却生存在一个没有任何办法将人留住的世界里。她留不住别人,也留不住自己,被波浪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掉下一些碎块——伙伴们带着她的碎片,可能一去再也不会相见。
现在连传送规律都被大洪水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如果连一个确定的、可以见面的途径都难以保证,那她在末日里独自沉沉浮浮,挣扎求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她那一阵惶恐仍在颤动着神经,或许是因为她有十足合理的理由,当她再次经过八头德的身边时,林三酒忽然没忍住,向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开口了。
“……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墨镜后的八头德惊了一跳。
林三酒刚才进屋时就看出来了,他似乎不愿意吸引别人注意力,还假装没有认出她;她也很配合地对他视而不见,直接走过去了——或许八头德也没想到,几天前匆匆一面,林三酒就把他给记住了。
“啊,啊,是你啊,幸会幸会。”八头德不尴不尬地抹了一把额头,说:“诶呀,镜片太黑了,我都看不清人……”
哪怕是如此蹩脚的借口,用他那一腔中正清润的嗓音说出来,听起来居然也有点像那么回事。
“你在这儿干什么?”林三酒问道。他似乎一直在打量进进出出的人,却不太像是要隐瞒身份找人的样子,不然一副墨镜顶什么用呢?
“我就看看,这不是新来的系统嘛!”八头德明显不愿意说实话,转开话题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你是广播员,平时接触的人应该很多。”林三酒知道和他打交道得掏钱,取出几个刚换的雾球,说:“我想托你传两个消息,一个是我要雇解物工匠,另一个是悬赏找人。我希望这两个消息都能绕过几大通讯系统平台,通过你的七个头私下发出去。”
“我的七个……你知道我的另外七个头?”八头德的墨镜微微往下低了一点,目光盯在雾球上了。
说起来,还是鸹明告诉她的。
当二人遥遥看见门口的八头德时,那少年就生出了骄傲,活像是介绍著名景点似的,对林三酒说道:“你运气不错啊!你看见那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了吗?他叫八头德,我们繁甲城最出名的广播员,听众至少有好几万,在漫步云端都算得上是前五的。谁都喜欢他的节目,为人又亲切,还经常用他的七个头帮助大家传递消息……”
这和八头德留给她的印象可一点都不像——八头德为了赚点钱,还愿意报假广播让飞船滞留半空呢。
“什么七个头?”林三酒隐隐想起了八头德这个名字的由来,问道:“他真的有八个头?”
“脖子上一个。”鸹明弯下一根手指,说:“另外七个是他的能力产物,不是真正的人头啦。它们就像是……唔,他打过一个比方,就像是地面站?反正通过七个头,可以互相收发讯号什么的。”
莫非当时在飞船上时,他就是用这种手段让驾驶员听见了假广播?看来八头德在繁甲城是真的出名,连普通人都知道他的个人能力讯息。
林三酒谢过鸹明,额外又给了他几个红晶作小费,发现他没有上去和八头德打招呼的意思——和末日前遇见明星时不一样,鸹明尽管不知道八头德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却充满敬意地不愿意去打扰他的鬼鬼祟祟,向她告别后就走了。
……如此受人尊敬的八头德,现在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她的钱上挪开。
“没问题啊,没问题。”他连连点头,说:“我们都合作过一次了,你知道我的,没别的,就是靠得住。你要找什么人?”
解物工匠很好找,八头德拍胸口保证说当天就能给她找到——“繁甲城的地头,我熟得很!”——至于礼包和余渊,则需要碰运气了,靠口口相传的消息,到底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碰上他们,谁也说不好。
只是作为数据体,他们吸收讯息的能力与途径,应该远超一般人才对吧?
“我先给你一部分定金。”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将钱递过去,“你看这个合适吗?”
出乎意料,八头德却没有接过去。
他稍稍将镜片压低,露出了一双双眼皮大眼睛;他上上下下看了林三酒一会儿,不知考虑到了什么,摆摆手示意她将钱收回去。
“你的战力很高,是不是?”
“这……”林三酒想了想,答道:“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夸自己啊。”
八头德眨了眨眼睛,显然对于这种坦诚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我要是没看走眼,你的水平在漫步云端应该都是一流的……哪怕在繁甲城的管理组织‘贵和’里,我也没看见过你这种战力的进化者。”
大概是想起了推回去的酬金,他有点惋惜地补充了一句:“还那么有钱。”
“所以?”林三酒提示他往下说。
“说实话,我最近一直在找钱,也是为了雇人而已,但以我一个人,再怎么找钱,也雇不起你这样的战力。”八头德试探地问道:“你之所以要躲开大系统平台,是要避人眼目吧?具体什么原因我不问,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可以在各大系统内用我的名义代你找人,不让你暴露。”
“没问题。”林三酒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我需要干什么?代你打架么?这个我拿手啊。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发消息?”
“比那还安全!来,我们边走边说。”八头德见她答应了,眼睛都亮了起来,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身就往外走:“我在繁甲城有一处住所,实不相瞒,七个头之一就放在那儿了。到时你看着我发消息,更放心一点。”
就这样,林三酒又在洪流中抓住了一叶小舟。
她被小舟带着,漂进了繁甲城错综繁杂的河道里,穿过流淌不息的人川,被一波波笑声、滑轮擦地的响声、叫卖声的浪头推着,很快就分不清楚方向了。八头德好像确实很受欢迎,不管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一路上总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给他塞东西;受了他的光,连带着林三酒也得了不少笑脸——八头德一回手,还给了她一块刚拿的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