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他刚迈出去一步,见她没动,自己也停住脚,浮起了疑惑。“走吗?”
“等一下。”林三酒盯着他,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看,假如你的物品果真可以判别谎言。”她慢慢地问道,“那它刚才为什么没有发觉我说了一句谎呢?”
小个儿男人一怔,随即转手将东西往身上一拍,它立刻不知消失去了哪儿——就在同一时间,他也往后退了一步,强自镇定地一笑,说:“你怀疑我是在骗你钱,在测试我?你误会了,我有很合理的解释。是这样的,我虽然激活了它,但是我刚才还没有选择判别对象,它必须有了对象才能发动判别能力。”
林三酒不着急。她实在没有什么可急的,他们此时正在天空中一艘高速行驶的飞船里,礼包离他们二人很远。
“的确,解释很合理。”林三酒笑了一笑,说:“可是我另一个解释,也很合理,不,我觉得它更合理……你要听听吗?”
小个儿男人没有吭声,面皮绷得紧紧的。
“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一个能够判别真假的道具。”林三酒的思绪此时已经完全成了形,“你随便拿出一个东西,不是为了要假装帮助我判断别人的回答是真是假,而是为了从我嘴里掏出我真正的意图。”
没错,现在一想,这实在是个很巧妙的手段:林三酒如果真的相信他了,那么她接下来查问乘客的时候,就不可能继续用“救命恩人”的说辞了——问题本身就是假的,那回答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她同意租用小个儿男人的道具时,心里的确划过去了一个念头:她必须要把问题换成“你是否拿着一个更改记忆的副本”才行。
“所以,你不必担心一直假装下去的问题,只要听了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你就知道我的真正意图了。”林三酒扫了一眼刚才那道具消失之处,轻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倒真的可以判断真伪呢。”
“你想象力挺丰富的。”那小个儿男人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二人此时站在飞船右侧的角落里,靠近飞船边缘,附近没有一个人。他无处可跑,外面是茫茫无着的高空。
“是吗?”林三酒一歪头,说:“自从看见我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以及和我说话的八头德身上。你的注意力太过集中了,以致于你疏忽了细节,露出了一个马脚。”
礼包说得没错,拿着副本的人对她肯定是全心警惕戒备的,所以才会将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万幸,他知道了原本不该知道的讯息,接着将它说漏了嘴。
那小个儿男人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吐了一口气,肩膀松了下去。
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小商人那种总拿眼缝儿打量寻摸着机会的神色,蓦地从他脸上全褪干净了;一个身材矮瘦、神色坚硬的男人取而代之,面对林三酒直起了后背。
“是一倍价钱吧。”他垂下眼皮,低声说:“我当时一出口,就立即后悔了,只能希望你没注意到。但你怎么就能凭这一点断定呢?我注意到了八头德给你开的价钱,完全可以是巧合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恰好看到的?”
确实,当时八头德开价时,比了个“五”的手势;假如有人恰好在那时投来目光,那么不必离得很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以此为基础,开“一倍”价钱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重点不是五或十。”林三酒冷冷地答道,“重点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五,代表的是‘价钱’?”
小个儿男人又是一怔。
“你之所以知道那是一个价钱,是因为你知道他为我提供了服务。这是很简单的事,有价钱,就必有价钱交换的商品或服务。”林三酒笑了笑,说:“我们半小时前才在飞船上萍水相逢,你却能肯定八头德为我提供了服务,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小个儿男人没有应声,转头看了看礼包离开的方向——在飞船中央处,礼包正和八头德小声交谈;正好在林三酒望去时,她看见礼包突然瞥了一眼小个儿男人。
……礼包也意识到了。
小个儿男人又往飞船边缘处退了一步。他现在只要伸出头,就能看见船外天空里丝丝缕缕的云了;林三酒却没有叫他不要再动。
相反的,她任他想办法拖延时间。
“噢?”小个儿男人身体紧绷着,说:“我不明白……”
“八头德是一个播音员,他知道我要找人,也知道飞船马上快到终点站了。他走上来和我交谈之后没一会儿,驾驶员就听到了一个假广播通告,飞船不得不停下来……他给我提供了什么服务,显而易见。”
林三酒看着他,意识的角落里,却知道礼包正朝她快步赶来。
“你知道他给我提供了服务,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首先知道他是一个播音员。”她低声说,“八头德跟我说过,这船上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也就意味着,你明明认识他,却表现得好像不认识一样。”
季山青在跑到了一半的时候,就迎面撞上了她刚刚一转眼间扔出去的一片意识力墙——他好像撞得也不疼,只是立刻因为被拦住而着急了,一边摸索着看不见的屏障,一边喊道:“姐姐,是他,那个人就是他!八头德跟我说,在他看着Exodus刚刚冲入天空之后不久,他低下头时,正好和那个人四目相对了!”
“你看,又是一个证据。”
林三酒冲那小个儿男人一笑,说:“话说到这儿,我们也不必绕圈子了。我知道阿全和他的记忆副本是怎么回事。你让阿全出现的地方,就是目标附近;而八头德的座位和阿全出现的地方恰好很近,说明八头德很有可能就是目标。而你呢,不仅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当天空中出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飞船时,你还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投到了他身上……我想,是为了确认你这次的行动目标没出异样吧?”
在看见季山青被一片“空气”拦住的时候,那小个儿男人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他死死盯着林三酒,转手朝飞船边缘上空一拍——原本应该落出去、打入空气的手,却“砰”地一下拍上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
“意识力?”他立即收回手,手掌心里有几点银色色泽一闪而过。看来他也很谨慎,用了防护,没有直接上手去碰。
“你还挺有眼光的。”林三酒一笑,像一张渐渐拉满了的弓,只需一弹指,攻势就能汹涌而出。意识力在她的身周流淌起来,形成了一层防护;她身后的空间仍旧是敞开的,一旦有什么意外,她也有足够的空间退避闪躲。
“你要怎么样?”那小个儿男人四下看了一圈,问道。他没有伸手去摸索周围是不是也被意识力包裹住了,因为在林三酒露出这一手之后,确不确认的意义都不大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意图吗?我告诉你。第一,把你们组织的名称,位置,人员和其他讯息,都说清楚。”
林三酒注意到他微微抬了抬眉毛——那不是一种抗拒的神色,却像是有点惊奇,好像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就是他背后的组织。“第二,把阿全的副本给我。”
“阿全?你是指记忆副本里的那个NPC?”小个儿男人皱起眉毛,说:“既然你知道我身后有个组织,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我办不到。副本不是我的,只是这一次暂时分派给我完成任务用而已……”
也就是说,当时使阿全变成副本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本人——这倒是和林三酒的猜想对应得上。
她的神色仍旧稳稳的,没有一丝动摇。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救下阿全——在林三酒心里,他不是一个NPC;更何况,阿全并不仅仅只有阿全一个人,他还带着屋一柳、谢风、书店老板……那么多人被割去、被篡改的记忆。
如果屋一柳再也不记得乔教授的话,那么世界上也就没有乔元寺和樱水岸的故事了——比起一具具面孔模糊、欲求相似的肉体,更应该被记住、被流传着的,是一些人一生中的故事。
让它们被切断,林三酒忍受不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组织,又是怎么知道记忆副本的……不过,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小个儿男人转头朝船外天空看了看,叹了口气说:“巨人集不远了。你听好,我们的组织名字是——”
即使林三酒早已全神戒备,她仍然没有料到,原来阿全的副本在发动时,是根本不需“发动”的。
连一丝丝气流的搅动都没有,那个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总是拖拖沓沓的男人,就一个踉跄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好不容易才站稳。
阿全慢慢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了几秒。
林三酒的手微微地发起了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飞船上的其他人——包括那小个儿男人,包括礼包,似乎都远去成了遥遥的、单薄的背景,仿佛隔着几十米深深的水,望去时模糊而摇晃。
尽管分别后阿全一直不在场,他好像也意识到了情况为什么会发展到眼下这一步。他泛起了一个苦笑。
“你们自己走了不好吗?何必呢?我……我没有办法抗拒副本的规则啊。”
第1668章 被宫道一抽走的记忆
刚才还清楚扎实的周遭环境,在一瞬间里就变得遥远单薄了,仿佛在梦境里四下张望似的,却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古怪。
林三酒又瞧了一眼远方不断朝她挥手呼喊的礼包,带着几分怔忪地想,怪不得之前的进化者哪怕进了副本也没察觉出不对劲。
就像梦境和回忆一样,现实的边界已经被模糊地抹去了,地板、桅杆、白云……一切形态都是液体的,流动的,随着她一转身、一抬手,天地空间也会相应地弯曲消融一点儿。
理应让人觉得奇妙的状态,却再正常不过了,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么运转的。
“姐姐!”礼包的呼喊,变成了高空中的风。扑上来,又划过去,消散了。
面前的阿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记忆会从每一个进入副本的人身上流淌出来,像星空一样将我包裹在其中。”这一次,他手里也同样拿着一只茶杯;茶杯里现在还是空空的,还没有被装入她的回忆。
或许它就快要变满了。
“就像一幅幅画面一样,被时光磨损过的边角,被主人意志或潜意识所改变的色调,我都能察觉到。”阿全随着她的目光,也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茶杯。“对其本人而言,最珍贵、最重要、最关键的……会在我眼前浮起来。”
林三酒记得她刚才问了一句,“副本都有什么规则”。这么说来……阿全是在慢慢讲给她听吗?
“我基本没有选择余地,浮起来的记忆,就是我必须要对其操作的目标了,比如说……”阿全微微眯起眼睛,说:“第一段,是你的父母。”
仿佛脑海中有一排琴键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在骤然响起的冲击音下,林三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从今天开始……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她慢慢蹲下去,好像回到了十几岁,小声说:“再没有人会一心惦记我,没有人会把我上班时有没有好好吃饭看得那么重要了。世界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全是陌生人,我再没有爸妈了……”
“阿全!”一个喊声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响了起来,惊了她一跳——在最初一惊散去后,那个清润柔和的嗓音顿时熟悉起来:“拖时间!”
那道声音中的急迫仿佛都被水冲远了:“阿全,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不要对我姐姐动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是礼包啊,林三酒茫茫然地抬起头。
那孩子遥遥地站在视野尽头,焦虑急切得就好像是他的命被压在了一块大石下,他要设法将其抽出来似的。
林三酒忽然喘上来了一口气——她感觉好过了一些。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重新站起身;她这一动,引来了一声惊疑不定的“咦?”
林三酒循声一望,看见一个尽管面容模糊,感觉却很眼熟的小个儿男人;他明明站在阿全身后不远处,可偏偏像是离了两个世界一样,甚至连“朝他走过去”这个念头,都叫林三酒生出了无力感,仿佛梦里一段永远也跑不过去的山路。
飞船上的其他乘客,有的正朝这边瞪视,有的退远了,有的在交头低语……他们是真人吗?还是只是梦境中恍恍惚惚的背景?
阿全——此时他是林三酒眼前唯一一个真实清楚、熟悉自然的人——转头看了看礼包,随即又将目光投回了林三酒身上。
“季山青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礼包的意图,带着恍然之色说:“一般来说,副本的规则都是用来限制闯入副本的人,可是这个为我量身打造的却不一样。它几乎所有的规则,都是为了限制我。你进来了,我就必须按照副本发动人的要求,对你的记忆作出一系列的改动……我唯一一点能做主的,就只有‘速度’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要做一个可以改变别人记忆的副本?改变了别人的记忆,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林三酒慢慢摇了摇头。阿全背后的那小个儿男人,好像听不见他们讲话,只是伸着脖子、皱着眉头,一脸焦躁地盯着林三酒,时不时还十分警惕地看一眼远处的季山青。
她用意识力将小个子与礼包隔开了,原本是为了保证礼包的安全,结果现在却变成了保护小个子的屏障。
“被送进来的人,假如心中有某种坚持,就由我来将其消解掉。如果是眷恋、执着或贪图,那么我就要将目标置换掉……说直白一点,需要打个比方,就拿你来说好了。”
这大概就是他拖时间的方法了,林三酒心想。那小个子看着已经很着急了,却不能催促副本NPC。
“像你这样的人。”阿全像讲故事一样说道,“得出个什么样的价钱,才能让你穿上从头蒙到脚的布袍,对一个主子充满了恭顺、惶恐和感激,一面笑着应是,一只眼睛还要盯着看身边有谁对老爷不服?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价钱,对不对?”
……是的。
“如果我把你父母对你反复说的那些话,都删掉呢?如果你忘了你八岁时,妈妈愤而辞职时的事呢?如果你小时候那一次罢课的后果,变得不一样了……”阿全在做假设的时候,目光也在她身周来回划扫,好像所有形成了“林三酒”这个人的记忆,真的都一五一十摆在他眼前了:“如果任楠并不是要吃你,反而把你豢养起来,让你仰其鼻息地活着……如果这些林林总总的关键事件,在你记忆中都变了模样、产生了不同的后果,你还能是今天的林三酒吗?”
林三酒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使劲摇了几下头。
“这是一系列很繁琐复杂的工作,不过当你走出去的时候。”阿全慢慢地吐了口气,“你就完全可以做一个好家奴了。当然,你是一个极端例子。一般而言,不必这么极端,就可以达成目标了。”
“发动副本的人……”她喃喃地才开了个头,阿全就明白了。
“发动副本的人在副本结束之后,心中对目标变成了什么样,有一个很清晰的蓝图。”阿全苦笑了一下,说:“好比说,发动副本的人有钱,于是把你变成了一个爱财的人,那么你一出去,因为他对你有全盘了解,就几乎毫无疑问地会变成他的囊中猎物。这一次情况特殊,发动副本的人只是为了袭击你……要求我把你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人。”
林三酒没忍住,露出了一个笑。
阿全也笑了,又往副本之外看了看。
她对事物的感知此时受到副本的影响,变得轻飘摇散、又粘连游弋,但阿全仍旧思维清晰——他好像看了一眼礼包的方向,当林三酒正想也转头去看的时候,他又忽然转头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记忆中少了一部分。”
“是的。”林三酒答道,“人偶师告诉我……”
“我知道。”阿全好像在安慰她似的,说:“我都看到了。”
“那么我失去的记忆——”
她话才说一半,就因为阿全摇了摇头而断掉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似乎有点抱歉,说道:“我只能更改删除存在的东西,面对原本就不存在的虚无,我根本无从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