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在天象公园大门口附近,她放慢了速度,回头扫了一眼,一个趔趄,赶紧顿住了脚步。
远处的天象公园好像变成了一幅巨型照片,喷印在软布上,此时被冲击而来的十二界街道给顶得“鼓”了起来。
在二者交接处,一家挂着“磨练、租赁、外接”牌子的商店,与天象公园微微泛白的淡蓝天空,近乎狰狞地扭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家商店的棱角、标牌,好像正在越来越尖锐,誓要将天象公园扎破一样。
“这……这怎么回事?”明知道不会有人应,林三酒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一片死寂里,十二界街道忽然稍微扭了一下,仿佛一个活人发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要挣脱似的。这一挣没有挣开,天象公园却突然朝它挣脱的方向轰然“倾泻”出去了一大片——好几个游客顿时被拉成了一两米宽的薄片,却仍然在试图按原轨迹行动。
林三酒见过许多血腥、诡异,或壮丽的场面,这么……这么不对劲的,却很少有。
她下意识地又把导师放了出来。壮胆也好,商量也好,身边有个会说话的,似乎总能让人心里稳一点。
导师一出来,也有点呆住了。
“诶……我们好像在动。”他忽然拉了一下林三酒的胳膊,说:“你看后面。”
林三酒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在天象公园大门外不远处,是另一个记忆领地;但是此刻灰雾正从两个记忆领地之间的缝隙里不断升涌翻滚起来,逐渐浓厚,说明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拉大。
再看看前方,十二界街道却还是与天象公园紧紧绞在一起。
“这说明……我们和十二界街道那一片领地,正在一起移动?”林三酒很快就醒悟过来,“这是要去哪里?”
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不等两片记忆领地最终停下来,她恐怕不会知道答案。
“……天象公园与十二界街道,很快就一起被灰雾包围住了。”
林三酒坐在余渊身边,给他讲道:“原本连接着这两个地方的其他记忆领地,全都一一脱开了。只有它们两个拧在一起,在灰雾形成的海洋中穿行了片刻之后,我见到了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东西。”
余渊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咬钩,就等着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被打湿的纸巾还放在地上,林三酒简直不能相信她看见过余渊掉眼泪——不是那种难受得连脸都会发红、变形的哭法;他哭泣时,面上神情一动不动,眼泪却在不断滚落,与痛苦相比,仿佛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只不过,数据体哪里来的茫然无措啊,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
“……是Exodus。”她笑了笑,看着余渊说:“很不可思议,它就浮在两栋楼之间。我知道,它的体积早就应该把楼房都挤碎了才对,但它就那么浮着……看着简直像是某种视觉上的错觉。”
当时朝她迎面而来的,是拥挤繁华都市的一角:高楼群立,人流来往,街道上车水马龙。老巷子很窄,穿梭在旧居民楼里,被卖菜的棚子、垃圾桶、拎着菜的人群给踩得喘不过气来;大幅的彩色涂鸦,像刺青一样印在楼房外壁上和角落里,有的还新鲜,有的褪了色。
在熙熙攘攘的日常之上,雪白的巨大圆环飞船,就静静地浮在居民楼之间。一个满脑袋发卷的妇女,就在Exodus旁边不远处推开了自家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林三酒在没有终结的人类世界中,曾见过许多类似的城市,但她十分确信,自己没有来过这一块记忆领地。
在她与余渊离开飞船后,Exodus应该是由礼包驾驶的;既然她在这儿看见了飞船,说明果然礼包也跟在她身后进了这个古怪空间——莫非他就在前方城市中?
……不,不会。
“快进卡片库里!”
她反应过来,拉了导师一把,后者还有点嘟嘟囔囔地不舍得,似乎想要留下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林三酒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导师就变成了一张安静的卡片;她自己扭头冲到了飞行器下方,几个翻滚跳跃,在半空中踩着其他漂浮的小星球助力,很快就用意识力把自己挂在了飞行器上,迅速爬了进去。
林三酒将飞行器转了半个圈,几乎是刚在橘红色星球身后一躲好,她就意识到天象公园停止了前进。
她悄悄从飞行器中打开门,趴伏在机翼上,顺着星球边缘,朝外头投出了一片【意识力扫描】。
……不远处那一座城市,就像被人按下了静止键,一切都停下了。
行人一脚着地,一脚还在半空里,就凝固住了;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吸烟的女人,白烟漫在空气里,像罩子似的盖住她的脸,再不往外散开。
为什么她会被带到这里来,对面又为什么会突然中止“运行”,林三酒此时全无头绪。她只能静静盯着,屏着呼吸,感觉自己似乎快要触碰到这个空间的真相了,却不知道即将揭开的会是什么。
过了大概半分钟的工夫,从绝对静寂的空气里,遥遥响起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它听上去趿趿拉拉,似乎是有人穿着拖鞋、又拖着脚走路时的脚步声,拖泥带水地打在石砖地面上。
这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林三酒的心也越缩越紧。
从挤满了人群的窄巷中,在一片静固不动的人群中,唯一一个走来的人影看上去尤其显眼。
等她看清来人的时候,她不由有点儿愣住了。
她设想过很多场景,可是没料到走出来的人居然这么……平常。
对方很显然是一个进化者,只是从【意识力扫描】中遥遥望去,实在不太像是一个能力超群的人——似乎顶多是十二界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水平。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皮肤略带暗黄,长相倒还算顺眼;他踏着一双人字拖,穿着大短裤和棉背心,胳膊底下还卷着一本杂志。
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吃饱了晚饭、坐在户外乘凉看小道杂志的闲汉——林三酒简直想不出比这个男人更适合“闲汉”描述的人了。
“这……怎么回事啊?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那男人抬起头,打量着两个扭在一起的记忆领地,露出了不胜其烦的样子。“喂,有人在吗?”他竟然还招呼了一声。
谁会回应你啊。
林三酒连呼吸都屏住了,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死人。她在等那男人走进来,只要他一踏进来,她就会冲出去以武力制服对方出乎意料的,那男人在两个记忆领地的交界线外停住了脚。
他挠了挠头,干脆原地蹲下来了,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封面上写着“流产3次?富豪情妇面临被甩!”的杂志,一页页翻看起来。
第1650章 众里寻他
进化者之间对彼此的战力评估,其实只是一个很模糊、偏直觉的判断方式。
就像人类社会中,两个陌生人一见面,彼此通过衣着、谈吐和气质之类的外在特征,大概能感觉到对方属于什么样的出身阶层——当然,时不时会判断错误,但仍旧是人人下意识评量彼此的手段。
现在林三酒就很难说,她对那一个男人的战力评估到底是否准确:感觉上,似乎是她冲过去几拳头就能撂倒的类型……可是他毕竟是能操控记忆领地的人,看着越普通,林三酒就越不敢掉以轻心。
在一片死寂中,她听着一页杂志纸被“哗啦”一声翻了过去。
为什么他突然蹲下来看杂志?刚才不是还在为了两个拧绞在一起的记忆领地挠头吗?林三酒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却不知道该提防什么。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男人恰好蹲在橘红星球的正前方;她若是想落地,一露头,就肯定会先落入他的视线范围。
如果他刚才为了查看情况走入了天象公园,那就不一样了:她自诩速度够快,应该能够在对方掉头逃返都市之前,就先一步拦截住他。
现在可好,他就蹲在天象公园边界线以外,当他发现有人朝他冲过来时,那他是怎么把天象公园弄过来的,他完全可以再怎么把天象公园弄走——林三酒不知道他的根底,自然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速度快,还是他操纵记忆领地的速度快。
……但是,只要冲过去的速度,能快得叫他反应不过来就行了吧?
林三酒犹豫了几秒钟,在心里将这个主意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遍。
最坏的情况,就是那男人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天象公园挪远——不需要挪得很远,只要二者之间的距离远得让人跳不过去就够了,到时战力高低关系就不大了,对方完全可以从容对付她。
所以,她得在对方一个念头转完之前就到达对面……如果算上刚刚露面时,那男人难免会先吃一惊、再作反应的过程,她可能只有一秒左右的时间。
林三酒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距离——至少也有近千米。距离越远,高速就越难以保持,这个距离要在一秒之内覆盖的话……对于进化者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难度。
她低头看了看。
行,没问题。
决心一下,林三酒立刻收了【意识力扫描】,从机翼边缘小心地慢慢向后退去,尽量没有发出声响。
那男人仍旧没有察觉远处还藏着一个人,大大咧咧蹲在地上,对着杂志皱起了眉毛,好像这种主要负责刺激的杂志上能出现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内容一样。
“嗯?这不对啊……”他看了看杂志,又抬头看了看和十二界街道扭在一起的天象公园。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了,似乎有一个疑问正在渐渐得到解答。他的目光转了几圈,最终落在了天象公园半空中那一颗橘红色星球上。
就在那男人腾地一下从原地跃起身的时候,林三酒也紧贴着橘红星球下方,朝外轰然扑了出去——当然,不是她自己扑出去的。
飞行器从悬浮状态到突然加速,只用了一瞬间的工夫。
破开激起的气浪,海啸一般朝前拍打卷扫而去,尖锐呼啸声即使在机舱内都清晰可闻——连林三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越过了那男人头顶,远远地扑向了远方,眼看着快要撞进一栋高楼里了,才急急地刹住了飞行器。
要是反应再慢半拍,她恐怕就要冲出这个记忆领地,闯进下一个里头去了。
余渊给她开过来的这一架飞行器,性能实在优越;悬浮、加速再急停,依然又稳又流畅,灵敏迅速得如臂使指。她的技术不足以在高楼之间驾驶飞行器,等她开门一纵身跃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男人的后脑勺,正迅速消失在了一条街的街角。
“站住!”林三酒一落在地上,拔腿就追了上去;明知道对方不会老实站住,还是怒喝了一句:“站住,我不杀你,我只是要讯息!”
以他表现出的身手来看,哪怕先一步跑没影了,林三酒也不太担心——她的速度,压根就是不大多数人能够与之匹敌的;在这一句话喊完的时候,她已经紧咬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急速转过了同一个街角。
下一秒,沸沸扬扬的人声、车声、电视广告声……无数音浪,忽然从静寂之地深处轰然爆发,裹着光影交叠的浪花,一起迎面打上了林三酒。
她一个踉跄,紧刹住了脚。
在她面前,原本凝固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纷纷活了,嘴里接上了说到一半的话,脚终于落了地、又抬起来,恢复了大城市的快节奏步伐;霓虹灯招牌缺损了一处的荧光继续嗡嗡跳动起来,笼着路边摊的淡白色烟雾终于被时间释放,散播出烧烤的香气。
林三酒瞪大了眼睛,然而在人头涌动的街道上,那个男人如同跌入海里的一滴水,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记忆背景中的活动“人板”,一眼就知道不是真人。假如他们都是真人,那还有被推开打飞、强迫清路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即使是林三酒,也不可能用武力将他们从自己的运行轨迹上推出去,反而自己倒是有被反作用力给弹一个跟头的风险。
她不得不挤在人群里连连闪避,又想放速奔跑、又要避开人群车流,在趔趄几次之后,终于意识到这是大海捞针的无用功。
……这儿不一样。
这一片记忆领地不管是面积、建筑物、活动人数、细节之丰富,都远远不是之前任何一个可以相比的。这儿太真实了——这并不是说,其他的不真实;而是这一片记忆领地中对于细微纹理的琢磨,已经细腻到了连现实都无法追上的程度。
甚至由于一切都太清晰、太锐利、太强烈,这种比真实还真实的视感,竟然就能给人当面一拳似的冲击。连一屋一牌的细节都精微得好像能叫人看上数年,再配上物件和人物庞大的数量,令人扫一眼都市街道,都觉得要花好久才能消化。
要从这种环境中找一个不大出众的陌生男人,林三酒自问做不到。
奇怪了,是她刚才隔得太远,以至于才没有感受到么?这种清晰丰富的冲击感,好像是在一切都重新活动起来之后,才突然增强的……
林三酒使劲闭了闭眼,令自己的大脑在短暂黑暗中喘了一口气,又做了一点心理准备,才总算能睁开眼睛,迎接下一波无尽细腻、强烈锐利的细节冲击。
她眯着眼,慢慢顺着街道,逆着人群往前走。当她经过一家电器商店的时候,从摆在橱窗里的音箱中,忽然传出了一个气急败坏、饱含谴责的声音。
“就是你胡来,把我们这儿两个回忆录给搞乱的?”
第1651章 谈判时的意料之外
当林三酒循声回头的时候,她先是怔了一怔——自己在电器店橱窗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这么陌生。
她在屋一柳等几人的回忆中度过了太久,出来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竟有点不大习惯了: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远别家乡多年后重返旧地,忽然遇见了儿时的朋友,在年岁虚晃的投影消散后,熟悉感才渐渐浮了起来。
这些回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假如她再经历两三个记忆,她还能回想起自己是谁么?
如果说这些回忆录的作用,就是为了叫人迷失其中,好像也不对——它们没有“主动害人”的恶意,精神恍惚应该只是副作用。这么一来,她对这个空间的疑惑,未免就更大了。
“这是什么地方?”林三酒望着音箱,问道:“回忆录又是什么东西?”
她没有等来音箱中的回音。她的话一问出口,却从身后熙熙攘攘、脚步匆匆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扔过来了一句:“你怎么反而来问我?”
林三酒在声音响起那一瞬间就急急转过了身——她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一个拎着公文包,大步往前走的上班族,模样与之前那男人毫无相似;他在低头看表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继续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别骗我了。你们如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进来的?”
随着那上班族大步从她眼前走过,后面半句话是由一个街头卖唱的黑衫青年嘴里说出来的。
……原来那男人的话,可以从四面八方、任何一角传达出来,更叫人不知道何处去寻他了。
“你不是都看见我们的飞船了么?”林三酒的目光在街上一个个行人身上弹跳过去,不知道下一个张嘴回答她的人会是哪个——不管男女老少,发出的都是那拖鞋男人本人的声音。
街上一时无人作答,人们仍然只是在匆匆走过、打电话、听歌、吸饮料……林三酒眯着眼睛,补了一句:“我说过,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我们的飞船是无意间闯入这个地方的,现在我只想重新找到朋友离开。”
一个正在街边招手叫计程车的年轻女子忽然“嗤”了一声,接下来,在隔着一家商店的地方,另一个正在发传单的美容店店员开了口。“你看,你这么几句话,就已经在对我说谎了。”
“我哪里说谎了?”林三酒有点莫名其妙,朝那店员大步走了过去。
她才触及到那店员面前,身后又有个带孙子的老太太说话了:“你根本不是随飞船一起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另外一个……姑且叫他人吧,他怎么回事,竟然还能从空气里一点点形成个肉身……总之,你们俩都是在飞船之前冲进来的。过了一会儿,那艘飞船才跟着出现,怎么就变成‘你们’的飞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