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904章

作者:须尾俱全

为了不被发现,谢风只能在浑浊充满杂质的脏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使劲往深处潜;库房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些铁架子,她游到铁架子后方,借着它的遮掩,才敢悄悄浮上来换气。

那时的游艇上,秋长天正在发脾气。

他今天经历的也不少了,尤其还都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突然被绑架之后,他不可能不慌,只是勉强也冷静下来过、稳住过阵脚;在他认为绑匪是为了逼问同伴下落的时候,他大概以为自己掌握情况了,刚刚放下心,却又被谢风横插一杆,吃惊下露出了马脚。

在那之后,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一泻千里。他觉得自己官途要完了,又觉得自己性命要丢了,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哀求一会儿许诺一会儿恐吓,样子实在谈不上好看——当被自己的部下救出来之后,秋长天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找到了发泄口。

“几个小毛孩!就能把你们两个人都撂倒!这个安全意识哪里去了?自称安全兵可不可笑?规章制度都做到了没有?就这么干工作的?”

他的怒骂嘹亮地回荡在库房天花板下,谢风遥遥听了,都觉得耳鼓里嗡嗡的。“现在可好,抓贼还漏掉了一个,这里都是水,那女的能去哪?肯定跳到水里去了,还不下去找!”

谢风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怕,使劲咬住牙关,才没有磕出声。

游艇上,那个安全兵小声地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二人此时都站在甲板上,司机半趴半坐在一旁,在秋长天的怒火冲刷下,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让你去你就去,你伤势恶化住院了能报销!”

“我没听见跳水声,也许她刚才就走了……”那安全兵的声音竟大了点。

秋长天静了下来,看着他。

“……我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考虑好了。”

那安全兵再也不敢说话了。他扶着栏杆,把靴子外衣之类的沉重物件都脱了;他“扑通”一声跳下水的声音,让先一步躲入水下的谢风都听见了,惊得心脏一紧。

这个时候往仓库门口去可就太显眼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趴在水底憋着气,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找到。

不过,这只是一场虚惊。

如此宽广的库房,即使没泡水,一个人将它走一圈也要好半天;那个安全兵身上有伤,又要游水,还得潜下去四处搜寻各个角落,其实任何人用理智一考虑,就知道不靠运气的话,他找出谢风的可能性不大。

有一次,谢风甚至是眼瞧着他从不远处水下游了过去的,与其说是在找人,不如说是在走过场。

在那安全兵上船两三次,又被赶下去两三次之后,秋长天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办法不太现实。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在泄愤,劈头盖脸将那安全兵训了一顿之后,又不忘打一巴掌揉一揉,给他夸了几句好话,许了一些承诺。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谢风倒是明白那安全兵是怎么脱身的了: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到那安全兵其实也是下去车库开车的,却没有想到要去搜一搜他的车钥匙——当时情况紧迫,没时间仔细搜身;而且也没人料到他的车钥匙上,正巧挂着一把多功能军刀,他就是用薄刃慢慢磨开了绳子。

“至于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胡话,你们也不必往心里去。”秋长天像安抚似的,对两个部下说:“他们没有让我解释,就先把事给认定了。视频确实截去了一小部分,但那部分和我们星球没有任何关系,不影响全局。这个保密性和敏感性,你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吧……”

谢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不敢放过接下来任何一个字。

没有任何关系?

晨星和午星是境况很相似的两个人类星球,他们为什么这样有信心,晨星末日中有一部分因素,肯定和午星没关系?

可是能够解释这么两句,对于秋长天来说已经足够屈尊降贵,那二人自然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应是,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等他们终于启动游艇,轰鸣着离开之后,谢风已经冷得头脑一阵阵发昏,铁架子都有点抓不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出去的。

她对港口一点也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出口;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休息的脚手架,在沉沉雨幕中四处张望了一圈,才远远看见了防洪带。

虽然难,但她总是能从这儿出去的。真正叫她忧心的,是她放在游艇上的书包——以及里面的手机。

谢风知道防范,不曾在手机中存过自己或朋友的私人信息;但如果顺着聊天群组顺藤摸瓜……

她必须回到市内,才能想办法发出一条警告,可是整个安全部现在搞不好都被发动起来了,正在全城寻找她。

回去是不是自投罗网?不回去的话怎么办?为什么她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她的错吗?

在冲击着脑海的思维乱流中,她只有唯一一点安慰:秋长天如今仕途无恙,东罗绒也不会受到牵累了吧。

谢风爬出防洪带以后,在冰凉沉重的雨幕下,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在公路上,每一步都感觉好像是她此生能迈出的最后一步了。她从没有这么疲惫灰心害怕过,仿佛全世界都准备崩塌下来,将她埋葬。

路上偶尔会有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溅起高高的水花。每看见一辆,谢风就使劲挥手,希望对方能停下来带上她;然而没有一辆车肯停——想一想,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一辆车倒是减了速,谢风看着那男驾驶,却又不敢上车了。对方一连问了几次“你上不上来?”,她只是摇头回绝;那人保持着低速,跟在她身边走了好几分钟,不住往外扫视打量她,直到后方又来了车,才开走了。

谢风浑身都在颤抖,简直想要昏过去,却不敢昏过去。

等她在沉沉大雨中跋涉了不知多久,终于又一次遥遥看见了东罗绒所在的酒店时,谢风在那一瞬间突然掉了眼泪。

她好想回东罗绒给她开的房间,像上次那样,被她用厚浴巾裹起来,向其低声哭诉坦陈;问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问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在她凉凉的、似酒非酒的气息中哭累了,就安心慢慢睡去。

两年多了,谢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未成年,也许还算是个孩子。

此时暴雨连绵,将天地都涂成一片暗哑无望的灰暗,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她一个人坐在雨里哭,也没有人来管她,她也无处可去;她独自哭了一会儿,哭得脑袋昏昏沉沉,觉得实在不像话,重新爬了起来。

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谢风脚下却像是自有主意,在慢慢朝酒店靠近。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也不由一惊,顿住了脚——怎么还敢往那儿去?秋长天的部下说不定都把酒店封起来检查了。

她站在酒店对面一条街上,在一家便利店顶棚遮挡下避雨,装作在看橱窗上海报的样子,时不时扫一眼身后的酒店。她又渴望它,又不敢接近它,明知道该走,却下不了决心走。

地下停车场入口被黄带子封了起来,酒店侧门却好像还可以出入。附近马路上停着几辆车,谢风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监视的便衣。

……太危险了,还是走吧。再说,现在去见东罗绒,可能也只会拖累她。

谢风在心里叹了口气,咽了一下干燥焦渴的嗓子,将目光从店内的面包货架上拔了起来,转身准备要走。

“怎么我每一次看见你,你都这么狼狈?”

当这个嗓音从身后响起来的时候,谢风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可能呢,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自己假装看宣传海报的时候吗?

可是当她慢慢转过身去的时候,撑着一把伞站在雨下的,确实正是东罗绒。

雨水落在她的脚边,激打起白烟似的雾气,浮进昏暗天地之间。在雨里,红伞半遮住她的面庞,只能看见她尤其苍白的皮肤;她的嘴唇与雨伞一样,是仿佛是血迹干涸般的暗红色。

怎么我每一次看见你,都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谢风试了几次,才勉强抬起了嘴角,却不知道自己逼迫出来的究竟是不是一个笑。

“你、你没事吧?”她小声说,“我这就走……你别被人看见和我说话。”

东罗绒静静站在雨下,一时没有出声。

谢风咬着嘴唇,不敢再多流连,转身就准备走。这感觉太古怪了,就像是穿长裙子时被人从身后踩住了一个裙角似的,她觉得自己的全副心神与灵魂,仿佛都被身后的东罗绒给踩住了。要转身走开,却这么吃力。

“进店说。”东罗绒的声音轻轻追上来,笼着她的耳朵。

……那好吗?

谢风仍然不太安心,可是身体却已经顺从地走进了店门里。进门前,东罗绒在红伞下微微地笑了一笑,像在赞许她听话。

从昏暗雨幕中走入明亮的店内,感觉好像十分超现实。尤其是东罗绒,她收起了伞走入店里时,简直与充满烟火气的现实世界有些格格不入——谢风离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见收银台后的店员没有留意她们,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你……你都知道了吗?”

“他们有一阵子也不敢百分百确定,他到底是自己走的,还是被绑架的。”东罗绒看着面前雪柜,神色好像只是在决定要吃哪一只雪糕而已。“他安排给我的那个司机,人倒是蛮警醒,悄悄去你的房间里看了看。”

谢风悚然一惊。

“发现你不见了之后,他问我,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东罗绒打开雪柜门,站在阵阵冷气里,一眼也不看谢风,继续说:“我说,我哪知道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你说不定就是出个门办点事,凭你一个上午不在,就能认定你和这件事有牵连吗?”

谢风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一声也发不出来。

“……刚才我听说他又回去了,回安全部办公室了。”东罗绒仍旧是一副十分冷淡的样子,“砰”一声关上门,什么也没拿。“究竟他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听见进一步的消息。可有一点,如果你还不回酒店,那司机就要先把我给交代出去了。你帮我把司机给敷衍过去,随后你要去哪里,都是你的事。”

谢风又想哭,又想笑。

她怎么总能找到理由呢,说得就好像谢风回去了是在帮她忙一样。

“停车场摄像头……可能已经录到了我的面孔。”谢风低声说,“大厅里、电梯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不能让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出现。你……你走吧,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东罗绒终于正眼看了看她。她的书包没了,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说狼狈已经算是轻的。

过了几秒,东罗绒将手中一只小零钱包放在了货架上,望着它叹了口气。

“祝你好运吧。”她在走过谢风身边时,低声说,“等你知道进化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等谢风慢慢回过头时,她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大雨里。

第1637章 新闻

仅仅是多了一点钱,谢风的处境顿时大不一样。

东罗绒那只零钱包里,不仅装了许多硬币,还有一叠被随意卷起来的皱巴巴钞票,大额面值的也有好几张,看起来,至少够她接下来一个星期用度。

谢风叫了一辆计程车,终于不必再靠双腿走在暴雨里;她怔怔坐在后座上,手指反复抚摩着东罗绒的零钱包——以及从包里抽出来的一张备用酒店房卡。

东罗绒肯定知道,谢风回去的话,对自己也不安全。但她还是给谢风留了一条后路——当安全部展开全城搜捕的时候,他们不太可能去找的地方,就是东罗绒的住处。

以前谢风看书,尤其是武侠小说里,描述两个好汉初识时,会写他们如何脾性相投、一见如故,成了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可是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两个女性角色之间,产生过同样的经历。

如今她知道,不是没有,只是没人写。

“这雨真是他妈烦人。”看着雨刷拼命摇摆,出租车-司机抱怨了一句,“我活了三四十年,就没见过最近这么大的雨,下没完了!”

谢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在想怎么通风报信,别让聊天群组的朋友们被安全兵揪出来。上一次落脚的胶囊旅馆,现在应该没有进入安全部视野;她准备回去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在,借个手机用。

那司机也不在乎她回不回应,自顾自地抱怨;他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家人住院、不慎挨了安全兵的流弹、孩子学校又因为课程不被帝国批准而关掉了,处处都耗费巨大,等等——“之前存了好久的钱,就想带孩子去邻星看看。现在可好,邻星没了,钱也没了。”

“我以前也很想去看看的。”谢风被勾起回忆,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愿望。跟司机这样说说话,就好像她的世界还没有分崩离析,一切都是正常的、有点倒霉的一天罢了。

“对啊,我只在电视上看过那种红枫,又漂亮又高大……”司机感叹道。

笔直地拔地而起、仿佛要触碰宇宙的巨大红枫,一直是晨星的独特风景,据说人走在其中时,会有回到史前时代的错觉谢风忽然直起了身子。

等一下。

对啊……两个星球如此近似,要说什么东西是晨星独有的,而午星上没有,那不就是红枫树了吗?

它与一般的枫树其实分属于两个科目。随处可见的红枫林,即使从电视上看也极宏美震撼,甚至还有城市整个就是依托红枫建造的,成了著名旅游胜地。假如末日与红枫有关,或者它就是造成晨星灭绝的原因,那么帝国人看了当然不会担心!

至于红枫如何能造成星球毁灭,她也不知道。

可是,进化者又怎么解释呢?哪来的啊?秋长天不像在说谎,晨星上确实出现了进化者呀,他们跟红枫又有什么关系?

谢风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车已经到了目的地。她付了车资,那司机还给了她一把伞,据说是别的乘客落下的——顶着暴雨,她撑着伞走向胶囊旅馆时,真的差点错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不幸中的大幸是,旅馆里还有一个也是街头上认识的朋友。虽然不熟,谢风还是借来了他的手机,尽可能全面地把警告发出去了一圈——她是彻底暴露了,她希望除了自己之外,最好不要有一个人受连累。

“别让人知道你我认识。”还手机的时候,谢风向那男生嘱咐道,“否则不只是我有麻烦,你也会有麻烦的。”

那男生迟疑了一下,也明白事情分量,问道:“那你呢?你有地方去吗?”

没有。

即使没有地方去,谢风也仍旧一刻不敢多待,即使外面暴雨仿佛要冲洗掉整个世界,她还是撑着那把被雨水打得战战栗栗的薄弱小伞,走进了雨里。那伞几乎没有用,风一吹,人就像走在海浪里。

好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她想。

与东罗绒见了一面,已经是意外之喜,如今不必再担心其他朋友,谢风竟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反正也无处可去,躲过一天是一天吧,若是哪天突然迎来人生终点,她也都准备好了。

她抱着这样的心情,进了一家餐饮店,点了热乎乎一客咖喱饭,吃得满头冒汗。饭后捧着店家免费提供的热茶,谢风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店外大雨无休无止,连绵不断,使天地间都昏黑得仿佛要入夜了,难以想象才是下午。

安全兵们要冒雨搜捕她,她却在餐厅里舒舒服服坐着,想一想不觉有点要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