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看什么电影啊?不是刚才还在说投资进化者的事吗?谢风一边嘀咕,一边进浴室冲洗了一下,换上了睡衣。或许因为这里是酒店,而不是谁的家,她竟没有产生侵入了他人领地的感觉;裤子袖子都长一截,丝滑冰凉地笼在身上,叫她打了个喷嚏。
好冷——东罗绒似乎喜欢将房间保持在一个人类很难觉得舒适的温度上。
她哆哆嗦嗦地进了客厅,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大雨,仿佛是一张巨大幕布,将整个城市都遮掩笼罩起来,在沙沙的背景音里,世界上好像只剩下她与东罗绒两个人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一切都昏暗得仿佛半睡半醒时的梦境。东罗绒正坐在沙发上,暗哑天光沉入她的面庞细节、骨骼起伏之间,浮起的一点石膏白,像是天光即将灭亡的墓地。
难以想象她和列车上的那胖子,居然同是人类。
东罗绒面前是一部打开的电脑。她似乎很少用电脑,交互界面上干干净净,还保留着发售时的欢迎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谢风不明所以地在她身旁坐下了,坐进了那一团好像快要发酵成酒时的特殊气息里——就好像东罗绒真是快要开败的浓花,要冻在寒凉气温里,才能延缓留住她在人间的时光。
“我们要看什么啊?”谢风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你刚才说投资进化者是什么意思……”
东罗绒没有回答。她点击开的一部短片,却是谢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像了——世界上的每个人恐怕都对它的内容了如指掌。
从邻星传来的那一段警告短片,全长不到十分钟,作为星际传递的讯息来说,已经相当长了。
“八分四十秒的片子,前面六分十五秒,都在介绍情况、强调真实性。”东罗绒一边说,一边按了播放。
谢风抱着抱枕,凑过头看屏幕时,还有点恍惚:现在是什么情况?几个小时以前,她不是还在找蛇头,准备偷渡吗?世事真是难以预料。
“……我是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兰铃特。”一个穿着很明显是邻星风格的中年女性,惶急中仍然勉强保持着冷静,正对着镜头匆匆以另一种语言说道:“现在是晨星历3723年火期3日……在五个期之前,我们星球遭遇了世界末日,这是一条警告消息!听我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真实的警告和求助!”
谢风如今几乎都不必看字幕,就知道她说的内容了——在电视上、网络上,这段警告片已经放了太多遍。但是东罗绒却仍然紧紧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段影片似的。
“在我们星球的人口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就是‘进化者’。他们身上的能力,破坏力强大且千奇百怪,难以用科学解释,比如——”
兰铃特从镜头外抓起了一张报纸,将它对着镜头高高举起,声音从报纸后传了出来:“你们看到了吗?在氧期49日,正在举行会议的星政堂被一个人闯进去了——对,只有一个人,就穿过了层层防卫和安保——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人,他走过的地方……走过的地方……”
她说到这里,声音都在颤抖,手指紧紧攥拢了,攥得报纸被扯出了皱褶,但还是能叫人看清报纸上的大幅图片——一个男人半弯着腰,手抬在半空中,看不出在做什么;不远处的两根柱子,却像被电脑修改过的图片一样,从中央远远地弯了出去,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在影像画面上,浮着几行对新闻标题和大意的翻译:“记者冒死抢拍隔空就能改变物体形状的男人,星政堂右翼大厅现已倒塌,伤亡人数不明!”
最后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现在我也数不清有多少设施和部门都遭到了。”兰铃特哽咽了一下,才说出了“破坏”二字。“这个世界毫无疑问正在灭亡,罪魁祸首……”
她将脸埋入手中,过了几秒,终于重新整理好了情绪,再开口时,却还是忍不住愤恨:“那些进化者,对我们的家园毫无怜惜尊重,拼命抢夺各种资源,到处肆意妄为,我们星球的各种资源库存,医药物资,都被洗劫一空了!
“死伤人数从两期之前,就统计不过来了,统计部门再也没有报过。恐怕连统计的部门都不在了吧……我也不知道,现在一切都乱了,消息传不出去,流言却到处都是。没人知道什么消息是真的,什么消息是假的。”兰铃特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很多可以传递星际消息的设施都已经完了,最终由我来给你们午星发这一条讯息,真是太讽刺了。”
东罗绒突然按下了暂停,影片冻在了兰铃特苦笑着的面孔上。
“怎么了?”谢风看了她一眼。
“你要不要钱?”东罗绒面无表情地问道。
她真的思维太跳了!
谢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有点结巴地答道:“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要你的钱,我可以打零工……”
“不,我不是问你要不要我的钱。”东罗绒打断了她,说:“我是说,总的来讲,你要不要用钱?”
“那……肯定是要的啊。”
“好,那继续吧。”东罗绒也不给谢风一个问话的机会,“啪”地一下继续开始了播放。
她用不用钱,和世界末日的警告短片有关系吗?谢风满腹疑惑,悄悄看了东罗绒一眼,目光才回到屏幕上。
接下来,兰铃特又讲了几分钟他们星球如今的惨状乱况,条理只能勉强算是清楚。
“……接下来,我会把我知道的,关于进化者的情报全部告诉你们。首先,每一个进化者的能力都不一样。在刚刚进化的本地人口身上,我们发现,他们发展出的能力是有阶段性的,尽管作用神奇,但总体来说,越是处于进化的初期,能力、体力就越弱,以我们的军事武力仍可制压,和后来的不能比。后来的进化者身上,还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物品……”
东罗绒和谢风静静听了一会儿——兰铃特接下来举了几个例子,阐述了进化者造成的破坏,谢风听了无数次,反而更加觉得它们不像现实。
在接近影片尾声的最后两分钟里,兰铃特哀求似的说:“消息传到你们手上,至少也要大半年,就算你们一收到消息立刻赶来,到达我们星球时,从今天算起也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到时我们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但是我请求你们,请务必要派船来,即使我们存活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你们来了之后发现我们早就灭亡了,也一定要来。”
她抹了一下眼睛,说:“我们全球八亿七千万人口,不可能全部死绝,即使还有最后几个幸存者,也请你们救救他们,将他们带走。毕竟我也有家庭,有女儿,假如我的孩子能够存活到那一天,哪怕我不在了,我也希望她能得救……我想,人同此心。”
东罗绒又按下了暂停。这一次她没说话,看着屏幕上那一张被焦虑、担忧和害怕给折磨得失去了血色的脸,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把最后一点播完了。
“如果我们没有幸存者,你们也可以亲眼看一看我们星球上的情况,作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兰铃特摇了摇头,再次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星球上现在情况如何了,考虑到我们两个星球的进程一直都很相似,说不定你们也迎来末日了。”
“录完发出这段影片后,我就要从这里离开了。”她最后像叹息一般,喃喃地说:“……恐怕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吧。再见,我要回家了。”
影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像每一次看过它之后那样,谢风沉默了半晌。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如果她的星球最终也要迎来相同结局,那么泪城归不归顺思平帝国,思平帝国接下来对她们有什么计划,她偷不偷渡去其他国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看完了。”东罗绒像宣布似的说,“你对这支影片有什么想法吗?”
谢风回过神,不知道她希望自己发表什么看法。人生无常么?
“我有一个想法,平时可不敢说出口。”东罗绒倚在沙发扶手上,懒得好像没了骨头似的,抬起一只脚压合了电脑,架在茶几上。“我觉得这支影片不是真实的。”
第1627章 模式
在听见“晨星”、“午星”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余渊就想起来了。
在谢风记忆运行的时候,他自己仍然像是后台的一个程序,或者说,他自己就是后台本身。在数据体广袤丰富的数据储备中,恰好存有这两个星球的资料——它们的末日是什么成因,末日是几时发生的,它们迎来了何种未来,余渊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旦意识到谢风和东罗绒二人处于什么样的地方,他就能将许多线索和数据储备拼接在一起,几乎能看见她们的命运会怎样走下去——尽管他的数据库中不包括这两个人的讯息。
他发现自己想要提醒她们。
假如她们能获得他的提示,那么她们的命运或许会有转折——但是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余渊暂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的错误。
她们都只是记忆中的人物罢了,他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他只要跟着做一次看客,把这段记忆走完就行了——按照他的推断,记忆走完时,他也该从这个数据包里离开了。
此时此刻的谢风和东罗绒,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早被规划好了框架;当她们仍然试图看清前路时,余渊已经在静静等待着她们的结局了。
……难道东罗绒是那种阴谋论信奉者吗?
在看过那部短片后,谢风生出了疑惑。
在警告短片爆发成为世界性话题后,它至少也被播放了几十亿次;像许多其他的议题一样,围绕着它也产生了各种阴谋论。
有人觉得这是被捏造炮制出来的虚构产物,有人觉得这部短片本身就是促生进化者的原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人口中总有不小的一部分,是随时准备相信阴谋论、相信谎言的。再荒谬的理论,多重复几次,总能找到信徒。
不过,这些阴谋论遍地都是,打开网络一搜就有几十万条结果,实在没有什么“平时不敢说出口”的。
“你觉得影片是假的?如果真是那样,影片中的这个女人,早就被人挖出来了,她只要是这个星球上的人,就不可能不与其他人打交道……”
谢风的话说到一半,东罗绒就摇了摇头。
“我不怀疑这支影片的确是从邻星传过来的。”她皱着眉头说,“我也不认为兰铃特在说谎。”
那她什么意思啊?
谢风正要问,却忽然被一个响亮的喷嚏给打断了思绪——房间里实在太冷了,但她不愿意开口请东罗绒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理由。
东罗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能亲眼看到一个人进化的过程。”半晌,她才慢慢说道,“那我的许多疑问可能都会得到解决。据说,越是有反抗战斗精神的人,越容易进化……所以最近抓的疑似进化者,也都是这样的人呢。”
谢风心中一紧,想起自己朋友群组中有几个近期失了踪,再也没有消息的人。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她伸手抓了一张纸巾,抹抹鼻子说:“我从来没听说诶。”
她装作不经意似的,口气很随意。就算东罗绒不像坏人,她毕竟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帝国人;谢风刚才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是很有保留的。
东罗绒没有回答,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影片中的兰铃特,是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对吧?那她是哪里的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对的‘外’,是指哪里?”
“啊?”谢风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答道:“肯定是晨星上专门联系午星的部门负责人吧,要不然怎么会由她来给我们发消息呢?”
晨星人口虽然比午星还多一些,但是整个星球就是一个联邦国,不像他们星球仍然分成了六个国家——哦,现在是五个了。
受限于信息传送的速度、技术难度和资源耗费等因素,他们对于晨星的了解,只限于一个大概;有了晨星的例子,“统一星球”一直是午星上不少野心家的湿梦。
“她自己也说了,晨星上有不少可以传递星际讯息的设施,这说明与午星的沟通联络,并不是某一个部门的独家职责。”东罗绒静静地说,“况且她还说,最终由她来发这一条警告,很讽刺。”
谢风张开嘴,有点愣住了。也对,如果兰铃特本身就是专门负责联络午星的人,由她来发警告属于常理之中、职责之内,实在谈不上“讽刺”。
“这一点不算漏洞吧。”谢风迟疑地说,“可能有很多合理的解释……”
“对,合理的解释可能有很多,这不是问题。”东罗绒赞同道,“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一个解释也没听到。”
这算什么问题呢?谢风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她的头脑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摔得脑震荡了。
“进化了的人为什么要毁灭星球呢?”东罗绒喃喃地说,“他们拥有超能力,完全可以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让几个亿的人为他们服务不好么?将星球毁灭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其实有很多午星上的观察家与分析家都提过假设和解释,也都能解释得通——东罗绒当然不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谢风以为她没看过,刚说了几句,东罗绒却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些我都看过,各有各的道理。问题在于,这些解释都是我们提出来的,而兰铃特根本没有提供过任何一个原因或解释。”
确实。
“连你都知道要用钱,进化者不知道要钱,反而去抢资源?再说,拥有这样力量的人,根本不需要抢钱嘛。他们坐在那里,就有无数人主动孝敬了……”东罗绒浮起了一个讽刺又烦厌的笑容,轻声说:“权力说白了,就是能够决定他人命运的力量。什么力量,比不可预测的终极武力更强大?”
说得都对,可是什么叫“连你都知道要用钱”?谢风腹诽了一句。
“当然,这一点肯定也有合理的原因与解释,不过再一次,兰铃特没有提供任何解释。”
东罗绒此刻看上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了——谢风如果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她也不会察觉。
“五个期之前就遭到了世界末日,说明那些进化者,肯是早早就出现了……那么多人,发展出了那么古怪的能力,晨星怎么早没发现呢?一直等到他们的能力发展进化到了军事力量压制不住的地步,才突然整个星球一起完蛋了。”
这次谢风没作声,因为她已经猜到东罗绒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兰铃特请求我们派救援船,就更奇怪了。按照她的说法,晨星本地人口中出现了毁灭世界的进化者,那么到了最后,剩下的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剩下的明明就最有可能是罪魁祸首,进化者嘛。那还有什么好救的?我们的船去了也是死呀。”
这些都不是新鲜的疑问了。
要答案,网上就很多,还有来自帝国高层部门的权威性解释;但是正如东罗绒所说,真正的问题在于,兰铃特本人,一句话也没解释过。
如果说她时间仓促、心神慌乱,想不到或者来不及解释其他事情的话,那她怎么都应该解释救援船一事才对——毕竟兰铃特发这条消息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要求救;不把话说清楚,如何指望人家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援?
“你看出这其中的模式了吧?”东罗绒扫了谢风一眼,问道。
“那你的意思是……”
东罗绒忽然一顿,再次转过头,直直盯了谢风一会儿——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谢风同为女性,也不由有点心慌局促,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为什么不说?”她轻声问道,“你觉得很冷吧?”
从刚才开始,谢风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冷颤;有的冷颤厉害了,甚至连牙关都有点咬不住。她以为忍一忍、习惯了就好了,因为在一阵阵冷意之间,她还会时不时地涌起一股燥热来,连自己是冷是热都说不好的感觉,实在难受得很。
东罗绒忽然凑近身,将一只冰凉清瘦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她离得好近,连扑上面颊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她眼睛里是一片死黑——一般形容美人,总要说她眼波光泽,可东罗绒却不是这样:她眼睛里黑沉沉的泛不起一点光,好像看一眼便会跌进去。
谢风忍着想要打颤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全心神都凝聚成一点,正被轻轻压在她的指尖下。
“你好像发烧了。”东罗绒歪过头,不太确定地说,“不过我摸谁都比我热。”
……结果,谢风真的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