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谢风知道自己暂时还没上任何系统名单,尤其是还没有上“疑似进化者”的名单,这应该足以保证她的安全。所以那个检查员将她的证件登记入电脑系统后,只是又加了一行字“携带洗手液”,便放她离开了。
直到现在列车开动,她才总算有了一点现实感:自己真的上车了。
再过三个小时,她就可以找到朋友聊天群组中传言的那个蛇头了。
目前只是第一步试探接触,具体能不能走,要花多少钱才能走,全是未知数。谢风没有钱,她为了不连累家里,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靠打零工过日子;但是据说以前高中有一个同样不回家的学姐,就攒钱通过那蛇头跑了,这给了她不少希望。
车厢里有人抖开了报纸,头版用大字写着“庆贺泪城归顺思平帝国一周年”;有人打开了挂着的电视,一听见新闻声,谢风立刻抬起了头。
电视上的女主播正在满面笑容地介绍近一年来泪城的失业率下降、公司学校都恢复了正常运转,社会又一次井井有条,在可见的未来内没有任何世界末日迹象;在报道完每天都差不多的社会新闻之后,电视切入了对电视嘉宾的采访对话。
“欢迎秋长官。”主播问道,“我想市民都很关心,如今抓捕疑似进化者的行动,进行得如何了呢?”
“泪城市民可以完全放宽心。”那个秋长官一开口就知是帝国人,一脸严肃地说:“感谢帝国大量投入的人力物力,和我们士兵坚定的决心,我们昨日又有喜报,在红站地区抓捕到了五名疑似进化者,即将开始对他们的进一步测试。我警告所有产生进化迹象的人,想偷偷摸摸蒙混过关,是行不通的,我们的搜捕网极其严密……”
“是,是。”听了一会儿,女主播点头说:“我们不能步上邻星的后尘呀。”
“没错!”
秋长官斩钉截铁地说:“注意,我们兄弟星球传回的数据和画面,在到达我们手中时,其实已经过了一年多,现在恐怕情况已经恶化得令人难以想象了。自从得知兄弟星球上的本地人口中出现了‘进化者’,世界又被那些进化者摧毁之后,又一年过去了,我们至今还没收到第二次消息,可以认为他们已经遭遇末日了……幸亏兄弟星球被摧毁前最后发出了一条警告,我们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才有今日的安定社会……”
这么久了,只会抓人,一天也没有少抓过,如今却依然不知道进化者是怎么来的、怎么回事,还有脸上电视自己夸自己。
谢风听得不耐烦,将额头抵在凉凉的玻璃上。
不过,邻星恐怕确实完了。她小时候还想,长大后一定要赚很多钱,去满布红枫的邻星旅行一次;如今不仅是那一个承载了她许多浪漫想象的地方毁灭了,承载着她生活与记忆的家乡,也已经面目全非。
有人忽然在身旁的空座位“咕咚”一下重重地坐了下来,一条肥壮的大腿贴上了她的腿。
谢风激灵一下,缩回了腿,一手攥住了背包包带。
她以余光扫了一下——那人很胖,若是把小桌板放下来,恐怕可以直接搁在他的肚子上。
这个人的座位,不在自己旁边。
车早就开动了,他显然不是才上车的;在他坐下来之前,他压根没有停下来看过上方的座位号——他不是冲着座位来的,他是冲着她来的。
“小姐。”他凑过头低声说,热气吹在她的脖子上。一股厚重、有点腥的气味。“你这样随随便便在外面走,不太好吧?”
……帝国人?还是投顺派?口音模棱两可,叫人难以分辨。
“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谢风一眼也不看他,说:“否则我就叫列车员了。”
“哎哟,不要误会我嘛。”那胖子缩回头,不知道在干什么鼓腾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一只亮着的手机伸了过来。
谢风扫了一眼屏幕,第一眼还没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第二眼时如坠冰窖。
“你看,我呢,恰好是个新闻记者。”那胖子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将手机上照片放大,露出了一张尽管有点模糊,却毫无疑问是她自己的脸。
“一年半前你们在市政厅抗议行政长官卖国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拍照,这张照片呢,报纸没采用,我自己却挺喜欢的,就存起来了……这可真是太巧了,正好拍到了你嘛。你看你,晒黑了好多噢,你那时候多白。你那一天是逃掉了,没被抓住呢,还是已经被放出来了?”
第1622章 窄路
当谢风回望一年半前的自己时,她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时间只过去了一年半,但当时那个姑娘,似乎比现在的自己年轻十岁。
那个时刻之前的谢风,满心都还在考虑高中结业试、申请哪个大学、右颊的痘痘老也消不掉,以及买不买得到周年企划限量版手办之类的问题。泪城很小,整个国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城市而已;泪城太大了,装着她十八年的人生,以及希望、家人和未来。
泪城之所以名为泪城,是因为它的形状正像一颗眼泪,仿佛刚从大陆板块上落下来,即将滑入汪洋大海之中。虽然泪城这样小,但谢风从未觉得不安过:因为泪城的边界之外,就是广阔的大海与世界。
在“邻星遭进化者毁灭”一事刚刚爆发成为全球性最大新闻的时候,她和她的同学们,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命运已经彻底不同了。他们如常上学放学、逛街打球,与此同时,世界却正在悄悄被这一个新闻改变结构。
……一年半前的那天,消息虽然才刚爆出来不久,情况却已恶化得很严重了。
会造成世界毁灭的进化者,老实说连一个影子都还没出现,然而报纸、电视、街道、课堂上无休无止的争吵撕裂,抗议集|会,却沸反盈天得让人觉得世道早就乱了。谢风就是这片混乱中的一员,常常与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泪城虽小,也是我们的国家!”“你以为这是商业合并么?”“归顺谁也不能归顺思平帝国,哪怕你投简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公司吧!”
有一次,她的一个亲戚听了后,立刻反问道:“小姑娘懂什么,那你说,泪城军队弱小,武备不足,该怎么应付进化者和世界末日?其他国家都压制得住进化者,就我们不能,我们第一个就会被进化者毁灭!”
她当时哑了一下壳,那个堂叔顿时获得胜利一般地笑了。后来她想到了许多反驳的话,能说出口的机会却早就没有了。
其他的地方谢风不清楚,但至少在学校里,学生们大多数都抱持着与她相同的意见,尤其是女生——她们都听过不少帝国人的作风。那一天,也就是在大家早早约好要去市政厅抗议的时刻之前,谢风恰好有一堂体育课;她换下了校服裙和皮鞋,换上了运动鞋和短裤,把校服塞进了背包里,准备不再换衣服了,一下课就赶去市政厅与朋友们会面。
要不是这一个决定,谢风还不知道自己今日会在哪里。
多亏她身上穿的都是便于活动的衣物,才不至于像朋友们一样……
“啊,仔细想想,那天被抓的人现在都还没有被放出来吧。”
身旁的胖男人一张嘴,就有种又腻又厚的气味扑出来。他的语气早就十分肯定了,却装得好像刚刚才想起来似的——假如谢风刚生出了侥幸心理,又被打破了希望,那此刻他一定会十分享受吧。
可惜他要失望的。
谢风以手掌边缘将他的手机往外一推,看那胖男人手忙脚乱地在它落下去之前捉住了它,才冷冷地说:“你眼睛不好就去治,不要随便找我说话。”
“你想说,这个人不是你?”
“难道街上每个肥鬼都是你么?”她特意换用本地方言说道。
那男人显然听懂了,顿时像是被人吐了一口唾沫似的,面皮绷紧了。过了几秒,他突然嘿嘿一笑,说:“那我就去警部,让他们看看这是谁好了。”
“随便你啊。”谢风说着转过头,看向窗外。她并不怕胖子的威胁;只要一下车,她就能立刻融入街道人群中——她已经以街为家生活了两年,别说对方没有她的个人信息,就是有,也根本没地方去找她。
“……或者我现在报警?”那胖男人连脸上最后一丝笑都扯下去了。
谢风刚要张口问他要怎么样,又及时忍住了。她很清楚他要怎么样,有些事情,女人是天生就明白的。
“我说了,随便你。”
毕竟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当天在场的人中,有为数不少都逃掉了,联合军|警如今还在不在乎他们,胖子应该也没有把握。
那胖男人大概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动摇地顶了回来,一时间大概没想好要怎么办,阴沉着脸不作声了——他越是憋着不吭声、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谢风就越提心吊胆。
应该没事的,她在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情况,安慰自己。就算他现在报警,联合军|警也不会立马出现在列车上,这是最高速的列车,路上没有经停站,要等三个小时后才会在终点站停车。到那时,她完全有机会混在上上下下的客流里,趁乱摆脱这个胖子……
那胖男人突然又凑过了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高贵东西?”
这句话刚一入耳,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腋下的皮肉,又贪婪、又泄愤一般,狠狠地抓着往外一拧——谢风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痛,头脑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那胖子早已经匆匆忙忙地起身走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吐,第二个反应却是庆幸。
或许任何女人都会生出类似的微弱庆幸:还好,他的手原本很显然是冲着胸去的,因为有胳膊和背包带挡着,只够着了她的腋下。
……如果这也算值得庆幸的话。
谢风很清楚,喊也没用。如今没人管这种事。
在接下来的车程中,她借着起身去洗手间的机会,在附近车厢里仔细看了一圈,果然找到了那个胖子。那男人与她目光相对后,就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好像此前从来没见过她似的。
她攥了攥拳头,手心里空空的,没有短棍。
从谢风的车厢再往走三节,就是一节提供饮料小食的餐车。在这趟列车就快要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谢风走到餐车里,看了半天他们卖的东西。
她身上还有两个星期的工资,实在不算多。考虑到蛇头肯定收费不菲,她这点钱恐怕还不够偷渡逃跑的,为了省钱,这几天,她每天午餐都只是一个苹果——她真的不该在高价列车餐点上花一分钱。
只不过,如果她真的理智,那她如今也不至于在街头胶囊旅馆里生活两年了。
谢风离开餐车时,时间把握得恰恰好:列车刚好驶进了终点站月台,停下了。餐车上负责卖东西的阿姨,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列车快到站了还肯买东西的人,不仅按她的要求做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以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还额外给了她两块饼干。
“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她叹着气说,“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他们也不会在乎我们年老的,可是你们以后啊……”
……不要为了这么小一点事掉眼泪啊。
道过谢,谢风死死咬着嘴唇,将两块饼干收好了,握着手中纸杯,挤进了起身下车的客流中。她身型纤巧,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当那个胖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前方时,谢风赶紧喊了两声“麻烦让让”,硬是挤到了他身后不远处。
在那胖男人即将抬步走上月台的时候,谢风打开杯盖一抬手,胳膊从一个乘客身边伸了出去,顿时将整杯滚烫的热咖啡都浇在了那胖男人的裤子上——他嗷地一声痛叫起来的时候,谢风松开杯子一缩头,早就重新回到车厢里去了。
她特地要求那位阿姨把她的咖啡做得特别烫,即使有隔热垫,她刚才都有点拿不住,何况是整杯泼上腿?
她浑身皮肤都因激动和紧张而浮起了一片颤栗;谢风知道犯罪现场不能久留,赶紧穿过车厢,大步走到了下一节去。她回头看最后一眼时,正好遥遥见那胖子高声怒骂着冲回车厢里,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猪,头脸涨得血红,隔着许多乘客,不断喝骂道:“谁?是谁干的?”
过了几秒,他可能也反应过来了,抓住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的?穿个运动服和黑短裤——”
谢风明明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一边却又忍不住想笑;她赶紧加快脚步,匆匆从另一节车厢门口跳上了月台,脚步腾腾地跑了——她在过去两年里,需要逃命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速度早就练出来了。
有一次爆发的街头冲突里,帝国派来的安全兵像个小型坦克似的咚咚地朝她迎头冲来,她扭身就跑的时候,背上书包却已被一把给抓住了,拽得她脚下一趔趄。当时谢风的反应,快得就连她自己事后也啧啧称奇:她肩膀一缩、胳膊一滑,就从背包带子中金蝉脱壳了出去,脚下速度竟一点不慢,迅速将那安全兵甩在了身后。
所以如今要躲过一个胖子,自然更加不在话下了。谢风跑到出口处的时候,先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那胖子的人影,才装作没事人一样融入了出站的人流中,慢吞吞地再次接受安检——就好像他们能够在封闭的高速列车上变出什么违禁品一样——这一次的检查员懒得在她身上多花时间,很快让她过了。
人还没走出站,就已经能闻见空气中海洋的味道了。
谢风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难受的梦里醒了过来,浑身都轻快了几分。不管有多么难堪难受的遭遇,只要她走近海边,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蓝天海,她的心情总会好起来:海对她来说,就代表着翱翔鱼跃的可能与希望。
不过,她的脚步却不是朝着海边去的。
她顺着聊天群组里流传的地址——蛇头这种违法的地下行业,自然不会发什么带地址的广告,所以她也很难说这个口口相传的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一路走走停停,还走了好几次回头路,好不容易才在弯弯曲曲的街巷中找到了正确的路名。
谢风走进附近一家破旧的小商超,看了看柜台后翘着脚在电脑上打牌的老板。店里很暗,大概为了节省电费,不开灯也不开空调,灰扑扑的货都在闷热幽暗之中沉默地堆着。
……这样的地方,就是她未来新生的开端了吗?
她有点害怕。
那老板没有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不断点鼠标的手指甲被烟熏得黄黄的。想一想,蛇头本来也不会西装革履、体体面面的吧。
“麻烦你。”谢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叫了一句,“我是陈青青介绍来的……我想买票。”
第1623章 后屋
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女性,在那老板抬头说了一句“你可以去后屋等”时,会真走进幽暗小商超深处的房间。
谢风当然没有动。她仍旧站在大门口,外面就是青灰色的马路,真有什么问题,只需要往外跨一步,她就可以顺着马路飞奔出去。她擦了一下汗,笑着说:“不了,谢谢,我就在这儿等吧,好像快下雨了,太闷热了。他还要多久才到?”
这老板原来并不是蛇头,商超只是蛇头用来联系见面的一个中间站——这老板似乎也不太清楚“买票”的真正含义,不过想来蛇头会付他一点辛苦费,换他的配合与不深究。
那老板好像也不在乎谢风站在哪等,捞起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喂,有人找你买票呀……”他一边说,眼睛一边还盯着电脑上的纸牌游戏,“是啊,一个女的,她说介绍她来的人叫陈青青。你几时到?好好,知道了。”
谢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那老板挂了电话,将手机往桌上一扔,说:“大概十分钟吧。”
谢风看了看那部手机。
它的型号老旧,通电话时还会漏音;刚才在老板打电话时,虽然她听得不是很分明,却还是隐约听见电话那头的人操着一口帝国口音。
仅仅是帝国口音本身,还不能说明他就肯定是官方的人,毕竟思平帝国有几个亿人口,自然三教九流做什么的都有——更何况,做蛇头的人,肯定要有关系门路才能做这一行;自从泪城被双手献给思平帝国之后,最有关系、最多门路的,当然就是帝国人了。
谢风也承认,她之所以听见了帝国口音还会冒险留下来,实在是逃跑的诱惑太大了。
“……他是帝国人,怎么来这里做生意啊?”她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
“哪里有钱找,便去哪里啰。”老板是本地人无疑,但似乎对帝国人没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