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很简单。”屋一柳回头扫了一眼黑茫茫的山林,低声说:“这四个玩家,一个都不能走出副本。”
阿比哪怕早隐隐有了猜测,也被他这话给惊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那个组织会给他们报仇的——”
“报什么仇?”屋一柳反问道,仍然把声音保持得很低,几乎淹没在雨声和脚步声中了:“他们在副本中失败了,向谁报仇?对于那组织来说,我们只是完全不了解情况的肉鸡。那组织有理由认为是副本出了意外,或实施了失败惩罚,却没有理由认为是我们故意反击下的手。”
“虽然进入新副本测试的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毕竟是死了人,那组织可能会派人来问我们情况,找我们麻烦……”
“我们出去后,本来要向他们报告副本情况的汇总吧?”屋一柳反问道,“我们就按照正常情况提交报告就行了,我们表现越正常,嫌疑就越小。而我们提供的消息——而且是那时唯一的消息——如果好好计划一下,完全有可能误导他们,使他们看向其他方向。”
阿比愣了愣,说:“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对他们下手呢?他们的身体不在这里,我们甚至都看不见那些玩家。”
“所以我们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能力物品用得上,有什么地方我们是可以利用的。”
阿比咬着嘴唇,犹豫地点了点头:“可我不知道怎么才用得上,我连看都看不见他们……”
她被屋一柳从与死亡无异的命运中救了出来,除了对他有感激、依赖等心情之外,其实也不由自主落入了一个更顺从、更依附的次要地位上,她的反对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与屋一柳的意见具有同等分量了——这一点,他看得比她还清楚些。
只要他再坚持一次,阿比就会配合了。
“没关系,你都有什么?能力是什么?”屋一柳问道,“我对他们的了解更深一些,或许我能设计出一个计划。”
阿比张了张嘴。常理来说,一个进化者当然不可能简简单单就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去,只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她犹豫了好半晌,才一拉他的胳膊,说了声“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随即踮脚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雨声仍然很大。
屋一柳常常觉得世界就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池子,里面装满了拼图碎片,若是伸手任意抓一把上来,也看不出它们能拼出什么样的图案。但是真实世界与拼图的区别就在于,拼图碎片是固定好的形状,有专属的位置,而真实世界中的信息不是:同样一片信息,取决于你把它安放在哪、与什么样的东西连接起来,它就会形成不同的模样,起不同的作用。
不管阿比是否真的和盘托出了,至少她提供的信息之一,恰好让他看见了一个新的“拼接方式”。
在林子里奔跑了一会后,屋一柳减慢了脚步,直到终于停下来,四下看了一圈。
“快到露营屋了。”他收回目光,说:“我们不忙着进去,先观察一下情况……你看见彭斯和翠宁了吗?厅里好像没有人。”
他说着转过头,与阿比对视了一眼。阿比愣了几秒,终于皱起眉头说:“……会不会是都已经洗脑完成,去林子里找我们了?”
“很有可能,我最后看见彭斯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穿着那件套头衫了。”无一柳想了想,说:“我们观察一会儿。如果他们走了,那我们就进屋吧。”
当暴雨终于第一次显现出逐渐减弱的迹象,天光仿佛昏白雾气一样重新占据失地时,二人都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屋一柳呼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阿比看着他衣领中那一小截白,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走吧。”
由屋一柳打头,阿比跟在其后,二人很快就穿过了一小片林荫。屋一柳停住脚伸出手推门时,自己却没有进去,只是先探头看了看。随即他往前迈了一步,侧身站在入口内,示意阿比进去。
“你先进门。”他嘱咐道,“我给你看着点后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阿比咬着嘴唇点点头。
空间有限,由于他所站的位置,阿比要是想进去,就必须挨着他,从他面前走过去——连屋一柳也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像是故意要占人便宜。二人有短短一刻互相靠得很近,阿比的头发、衣服和皮肤都全湿透了,往他鼻子里扑来了一阵湿凉的、青苔似的气味。
在她刚刚走过去的下一秒,屋一柳就微微朝前倾过了身。
“你听说过天父的名字吗?”
除了空气,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他到底是不是在干蠢事,他也不知道——据说当聪明人犯傻的时候,傻子远远比不上,当他语速飞快地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空气里低声说话时,他确实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傻子。
阿比此时已经唰地转过了身,直直瞪着他。
如果事后证明这一切都果然是他在犯傻,想要再说服阿比什么事,难度可就大了……屋一柳心中的踟蹰、狐疑、犹豫此起彼伏,只是谁也不能从他平稳飞快的声音中听出异样来。
当他的话说完时,细细雨丝仍旧一线线挂在空气里,沙沙微响声中,反而显得一切都更加沉寂了。
“生、生效了吗?”阿比小声打破了沉默,朝他稍稍抬起手,说:“我可以检查一下……”
屋一柳就像是一尊雕像似的,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他一动不动地在寂静中等待了数秒,终于慢慢直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领,转头朝她一笑。
“嗯,生效了。”这几个字,他没有发出声音,是以口型示意的。
阿比反而惊得愣住了,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即,她的目光跳到了屋一柳刚才正前方的空气里。
居然真的生效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感到有点吃惊。
“向天父忏悔你的罪吧。”屋一柳继续对着空气低声说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605章 “门”中的屋一柳
……想不到,计划真的成功了。
屋一柳胸口间似乎有一团滚烫热气,在不断地发颤,又像后怕,又像庆幸。
这个计划最初的时候,还算不上是一个计划,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让人觉得好像可以利用的念头。
它飘摇在脑海深处,即使屋一柳还不知道它到底会长成什么模样、能派上什么用场,却仍旧不舍得松手。
现在想想,他的运气是真好。
最开始种下的种子,来自于“阿比”的一句话。那个玩家可能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在灵魂状态下,我们穿行过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大地,循着露营屋的灯光找到了你们。”
“阿比”的话头很快就移到了后来的事件上,屋一柳却无法将它置之不理;他反复琢磨分析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得其中藏着很大的信息量。
对于灵魂状态的玩家来说,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那玩家自己也承认了——那么,他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什么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地?
从中央区出发,四个副本测练员开着车,以高速走了十几个小时,跨越了近千公里,才来到了这片山林中的小露营屋里。组织基地一般都位于中央区,所以可以推断,出现了副本房间的位置,也在中央区——就是说,那四个玩家的身体,现在离露营屋也足有近千公里才对。
可是,听那玩家的意思,他们好像是在变成灵魂状态之后,循着灯光走一走,就找到了露营屋——甚至两拨人到达露营屋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差别,那个玩家连提也没提一句二者之间近千公里的距离。
莫非玩家们是提前出发的?
但屋一柳转念一想,就发觉这个理由立不住。
提前出发的话,意味着玩家们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如果他们早知道目的地,何苦又要“循着露营屋的灯光”找过来呢?
根据他的副本经验,从露营屋电视上的警告讯息,也可以反向推断出这一点:假如露营屋里始终没开灯的话,灵魂状态的玩家是找不过来的——这说明“灵魂”们一开始不知道具体目的地位置,才会需要引路的灯光。
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就是玩家们变成灵魂状态时,一开始就是出现在山林附近的。只不过哪怕身在附近,也必须要小屋里亮起灯光,才能看见它、找到它,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要同时保证“哪怕隔着山林也绝对能看见小屋灯光”,和“不开灯就绝对看不见露营屋”这两个条件,再结合那玩家所说“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屋一柳不由生出了一个猜测。
这是否说明,玩家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一片昏暗的?
他们看不见树林,看不见小屋,到处都是一团混沌;当眼中扁平、无垠的黑暗中亮起灯光的时候,他们才能顺着光找上门来,看到屋里的肉鸡们。
当然,屋一柳也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它却是他手头上少数几个推论之中,唯一一个拥有佐证的。
他记得,在玩家们刚刚找到小屋不久之后,他因为受到耳语蛊惑,不知不觉地拿起那双登山女鞋往自己脚上套;直到受到翠宁提醒,才一惊之下将它们扔了出去。
他后来始终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对他耳语的玩家,会选择让他往自己脚上套明明套不上去的女鞋?他身边有翠宁,屋里还有一个阿比,为什么不让她们穿女鞋,却找上了一个男人?
……莫非是因为玩家在昏暗之中,看不清究竟谁是男,谁是女吗?
毕竟,虽然玩家们可以从说话声音上辨别男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当他真正受到耳语蛊惑的时候,他其实一直没有出过声,正忙着到处搜索可疑物件。
在屋一柳心中暂且有了定论之后,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拿这个讯息怎么办才好;他只是站在原地,继续与“阿比”又交谈了一会儿——直到当阿比重新掌控了自己身体、二人一头冲入树林,阿比问他去哪儿的时候,他才忽然生出了下一个主意。
“我们回露营屋!”对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阿比,屋一柳高声喊了一句。
他那时还不敢肯定,林子里究竟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玩家——他的确是听见了指令,才会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指来;不过,这既有可能是“第四个玩家”干的,也有可能是“阿比”干的。
在“阿比”中招、无法追上来之后,如果身后还有追兵的话,肯定就是“第四个玩家”了;他此刻没有心存侥幸的资格,一切行动都得在“确实有第四个玩家”这个前提下进行。
现在屋一柳知道了:身后确实追上来了又一个玩家。
在雨后蒙蒙的黯淡天光里,他的视野中仍旧空空荡荡,见不到任何人影。他知道面前肯定有一个玩家,还是因为那一件阿比借给他的特殊物品,对着面前一团空气生效了。
只不过玩家的“灵魂”状态是由副本决定的,尽管玩家本人此刻受到了特殊物品【牧师罗马领】的影响,愿意对他这个“牧师”推心置腹了,也没法自主改变副本给他安排的状态。
屋一柳转过头,对着阿比比出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即一动不动地屏住了声气。
雨丝的声音也渐渐减淡低微了下去,在一片寂静中,他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耳朵上,终于又听见了那一阵细微的、像幻觉似的说话声——只不过,这次的声音不是在给他洗脑了。
“我……我……神父,我是怎么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我后悔啊,走错了路。”那是一个男性嗓音,仿佛带着几分惶恐和茫然,“我是‘斋病院’的成员……我叫克里斯透。我进来这个副本房间已经好几天了,目标是把你们之一洗脑成功,这样‘驾驶人’结束的时候,我才能通关出去……”
【牧师罗马领】不仅要求双方间距必须在四十厘米之内,而且效果也只能维持十分钟,屋一柳不愿意他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已经知道的讯息上,立刻打断了他,命令道:“为了赎罪,你现在把这个副本的规则和惩罚都告诉我。”
“驾驶人”副本的规则不复杂,但是设定却很繁复——他测试了这么多副本,也很少见到这种需要想象力才能理解的副本设定。在克里斯透喃喃坦白时,阿比因为什么也听不见,不由显得有点儿焦虑,来回走了几步,踩得脚下湿透了的落叶“咕唧”作响,引得屋一柳瞪了她一眼。
“等找到露营小屋之后,即使灯光没了,我们也可以一直跟在攻略目标身后,对他们耳语洗脑了,因为我们还是可以看见他们人影的。当这片活动场地里再也不剩任何一个可攻略目标的时候,副本就会开始计算我们的成败……”
屋一柳心中咯噔一响。假如这是副本结束的唯一条件,对他们而言就太不利了。
他此刻作为“牧师”,受脖子上【牧师罗马领】的限制,不能直接询问教众该怎么才能伤害教众自己,否则克里斯透此刻的“虔诚皈依”状态就会立刻消失。
该怎么问出自己用得上的讯息,这倒是需要好好考虑了。
“神父,我、我有一点不太明白。”克里斯透在一连回答了他好几个问题之后,冷不丁地问道:“你是怎么看见我的呢?你别误会,我很高兴你能向我传教普道,赋予我新的生命……我就是好奇。”
能问得出这个问题,说明他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看不见真实的世界。
屋一柳轻轻呼了口气,往后一靠,将后背抵在了树干上。树干湿漉漉的,不过他自己也早湿透了,所以倒也不觉得难受。
他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
“假如你现在不是灵魂状态的话。”他低声说道,“你早就知道原因了。”
“啊?”
屋一柳转过头,与阿比对视了一眼。他们头上的树冠不断往下滴雨,在脚下落叶上打出嗒嗒的轻响。
事实是,他们压根没有回露营小屋——那句“我们回露营屋!”完全是说给追兵听的。
这一点,克里斯透却压根不知情。屋一柳推测他的视野中只有混沌昏暗,所以面前究竟是那间露营小屋,还是一片树林,他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来,玩家能看见的,只有肉鸡们模糊的人影;既然肉鸡说了回露营屋,那么克里斯透就只会认为他们确实是回露营屋了。
从阿比手中借到【牧师罗马领】之后,这几片拼图就全部落在一起,在屋一柳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要实施起来也很简单,他只要找到两棵间隔距离差不多等于一扇门宽的树就行了。
他站在两棵树前,装作推开门的样子,自己先一步走入两棵树之间;随即他让阿比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他却还是原地不动的——这样一来,在除了肉鸡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灵魂”眼中,自然会以为是他挡住了一半的门口。
玩家要是也想进屋的话,就只会跟在阿比身后走进去——也就是说,必须要从屋一柳面前走过去。
屋一柳利用“假门口”和自己的身体,将玩家在那一瞬间的活动空间给限制住了;而在阿比走过去之后的那一刻,就是他发动【牧师罗马领】的时候。
“只要猜出你们眼中其实是一片昏暗的,这个办法也就不难想到了。”他微笑着说,“说到露营屋,我又有一个问题了。露营屋的作用是什么?假如我们贸贸然地回去了,有什么危险在等着我们?”
第1606章 肉鸡的反击
身为肉鸡,最大的危险其实来自于他们对副本的一无所知——只要双方掌握的讯息量相等,屋一柳就自信他绝不会束手无策。
即使与其他副本测练员比起来,他见过、分析过、测试过的副本数量都是相当大的;几年下来,他也渐渐摸出了规律,把各种各样的副本总结成了几种类型。
第一种,是规则分明、中立公平的,大多是一些游戏类的副本,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清清楚楚,玩家在规则画出的线里往下走,反而算是最省心的。
第二种,是将你放入一个故事情景里,只告诉你一个前进方向和基本禁止事项;至于该怎么往前走,全靠自己一点点发掘,一步步探寻边界,争取活动空间。在试错过程中面对的惩罚可大可小,但不试错就只能在原地滞留不动——这比第一种来说麻烦多了,却还不是最让人头疼的。
屋一柳最不喜欢遇上的,是第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