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屋一柳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一部电影是远远不够的……当他彬彬有礼地为那女进化者打开门,并为她递上一份地图时,他在心里暗暗想道。
或许要数十部影视剧,十几个小时的交流,在变形人创造的小世界中浸淫一月又一月,可能才会开始变形——可能。
不管是他,还是乔教授、当年的樱水岸,都忽视了一件事:既然能够通过思维训练的办法抵抗变形,那么反过来,“变形因素”就能通过声音、文字、内容、图像等思维载体浸染正常人——唯一一道保护墙,只是受众的警惕心。发现身边都是变形人,自然就存了警惕心,自然就不容易受影响。
深想下去,这就是假副本又一个令人胆寒的地方了。
当进化者生活在变形人中间时,他们是时时刻刻都心存警惕的;可是这里是变形人绝迹的副本,一个舒舒服服、没有威胁的休养型副本,他们被怎么看也只是正常人而已的NPC环绕着……唯一的变形人只是在电视里,很遥远,只是一个概念,虚构文学般的概念。
就好像天边远远地响了一声雷,你知道远处有个地方下雨了,但是离你很远;你仍旧坐在干燥的室内,空调嗡嗡作响,手边的冰酒杯上凝着水珠。
你以为你坐在干燥的室内。
屋一柳目送着那个举着地图的人影消失在小路上。才一部电影,还远远不够让她受影响,但是老实说,她表现出来的接受速度,已经让他暗暗感到惊心了。
在细风暗雨的浸润之下,“变形”是一种可能,无法百分之百叫每个进化者都受影响,说不定还有根本不看电视的……他没有意料到的是,这才一部电影而已啊。
假副本提供的文化娱乐产品里,一开始往往都是正常的,要渐渐发展到中后期,才会零星出现不对劲;比如某一句话、某个想法、角色的某些反应,有时是隐隐的感觉,有时需要停下来想想。
这些不对劲,就像是电子产品一时失灵,闪烁着一花,过了就过了,又是一片正常天地。过一会儿,那不对劲的地方又会跳一下,仿佛一条扎进来的异物神经,渐渐要与你的血肉长在一起。
地图上,假副本的形状就像一个圆圆的肉桂面包,道路一圈圈旋转往内,在中央汇聚,形成了一个中心。连接着外部的几个出入口,都是从糖果屋开始的;来自变形人的轻声细语在这儿也是最轻的——屋一柳听说,在最深处的中心里,变形讯息是最强烈、最响亮的。
没想到在糖果屋里,他就见到了已经开始接受感染的进化者。
或许只是这一个进化者精神上太弱了,太容易受暗示了,他收拾着桌上的杯子餐具,安慰着自己。换一个强大的进化者,或许就会发现不对,会发怒,甚至可能会拆了副本……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有人把整个副本夷为平地,把所有NPC都杀光,这个世界上还有几十亿工蚁般的变形人。只要进化者前脚一走,那些变形人又会像虫群一样涌过来,或者涌去另一个地方,触须足脚之间夹杂着更多的水泥、砖头、巧克力和电线。
屋一柳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一群群汪洋般的黑黑虫群吞没了,越陷越深。那些进入副本的进化者,曾经是他脱离这个世界的希望之光;现在那光也随着他一起掉落进黑虫群深处了,眼看着要渐渐灰暗湮灭了。
为什么麦隆还不联系他?他们那一群进化者至今没有动作,是不是因为那干瘪女人暗中动了手脚,骗得他们放弃了?屋一柳找不到机会向麦隆发纸鹤;麦隆也没有纸鹤来找他。
……那群人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上心吧。
他们觉得自己武力高人一等,区区变形人,没什么值得忧心的;甚至他们可能根本不愿意去碰变形人,毕竟留下变形人,才能有源源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生活物资。
要不要冒险让他们来一趟,亲眼看看假副本?
屋一柳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们来了自己也不能出言提示,更何况人一旦抱了绥靖之心,轻易可见不到底:不就是一个假副本么?自己别进来不就行了。
他以为自己选择回到假副本里当NPC,是对目标有好处的一步棋,现在却发现他在卡在一个困境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能和乔教授商量商量就好了。
没了手机,也不能与外界联系,纸鹤又不能飞去乔教授那儿,他一时间竟完全没了办法。他的焦虑流露得有点明显了,那个正在用夹心饼干补桌子的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看他,说:“你愣着干什么?把杯子拿去后头洗啊。”
屋一柳默默地将杯子洗了,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下一个进化者上门。假副本只是第一个试点,可以想见,当变形人发现假副本十分成功的时候,全球各地就会有更多的假副本出现了。不至于太多,但要能覆盖尽可能多的进化者。
这是长远的、缓慢的威胁,给目标留足了“你有活路”的幻觉。变形人们不追求把每一个进化者都感染,这的确也不可能;但只要将足够数量的进化者感染,就能大幅减少世界的不稳定因素,还能利用他们的能力、手段、知识和特殊物品,来进一步稳固控制这个世界——他们不傻,他们精得很。
等等,刚刚想到了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了。
屋一柳保持着面无表情,将刚才的想法仔细检查了一番。
特殊物品……对,是特殊物品啊。
被捐赠给假副本的特殊物品——如果有的话——会流去哪里?屋一柳知道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肯定是变形人,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这些物品又会走过假副本里的哪些房间,经过哪些受。
那些受感染变了形的进化者,最终是会失去能力的,但他们身上都还有特殊物品啊,那些特殊物品呢?是由原主保存,还是被没收了?
如果能找到特殊物品,哪怕是一件,或许他都可以摆脱这个困境了……
远方又走来了零零散散几个人影;屋一柳紧紧盯着他们,心中有个办法,正在渐渐成形。
第1580章 屋一柳用决心打开的路
进化者也太小气了吧!
在陆陆续续接待进化者好几天之后,每天都累得口干舌燥的屋一柳,现在满腹都是牢骚。
服务业是真的不好干,他还顶了个NPC的名头呢,可进化者里有一个客气的吗?就一眼没看见,有人把整个巧克力衣柜都给装走了;还有一位似乎能力跟骆驼有点关系,很能存食,往那儿一坐就开始缓慢地、张张合合地吧唧嘴,仿佛一头沉默耐心的食草动物。他从早上坐到第二天天亮,人走之后,糖果屋就剩个砖头水泥的架子了,不得不停业两天,重新赶工搭建。
他一个人吃掉了几百斤重的食物,临走竟然连留一个特殊物品作小费都不愿意;屋一柳说,鸡肋也行,他说,鸡肋也没有。
也对,看这个风格,他吃完鸡哪还有鸡肋了。
幸亏不是每一个进化者都这样,大多数人还是吃一吃就走了,否则连屋一柳都要开始替进化人担心假副本的存续性了。只不过,进化者要是都这么抠门寒酸,他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一次机会?
时间过去越久,屋一柳就能感到自己越抑制不住地焦躁。
对于乔教授来说,他等于是有一天出门后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下落,她说不定以为自己已遭不测了,这对老太太来说恐怕是一次沉重打击。而他呢?他既联系不上外界,计划也毫无进展,每天所做之事,本质上都是在帮助变形人巩固世界稳定——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他?
他必须得拿一次特殊物品捐赠,越快越好。只有亲手送一次捐赠,他才能摸清楚特殊物品的流出途径;偏偏这么久了,竟连一个特殊物品都没有收到。
不,这话其实也不尽然。屋一柳手头上,并不是什么特殊物品都没有的。
……他还有那只纸鹤。
当他想到自己可以假装收到捐赠,把那只纸鹤拿去中央控制室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进化者不舍得捐特殊物品的心理——这跟把孩子捐出去有什么区别啊?
理智一点看,有干瘪女人在中间搅局,麦隆那一伙人看来也指望不上了,他在监视之下又没有机会用纸鹤,继续将它拿下去也只是在浪费它罢了。
可是一想到要亲手将人生中第一件特殊物品送出去,送给变形人,屋一柳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他的右手就插在裤兜里,指尖摩挲把玩着那只小小纸鹤,心里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自从下定决心,他这几天都快把它给摸烂了,好像多摸一摸就能把它留下似的;每一次直到送走进化者了,还没找到机会,他都会在心里松一口气。
要不然再等等,还是别捐了,万一出了事需要麦隆救命怎么办……
别受诱惑,屋一柳在想象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表面上,他还是在老老实实地等待着下一波进化者。今天的进化者是从假副本其他地方来的,他都能听见从小道拐弯处传来的说笑声了——“我特别馋糖果屋里的芒果雪糕人,都好几天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笑着说。
是很好吃,屋一柳都吃过两个人了;NPC在交班的时候,吃一点东西也不算过分。
“我今天一定也要尝尝看。”另一个似乎年纪相仿的女孩笑道。
这二人应该是从其他入口进假副本的,都是屋一柳没听过的嗓音。光这么听着,她们两个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年轻女孩,相约在周末出门逛街吃东西,好像人生中最大的忧虑,就是脸上冒了一颗痘痘;屋一柳哪怕还没进化,此时听见她们一路嬉笑走来,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时,简直就像是另一段生命。
听见年轻女孩的声音,那个中年男人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戴回去,脸上都是光亮的期待。
从小道转角处走来了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两个光秃秃的头顶在太阳下泛着一片汗光。那两个秃头肥脸、不辨男女、身体上到处都画着相同花纹的胖子,对门口的NPC已经司空见惯,冲他们一笑,嗓音清亮地说:“芒果雪糕人还有吗,我们等不及啦。”
被秃头皮一照,中年男人的脸色反而迅速灰暗了下去。
“请跟我来。”屋一柳勉强维持着笑容,为他们推开了门——他并非失望,正相反,他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甚至生怕自己声音发抖,会让人看出不对。
这两人的打扮也是一模一样的;尤其让屋一柳在意的地方是,他们腰上都缠着一块厚厚白布,缠布上缝了许多口袋,不知是不是用来装东西的——反正看着像就足够了。
糖果屋后有一间小房间改造的“冰雪天地”,是专门给冷点留出来的空间。二人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直奔房间中央几个雕像模样的雪糕人而去;屋一柳眼看那中年男人一副提不起劲来给他们服务的样子,感觉额角血管都在突突地跳——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太合适了,他急忙拿起二人份的餐具跟进了门,一头扑进寒气里。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糖果屋里的摄像头位置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它们遍布每一个角落;避是避不开的,关也关不掉,但如果借个角度,未尝不能够实现他的计划。
“二位喜欢我们的雪糕人吗?这里是我们本地一位富商特地为了进化者打造的慈善项目,现在正在接受社会捐助……”
屋一柳面上带着笑,将副本介绍又说了一遍。那两个秃头都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番话了,谁都没在意,口中“嗯嗯”几声,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在雪糕雕像旁的矮凳子上坐了下来。
说得差不多了,可以将碟子递上去了。
“啊,不好意思。”他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说话时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在自己领口上擦了几下——那是收音器所在的位置。布料直接在收音器上摩擦的杂音,应该足以盖过他低低的道歉声了:“我的笔掉了。”
那笔是他故意放在碟子上的。当屋一柳看准时机时,只要用大拇指轻轻一推就会滚落,此时正好掉进了秃头进化者的怀里。
那秃头进化者丝毫没觉出异样,一把在自己的肚子上把笔按住了,抬起手,递回给他。
“谢谢,谢谢。”
屋一柳放下碟子,另一只手从领口上拿下来,接过笔;他双手紧紧笼着笔,退后两步朝二人一鞠躬:“真是太感谢二位了!你们的善心,我永远也不会忘的!”
那两个秃头进化者都愣了,看着他几秒,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NPC怎么了?难道我们激发了什么暗藏任务线?”其中一个咕哝了一声。
屋一柳目标达成,生怕他们再说出“我就捡个笔而已啊”之类的话,急忙一边大声道谢,一边退到了门边。他用后背推开门的同时,顺手将笔往兜里一插,手再拿出来的时候,指尖里已经换上了那一只宝贵的纸鹤。
“怎么了?”那中年男人探头看了看他。
“拿到了。”屋一柳知道这句话一说,他就再也没回头的余地了,压低声音说话时,手指尖都是凉的,手心却滚烫。“他们捐赠了一个特殊物品。”
中年男人沉着脸打量他,伸手说:“我看看。”
要是给了他,万一他想要拿着纸鹤去邀功,自己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屋一柳冲他一笑,不肯递过去,只将纸鹤举起来展开给他看了看,说:“你这样也能看见吧?你就这么描述给控制室听吧。”
“还要防着我。”那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打开了吧台后的对讲机。“您好。”他变了一副口气,“这里是B入口一号糖果屋,我们收到了捐赠……好,是一个白色的折纸纸鹤,对,翅膀可以打开,眼睛像是可以亮的那种灯……”
屋一柳发现自己刚才大概是忘了将笔尖转回去,不小心把纸鹤画了一条道。
“由另一个NPC现在送过去。”中年男人看了看手表时间,说:“好,他现在可以马上出门。”
关掉通讯,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有十五分钟时间赶到中央控制室,地图拿来一张,我给你划一下位置。”
中央控制室!
屋一柳盯着地图上中央部分的黑圈,一时间小腹都因为紧张绞在了一起。他总算是给自己打开了第一步,但是接下来的未知才是重头戏。他攥紧地图,一句话也没说就冲出了门。
他们当然不会放任身上带着特殊物品的NPC到处乱走——不仅是时间上有所限制,恐怕控制室也紧紧盯着自己的定位呢吧。
在正常情况下,从B入口走到中央控制室起码得半个小时;但是NPC不需要像进化者一样绕圈,从换班时的“员工通道”大步跑过去的话,差不多十分钟就能赶到。
在普通人里,屋一柳的速度算快的了;当他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他估摸着自己还有六七分钟的时间剩余。中央控制室是一栋灰色墙壁的平屋,面积小,又不太起眼——为了不引起注意,这平屋附近连一个保安也没有。
屋一柳绕着平屋前后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时间快到了,才绕到正门,按响了门铃。
第1581章 假戏真做
门铃声刚一响起来,两扇木门就自动往里缓缓打开了。
里头的人早已等待多时了。进门的左手边摆着一张桌子,门卫是个已变形完成的变形人,正一边看桌上电脑屏幕,一边给自己的脸皮重新贴回去;屋一柳走进来时,他抬头抱怨道:“你怎么才进来?刚才绕来绕去的干嘛呢?”
对于拿到特殊物品的NPC,看来监视也如他预想地上了一个台阶。
“我没找到门在哪。”屋一柳含混地应付道。他知道这个借口不算好,不过他很了解变形人——那门卫果然不耐烦地一挥手站起身,在腰间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的响声里,命令道:“跟我来。”
门卫没有资格接特殊物品啊,也对。屋一柳顺从地跟着他穿过天花板低矮的大厅;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截走廊,不知分别通往什么地方。门卫领着他在右手边走廊口停下来,刷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卡,铁门分开了。
仿佛被一口吞下肚似的,屋一柳抬脚走进去时,就落入了一个铁灰色的宽敞大厅里。周围没有灯光,四面墙壁陷在阴影里;装着唯一一个吊灯的天花板高高地升了上去,在这个明明是平宅的建筑物中,却升高了四五层楼的高度——是物品效果吗?还是什么能力?
之所以会猜能力,是因为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此时坐了一个面貌正常的陌生男人。屋一柳悄悄打量他好几眼,总觉得有点熟悉,想了又想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陌生人,他们在NPC培训上见过,对方正是提供培训的进化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