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第1386章 苛税猛于虎
林三酒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个人正凑在她的鼻尖前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个人脸上有许多只白生生的眼球,各自浮着一点黑,紧贴在她面前,仿佛还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
在她悚然一惊的时候,也同时意识到它们不可能属于一个人——惊色还没爬上面颊,她就急急压止住了自己的表情,在倒抽一口冷气的边缘及时刹住了车。
……她居然不小心睡过去了。
林三酒尽量面无表情地慢慢站起来,眼看着那根象鼻扫了两下,终于退开了。她以前一向认为大象的长相十分温和安稳,但此时瞧见那张布满人眼的巨大灰皮面庞,她只觉得胃里都在收缩。
再转头一看,她发现礼包正倚在旁边,也因为疲累交加而睡着了。大象身后不远处,还有三两个同伴也清醒着,此时正顶着一张张疲惫的面孔望着她。刚才大象离她那么近,他们却只能看着,什么也不能说。好在几个小时下来,他们已经摸索到了一条规律:只要不“认知”到大象存在,那么大象就不会伤害人。
她看了一眼计时。离开始种田、搜索,才过去了四个小时,然而谁也没想到,在游戏真正开始之后,他们居然会累成这样——种田的,都确切体会到了亲手耕种农田的沉重负担;搜索出口的,也像是真去长途跋涉了一样,被消耗掉了大量体力。就连一直躺着休养的韩岁平,似乎也承受了随着时间流逝而带来的体力消损,在胸间没完没了的剧痛折磨下,终于昏睡了过去。
被派去搜索的三个人,此时都在房间另一头休息,其中芦画倚着水泥槽子,头一点一点地,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斯巴安坐在一面墙下,正微微喘息着,从他额头上垂下来的几绺金发,都因为被汗湿而颜色深暗了一层。他和其他两人走了同样的路程,疲累吃力的程度竟然好像也是一样的,看起来这房间并不会因为他的战力过人,就对他网开一面。
“没有找到出口?”林三酒明知道他们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目前有三分之一的地板和一臂高的墙面,都被他们以刀尖之类的锐器给划满了白色痕迹。
斯巴安摇摇头。他明显累得不想说话,顿了顿,却还是哑着嗓音安慰她道:“有我在,就出得去。”
林三酒叹了口气,点点头。她转过身,叫了一声“礼包”,季山青仍旧睡得人事不知;要再叫时,她就不忍心了。这孩子哪里受过这么大的累,她真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可是农民只要一刻不劳作,田里就一刻没有出产。
“豪斯特,女越。”她干脆先叫醒了另外两个农民,“醒醒,该工作了。”
现在虽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但农民实际耕种的时间不足四个小时,所以每个人也仅获得了三颗食物球而已——扣掉不知道要交多少的税,他们连自己明天的基本生存都保证不了,实在没有再继续打盹的奢侈。
等礼包终于也被林三酒轻声细语地哄醒了以后,他揉着眼睛,又一次拿起了那把小小的锄头。众人刚才歇了一阵子,已经算是浪费了不少时间,此刻交谈几句,就又都恢复了各自的工作。
到了下午两点多时,礼包的农具最先出了毛病。
芦画躲着大象、挪过了半个房间,也累得脸色发白,看来今天之内是不可能再穿回去继续搜索了。但是尽管累,她接过农具时,神色却一点儿也不沉,反倒似乎有几分轻快;她一边用小玩具似的工具作修理,一边问道:“你们还没交过税,没法付我酬劳吧?”
“可以约定好一个价钱。”季山青答道,“等交税后再给你。你收多少?”
芦画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想了一会儿。等她开口时,她犹犹豫豫地说:“……200卡吧。”
到目前为止,每一个农民总共也就获得了四颗食物球,连一向想有什么就有什么的数据体礼包,闻言都浮起了不情愿。“一半?”
“我是这么想的。”芦画急忙辩解道,“你们工作了四个小时,才出现了第一次农具损坏。如果是每四个小时才出现一次损坏的几率,那你们一天工作八个小时,我也就只能修补两次农具……最低限度是300卡,我还得交税呢,加在一起,一天四颗球不是最基础的吗?这样算下来,每一次收费最少也得是两颗球了。”
“或者你也可以不收费,我们每天直接供给你食物球,就省了交税……”一旁的豪斯特忽然插了一句话进来。
“不行,这属于偷税漏税。”间生举起一只手,隔着大象冲他们摆了摆:“我还是要从你们身上扣掉。”
“你也可以故意少收点税呀,省下来的食物球我们大家分着吃。”女越也加入了谈话,看了看斯巴安,说:“我知道……你要作检查的。只是,如果监察员能放税务员一马的话,我们就只需要交最低限度的食物球——怎么了?”
斯巴安垂着眼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你们有税务员监督,税务员有我监督,大家都有人监督……”他低低地说,“还不明白吗?”
众人一起沉默了下来。假如监督监察员的正是大象本身……这个办法自然就不可能了。
芦画的要求确实合情合理,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好在修理农具时间极短,没耽误季山青回去继续务农。他工作一会儿,朝间生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收税?”
早点收完税,他们就能早点吃下食物球补充体力了。每一颗食物球被生产出来时,都用纸包着,写着100大卡的字样;因为没交过税,他们连纸包都打不开,倒是断绝了众人税前偷吃或抗税不交的念头。
间生刚才学到了芦画的教训,正在一边搜索的过程中,一边往农田方向慢慢靠拢——税务员要在收上税之后,再走到房间另一头槽子里交税,对他的体力而言是个极沉重的挑战。此时他闻言抬起头,苦笑了一下说:“我觉得,我还是等到五点钟以后再收比较好。”
听起来,收税时间是可以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林三酒刚想到这儿,只听季山青突然吸了一口凉气,扬声问道:“总不会是百分之二十五吧?”
她还疑惑是什么的百分之二十五时,间生已经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从大象腿旁的一小处空隙里挤了出来,说话时气喘吁吁:“你……你这么快就猜到了啊。”
“怎么回事?”她回头问道。
“姐姐,我们是九点多开始种田的。”季山青沉着一张脸答道,“到五点多的时候,恰好每个人的产出就都是八颗食物球。我们自然希望能一有产出就交税,这样就可以马上补充体力了;但出于税务员的体力所限,他不可能频繁地跑入税点。他必须根据双方情况,自己决定出合适的时间来收税……”
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我们八个人,每人每天需要3颗才能活命,也就是说,四个农民总共最低要产出24颗食物球。税务员考虑到这一点,就要确保在收税之后我们还有最低生存限度的食物球,不至于在下次收税之前饿死了。换言之,从我们耕种满六个小时以后,到他决定的最早收税时间点之前,这段时间里的产出其实都是税。我们产出了32颗的时候他才来收税,说明税是八颗球,正好是每人所得的25%。”
几个农民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帐,豪斯特第一个叫出了声:“这是收税,还是榨奴隶?”
间生累得没法反驳或解释,只是喘息着说:“我也没办法。”
“不过,这是因为我们是同伴,说好了食物球要共享的……”季山青皱起眉头,说:“换作一群陌生人,税务员就不可能指望农民会给他提供食物球。这么说来……税务员每日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税收中分的吗?”
间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对他的思维之敏捷而心服口服了。“说明书上不让我透露信息。”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我看你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季山青叹了口气。“你和监察员想必都能从税收里分一部分,这总比由农民税后再全盘供应你们来得好些……”
其余几个农民彼此对视一眼,都没了话说。他们各自拿出了两颗食物球之后,季山青又交给芦画两颗;间生立刻拿出税务员的工具,把芦画的一颗食物球也切走了一半,这才带着税收又慢慢跋涉了回去。
除了维生所需,还要保证大家都摄入足够工作的热量;算一算众人需要消耗的食物球数量,农民们就知道今天的活还远远没有干完。
斯巴安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房间另一头敲敲打打、寻找出口;直到间生快要走到水泥槽子边上时,他这才大步走过去,打开间生的背包检查了一遍,看着他将八颗半食物球都倒进了水泥槽子里。
正如林三酒隐隐预料到的那样,大象果然像是听见了讯号似的,掉头就慢慢朝水泥槽子走了过去,一瞧就知道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吃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盯着它。在大象沉重的脚步声里,季山青悄悄凑上来,低低叫了她一声:“姐姐。”
“怎么了?”
疲惫像灰尘一样落在他的脸上,连他清亮的眼神都被遮得昏暗了。
“我怕这场游戏,将会演变得很……很难看。”
第1387章 问题和口粮
论头脑,林三酒自然不比礼包;不过,自从看见墙上的那一个问题开始,她其实就隐隐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个游戏里一切设计,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不是危险,是不舒服。
“请合理解释为何房间内的岗位不足。”
这个问题显然一直盘旋在众人心头上;在农民们交过税、分配过食物球之后,都多少补充了一些体力,就开始了零零落落的讨论。大象“砰”、“砰”的缓慢脚步声,逐渐变得像背景音一样,让他们都听而不闻了。
“是因为……我们工作还不够努力?”已经连续劳作了九个小时的女越,此时试探着问话时,手上还在犁田。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五大三粗的豪斯特,此时挤在角落里,蹲在几块农田之间,闻言咕哝了一句。“你说说,为什么?”
“你们想,如果农民工作更努力,赚的食物球更多,就可以要买更多的东西了……但是现在房间里连一个商贩都没有,不就说明是我们的收入不足造成的吗。”女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或许不能说是我们本身不够努力,应该说是效率太低了,可能是生产工具的原因。”
“怪我呗?”芦画话出了口,才觉得有点儿冲,就缓和似的笑了笑:“其实我看了,我在工具上能做的也不多……要是能多开垦几块农田,不更能解决问题么?”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农具又会损坏,她和间生一样,都需留在农田附近搜索出口,因此也成了离大象最近的人,好几次差点一转身就撞在象腿上。不过芦画和间生二人都已经越来越习惯情况了,她上次神色几乎连动都没动,轻轻巧巧一转身,就绕开去了。
“所以说,其实问题很简单。”豪斯特总结似的说,“不怪我们或者芦画,是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土地不够大。”
“对,土地不够大,农民收入不够多,所以没有更多需求,就创造不了更多的岗位……”
几乎是在这句话刚一落下的时候,林三酒只觉余光中有什么一闪,她再回头时,就发现墙上文字变了。
“今夜,请合理解释为何农民的收获不能让他们吃饱。”
“噢,看来我们对上一个问题的解答,是正确的?”豪斯特似乎被鼓励了,四下看了一圈,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们这里人多嘛。大家一分,每个人不就不够了?”
那行文字登时又消失了,显然认可了这个解释;接下来浮起的问题,是“六小时内,请在上一题答案的前提下,合理解释为何农民需要长时间劳作。”
“答题时间越来越短了。”林三酒不由一怔,“这……也不算有什么危险吧?”
游戏只要不出现严重失衡——比如让他们在一秒之内把题答完——那么,问题密集一些也对他们造不成多少负担。毕竟答错了并没有惩罚,而他们在工作的时候,也不妨碍说说话。
尽管都觉得不至于太危险,但出于谨慎起见,众人还是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林三酒十分怀疑他们此时正和自己一样,心里也在暗暗地想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才好。一天连续工作了快十个小时,产出还不够大家分,除了人多之外,那就说明每个小时的效率不够高呗……如果一小时产生两颗食物球,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么说,好像又要怪到芦画身上了。如果芦画能够把她的农具优化一些,比如制造出一个加快播种的机器,而不是只等着农具坏了过来修……修一次还那么贵。
她想到这儿,忽然压下了自己的念头。那种隐隐的不舒服,又浓烈了一些。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
不久之前,在八颗半食物球都被倒进了水泥槽以后,大象果然走到了槽子边。让众人都微微吃了一惊的是,它没有自己先开吃,却从槽子里捞出了一些食物球,放在了斯巴安和间生二人面前。
作为税务员的间生,显然事先已经从说明书上了解过情况,当即拿出税务员工具,一眼也不看大象,只把食物球切分成小块,与斯巴安二人分了——他们都没有透露自己“收入”是多少,但每人拿到的都不足一颗的分量,应该是税金整体的20%左右,也就是每人0.85颗食物球。
剩下80%的食物球去了哪儿,自然是不用提的了。
那头儿大象一吃完,这边税后的二十三颗半食物球,也眨眼就被分光了。在保证了每个人的最低生存所需之后,他们最后只剩下了2.7颗食物球——第八小时以后新收获的食物球,因为没纳过税,所以还不能吃。最后这两颗多点的食物球,就被放进一只盒子里,摆在了墙角,作为储备。
“出口……”连总是一派轻松愉悦的女越现在也忍不住了,像呻吟一样问道:“还没希望吗?”
包括天花板在内,房间里有起码一半的表面都被涂满了划痕,实在不能说几个负责搜索的人没尽力;可是到处都是一样坚硬、凝实的水泥块,根本没有打开的意思。
斯巴安这时早已经停下了手,正倚着墙坐在地上,目光似乎已经穿过了房间中的大象,不知道遥遥落在了什么地方。还是芦画回答了女越,似乎是为了给刚才自己的语气作弥补:“……还没有,我用肉眼看,觉得好像到处都是一样的。”
“我太累了。”豪斯特忽然将手里的农具放下了,把刚刚收获的第十颗食物球扔进了自己背包里。“我要先睡一晚上,明天起来再说吧。”
“是不是太早了?”林三酒有点儿担忧,说道:“我们只挣出了每个人的最低生存限额而已。”
豪斯特一愣,好像没料到她这一问。他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墙面上的那个问题,面色疲累地笑了一笑:“而已?我今天产出了十颗食物球,扣掉税,还有七颗半,足够我自己活得好好的了。但我现在只吃到了三颗,明天起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样虚弱,今晚又要继续延长工作时间,我哪能受得了?”
他看了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身上都扫了过去,最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照顾同伴……实在是我们现在这个制度有问题。一半的人要养活另一半人,我们这些农民可不就只能活活累死吗。”
林三酒只觉得他这番话似乎极有问题,但还不等她想明白怎样回答,只见女越忽然指着另一头的墙面,吃了一惊:“文字又换了,这一次的……不是问题了。”
原来不特意作答,只要说的话符合答案标准,就会被算作回答吗?
林三酒回头一看,发现这一次墙上写着“在一小时内,请证明自己对社会的贡献。”
“我们农民就不需要多说了吧。”女越有点儿犹豫,说:“所有人吃的粮食,都是我们辛苦产出的……”
“没有我,你们也不能种田。”芦画说话时,带了几分警惕——似乎生怕被挑剔。
其实除了昏迷不醒的韩岁平,深究起来,每一个人都有其作用:没有税务员,农民生产出来再多食物球也不能吃;而监察员除了要监督税务员之外,还得负责保证一切约定、合同都能得到正确执行。
然而在大家说完自己的职责之后,墙上文字却仍旧没有变换内容。
这一下,连原本准备睡觉的豪斯特,也不敢放心去睡了。
“什么意思?”他咕哝着,“这说明我们没有完成要求?”
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情况的季山青,忽然开了口。“也许是要我们以行动证明。”他扫了一眼豪斯特,“如果是这样,你最少要再工作一小时才行。”
豪斯特喃喃地骂了一句,还是又在自己的农田边上坐了下来——他挺大块头的一个男人,在几块棋盘大小的农田旁边蜷下来的时候,总显得笨手笨脚。林三酒倒是微微松了口气,头一次觉得墙上的文字还算不坏了。
说来也巧,豪斯特才一拿起自己的小小锄头,那个金属片就“当啷”一声从木杆上掉了下去。他愣愣地看了它两秒,一张脸都被气红了——“早知道我还不如睡觉去呢!”他骂了一声,招呼道:“芦画,你来修一下。”
“四个食物球。”芦画低声说。
豪斯特望着她,一副觉得自己肯定是没听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