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那条爪子……再不把它收起来,自己会死在这里的。
仿佛过了一辈子,他才理解了这个念头的意思。又过了一辈子,他才终于将右臂恢复了原状。电磁脉冲波顿时像退潮一样远去了,却仍然沉在黑暗的海平面下对着他虎视眈眈。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抬不起头,也爬不起身,身体好像有一大块都不存在了,被卷走了,他却还活着,作为一抹意识,在无尽黑渊里漂着。
“我……我在哪里?”他张开嘴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为什么没有光?
没有人回答他——黑暗中,周围的声音嘈杂尖锐得令人心惊。刺耳的警报声盘旋回荡在空气里,近乎凄厉地催促“尽快修补船体”;地板被人仓促慌乱的脚步震动着,夹杂着谁的哭腔“姐姐!”;一波波灼热的海水哗哗打在他身上,好像要将他活活烫熟。
过了好一会儿,韩岁平才发现,这些声音并不是他听见的。他的大脑直接感受到了声波讯号,耳朵里却是一片死寂。
“她的命能保住。”有一个人的喊声穿过了其他杂音,不知在对谁吼道:“接下来我负责,你赶紧去处理飞船!”
有人匆匆从他身边跑了过去,韩岁平想要张口求救,求他停下来看一看自己,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独自漂浮在黑渊里,好像要这样越滑越深、越滑越远了,再也没有机会被拉进人间。
从他身边跑过去的那个人,忽然脚步顿了一顿。韩岁平感觉到他似乎犹豫了几秒,随即季山青还带着几分鼻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个。”
他突然升起了希望,连气也能喘上来了。不一会儿,韩岁平就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韩岁平?”是斯巴安的声音,正低低地安慰他:“不要紧的,你的眼睛应该只是暂时失明……我现在给你处理伤势。”
发生了什么事情?韩岁平张开嘴,无声地问道。他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一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核弹。”斯巴安近乎冷静地说,“我们在进入Exodus的那一刻,被空气爆炸冲击波给打上了。季山青回来得及时,我们……没有全死。”
没有全死,那谁死了?
“你先不要动了。”斯巴安按住他的肩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的伤势很严重。”
韩岁平垂下头,又一次昏迷过去。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当他醒来的时候,斯巴安似乎不在身边了,警报声倒是依旧盘旋着。尽管飞船受损严重,他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微微发震,耳边也响起了引擎的嗡鸣——他听得见了?Exodus在飞行途中?
韩岁平摸索了一下,从一张床上挣扎着爬了下来。他的视力仍未恢复,大半个身体都变成了死肉,爬的时候拖坠在地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随着自己的爬行,身下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泛着血腥气的温热湿痕。
但是即使再痛苦,他也要去,他一定要去……抬头听了一会儿,韩岁平一点点朝漆黑中某个方向挪了过去。
手臂刚一化作肢爪,混乱的电磁脉冲波就像数千道钢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大脑里,叫他牙齿咯咯作响。好在飞船正以极速向高空冲去,冲出地面上的核弹爆炸余波范围;在这个高度上,他受的影响就小得多了,当然,他能感受到的讯号也少得多了——如果不借助外力的话。
喘息着,他将几乎不受控制的肢爪拖过来,将它搭在了一块平板上。讯号顿时汹涌地流进意识里,他微微呼了一口气——他找对地方了,这里确实是飞船的通讯系统,所幸天线还算完好,仍然能捕捉到地面上的讯号。
就算下一刻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韩岁平也必须爬过来。
因为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斯巴安说有一颗核弹爆炸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竟会出现一颗核弹。
在林三酒说她要重建这个世界的平衡时,韩岁平差一点落下泪来。他那时就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他不走了。他想随着自己的世界一起重新成长,见证她崭新的变革;其实有很多事可以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她传递讯息、设计图纸、铺展网络……他盼望着能够为了她的未来而彻夜不眠。
现在,那些激动的、闪光的、发涨的东西,都在他胸口中灰暗了下去,成了尘埃。
他一向觉得自己不笨,但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颗核弹。
“因为我觉得,你们可能会害死普通人,为了不让你们害死普通人,我先把你们和普通人一起害死”?
还是“我要保护这个世界,你们不让我保护,我就把这个世界炸掉”?
没有任何一种他能想出来的逻辑,能够解释那一颗核弹。韩岁平觉得答案说不定就在地面上;就是死在飞船通讯系统前,他也要爬过来,搜尽地面上每一个讯号。
季山青和斯巴安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一个人独自伏在地面上,陷于黑暗里,意识随着天地间的无数过客扫向大地。城市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电磁脉冲波乱流;他不得不小心避开那一处原本是他家乡的废墟,往更远的地方搜索。
他像一条跌跌绊绊的幽魂,脑海里划过了不知多少碎片信息,仿佛无尽洋流一样;他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大海捞针都够不上——直到他无意间撞进了一场父子的对话里。二人应该是面对面说话的,也许是屋里有什么能接收声波的接收器,碰巧叫他听见了。
视野里一片漆黑,唯有声音落入了意识中。那个稍稍年轻一些的男音,刚开口时仍有几分颤抖。
“一千多万人……”儿子说了两遍,吸了一口气。“都死了。”
茶杯与杯盖碰击的响声。
“嗯,不小的伤亡。”父亲沉声说,“闹得太大了,必须当机立断。”
“可是——死了这么多人。”儿子抬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人们不会忘记的……这件事会被记入历史……”
啜饮了一口茶的响声。
“你成熟一点。”父亲慢声教训道,“怕什么?我们还在,不出十年,他们自己就会为这颗核弹辩护了。”
韩岁平浑身一震,顿时没有抓住讯号,让那场不知是谁在进行的对话从脑海间消失了。他焦急起来,正想要将它重新找回来,只听身边忽然响起了季山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刚才过于专注了,竟没察觉对方走过来的脚步。
“死的人不能再多一个了,你跟我回去。”季山青带着几分焦躁,伸手扶起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姐姐醒来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韩岁平感觉到,他将自己架在了肩膀上。因为他的双腿完全不能走路了,季山青只好咬着牙,将他一点点拖回去——林三酒这个弟弟,似乎不以力量见长。
韩岁平沉默地任他拖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的声带好像受到了损伤,只有气流被吐出来,形成了这三个字。他其实是在问自己,问那一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的父子,问丢下核弹的那一只手……出乎意料的是,季山青开口了。
“如果你是指那颗核弹的话,你的问题就问错了。”
“……问错了?”他哑哑地用气声问道。
“根本就没有这个问题存在的空间。”季山青的语气很轻,很透,像在评价遥远天空里的一颗星星。“你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看问题的角度就是错的,顺着这个角度,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永远都要迷惑。”
韩岁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拿进化者一事来说吧,目标如果是为了防止民众生活受进化者影响,那你可以说他们很失败,因为监视起不了约束作用。”
季山青只来到这个世界短短半个早上,却似乎把该弄清楚的都弄清楚了。“可是,假如目标是为了压制体系外的武力力量,并将其化为己用,那他们明明做得很成功。”
韩岁平微微地发起抖;或许是失血太多,他越来越冷。
“拿核弹来说,目标如果是为了保护世界,那可以说很失败,甚至说不通。双方若是都不愿意伤害这个世界,那么有一千万种和平的办法进行改变,比如只摘除追责决策人,保留现行架构和基层实际执行人员,再决议修改框架……你从保护世界的角度去问为什么,问到你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有答案。”
季山青呼了一口气。“可是,假如目标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用核弹就很有道理,很成功。”他说到这儿,轻轻冷笑了一声,“或者说,遇上其他任何一群进化者都会很成功……可惜他们遇见的是我。”
他说到这里,叫了一声:“莎莱斯!悬浮舱修好了吗?”
韩岁平不知道悬浮舱是什么,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片刻之后,季山青把他扶进了一个什么移动的座位里。他被带回医疗室,重新卧在一张病床上,季山青就匆匆走了——似乎是看林三酒去了。
他一个人在病床上躺着,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不断地想起季山青那一番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话,升起了一个噩梦般的念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了。
视力渐渐恢复了,景物又一次露出了模糊的色彩和轮廓。韩岁平使劲睁大眼睛,视线越来越清楚了,他才看清自己对面原来也是一张病床,床上也躺着一个人。
邓倚兰正躺在那儿望着他,眼睛灰白没有光泽。她的手探出了病床,似乎在等待着有人去握住它,给她一点暖意。她看上去,几乎称得上安宁平静;尽管不久之前她那一番激烈畅快、好像连自己都一起燃烧了的怒喊,仍然伴着雨声回响在耳边。
韩岁平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抚上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碰不着她。他慢慢地改而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吗?”他望着邓倚兰,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季山青没有说透……但我猜到了。是我,是我把一切都广播公开出去的……在这一个城市里什么都瞒不住了,所以才有了核爆……把进化者和这个城市一起埋葬。”
他蜷起身体,死死攥紧了她的手。
“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了我爸妈,害死了这一城人的吗?”
第1375章 通向长夜,通向黎明
斯巴安走进来的时候,季山青听见了,但懒得回头。他正趴在医疗舱旁边,下巴搁在手背上,定定地望着舱里昏睡着的林三酒发呆。生活在脚下大地上的人类恐怕不会知道,刚才只需要一口,他们的世界就会被庞大无垠的黑洞所吞噬。
唯一一个知道的,就是此刻拉过椅子坐下来的斯巴安。
姐姐的性命保住了,其余一切伤损就不是问题了。她的身体、能力,目前都只是处于暂时性溃乱之中,全部可以恢复成原始数据,也正在渐渐恢复成原始数据。
但是,季山青依旧不敢回想自己在数分钟之前的心情。万幸,脚下世界没有被他吞噬,他也没有被自己吞噬——他还能够看到姐姐睁开眼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害怕姐姐睁开眼看见自己的那一刻。
“……伤员目前都稳定下来了。”斯巴安一边打量着林三酒,一边说道:“她很快就会醒了吧?”
季山青真想像挥苍蝇一样,把他的目光给打散挥走,不过他没有动,也没出声。
“小酒还有两个同伴在对方手里,需要救援。”
“你以为Exodus现在在往哪里走?”季山青终于没忍住,腾地直起身子说:“你做好准备到时下去救人就行了。”
斯巴安笑了一笑,看了就非常叫人讨厌。
他们经过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相处,都摸清了一些与彼此打交道的大致轮廓;对于斯巴安的那几招,季山青清清楚楚,却还是会被激出反应——只要他摆出那一副“你看,我就懂得从她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的态度,季山青就吃不消。
好在这男人知道见好就收。斯巴安坐回去,问道:“你也觉得那两人还活着?”
“这么大的飞船升起来,他们又不瞎,肯定知道进化者没有全死在核爆里,人质当然得拿好了。”季山青冷冷地垂下眼睛,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姐姐身上,说:“就算我们真的全死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杀了那两个进化者的。据我所知,他们似乎对于进化者的内脏器官,尤其是肾,特别有兴趣。”
斯巴安的手指伸入金发里,将它们都拢向了脑后,哑哑地吐了口气。“看来肾上腺素给他们的误会不小……”
季山青没有兴趣理会别人的感叹。
在二人沉默下来的时候,Exodus被打坏了一半动力系统之后,那种引擎不太正常的运转声就更响亮了。从医疗室观景窗外望去,漂浮着几丝云的大地仿佛凝住了,一动不动。在看不见人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直到季山青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声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开口说话。
除了斯巴安之外,好像也没有谁能够作一个合格的回声板了——而他又真是梗了许多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姐姐开口。”他听自己说道,“她醒来以后,只会更执着地要去改变这个世界,不可能一走了之。当然,改变不是问题……哪怕变成AI统治,或者回到史前时代,都只是技术操作、时间花费上的不同罢了。”
他当然没有向斯巴安提及过数据体一事,但斯巴安从未对他的能力产生过质疑。
“……你担心的是改变之后?”金发男人望着窗外,轻声接了下半句。
所谓“担心”,当然是夸大了的说法。对于季山青来说,一切人类的悲欢离合、梦想命运都是可以一键删除的数据而已。他在乎,是因为林三酒在乎。
“对。外力短期介入所产生的这种改变,是维持不长久的,尤其是在外力撤离之后。”季山青伸出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指,说:“我怎么和她说,我怀疑我们一走,这个世界过不了多少年又会恢复原样?”
他当然可以什么也不说,让姐姐心情平静地离开这里,反正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他见过姐姐在风雨中浑身浴血的那一场战斗,见过她倒下去时依旧不忘要保存住这个世界的执念,见过她在邓倚兰嘶喊时微微发抖的拳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以一己之力对撞庞然巨物的林三酒,陌生、悲哀、愤怒却充满希望,始终挣扎着在黑夜里发光。
如果这一场林三酒与世界的对抗是以欺瞒收尾的,那将是他自己也忍不了的对姐姐的背叛。
门口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骨碌声。季山青听见了,他相信斯巴安也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转头去看。
“或许你对他们太悲观。”过了几秒,金发男人答道:“从生物学角度讲,这个世界的人与其他世界的人,没有任何基因层面上的不同,不同的只是后天教化。”
“我担心的就是,他们接受的后天教化已经深入骨髓了,成了思想基因的一部分。”嘴巴上说着担心,季山青的语气却很平静。“我比你掌握的东西要多些,我一来就吸收了不少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
斯巴安发出了一声代表询问的鼻音。
“真要详细地从各方面说,写一本书也不够用的。”季山青低头望着姐姐,把她脸上的一根头发轻轻拨开,说道:“就说我正好想到的一个方面吧。一个生活稳定、衣食无忧的人类族群,却并没有在基础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去向上探索更高的东西,反而把安稳本身看作最大的幸运,把失去安稳看作最大的恐怖……在物质充足的社会中生活,却时时保持着末日难民式的焦虑。”
斯巴安知道他没说完。
“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秩序并不是从他们本身德性中产生的,是在强力约束下被动造就的。作为一个族群,他们没有能力、没有办法自身产出秩序,所以对于任何可能的混乱,都有本能的恐惧。这种焦虑恐惧是不理智的,所以他们才愿意交出其他同等重要的东西去换。”
季山青轻轻一笑,说:“举例来说,这个世界上另一种对待进化者的方式,其实细究起来是很不安稳的。”
“原来还有另一种方式吗?”斯巴安挑起了一侧眉毛。
季山青简单给他介绍了几句。“说起来好像不复杂,不过使用这种方式,首先就需要教育民众,使其具有一定的逻辑判断力。当发现一个进化者的时候,要依靠目击公民本身作出逻辑判断、并且采取负责的行动,才能使后续程序正常进行……接下来,一个地区都会接到警报,大家各自依据情况自己清离现场或闭门不出,更别提可能还有和进化者打交道的人,听起来就够乱的,对不对?”
他也不为了斯巴安能赞同,继续说:“在这种必然混乱里,人学会了怎么保持动态的平衡,怎么由自己产出秩序。但是很可惜,这并不是主流,并且这种方式往往会遭到劣币的淘汰。大部分的世界,还是铁掌攥起来的沙子。”
“这就成恶性循环了。”斯巴安喃喃地说,“因为无法对外部事务负责,所以也学不会对外部事务负责。强力约束下,没有自我产出秩序的能力,就也越离不开强力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