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比如说,林三酒在今天下午6点18分的时候,要吴伦先坐车回家,自己选择去追另一辆出租车。
在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一举动的意义,吴伦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影响;在6点18分的时候,二人都认为这只是临时要分头回去罢了。
直到这一晚11点54分时,林三酒依然没有等到吴伦回家。
桌上的小时钟滴答滴答地往前走,声音机械、清晰、漠然。
她在临分手时扫的那匆匆一眼,没有掠过那一辆即将停在吴伦身边的出租车号码牌,所以无法从出租车牌上追查;事实上林三酒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后来究竟上车了没有。7点半左右,她将吴伦家的门敲得一直咚咚作响,响了十分钟,连邻居都开门往外张望了,吴伦也没有出来应门。打她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的。
8点半时,扯掉防盗窗、钻进房子里的林三酒,决定顺着她们回来时将要经过的路途去找人。她从房子里翻出了吴伦的照片,一路找一路问,路人、店家……全都问遍了。
手机仍旧关机。
10点半时,她以同样的办法又找了一次。
尽管第二次的搜寻也落了空,不过抱着也许吴伦这个时候已经到家了的侥幸心,她又一次回到了这个狭窄的单间里,一直等到了现在。随着夜越来越深,城市里越来越静,天地慢慢沉寂下来,外面的灯光飘远了,就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从来就没有过吴伦这个人的存在。
你是进化者,又能怎么样。
林三酒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原地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报警。
身为一个进化者,难免天然地对普通人的能力会有所不信任,出了问题宁可自己来解决——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报警,怎么报?得有电话吧?在听过吴伦那一番说明之后,她还能拿着已逃亡的汉均的手机报警吗?就算没人发现这一点,真的有警上门来了解情况的话,她到时是个什么人?从法律上来说,她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
不过换言之,另一个法律上存在的社会人,又认识吴伦的,就可以报警了……
林三酒想到这儿,慢慢抬起了头。
吴伦是有一份正经工作的人,她如果真的遭到了什么不测,在无故旷工、联系不上之后她的同事也会意识到不对劲的。
不,不行,那可能要花上好几天的工夫,碰运气的成分也太大了——说不定她的同事们会以为她是突然回老家不干了,压根不会去报警。而她独自在外工作,要等到老家的妈妈也察觉到出事了的时候,恐怕什么都晚了。
林三酒站起身,烦躁地在狭窄的单间里转了两个圈子。
即使这一点有些反直觉,她也得承认一个现代社会里的警机关,在查找一个市民这个问题上,应该远比初来乍到的进化者具有更多资源和力量。问题在于,如何让吴伦失踪一事被调查呢?
……慢着,她想岔了。
林三酒腾地几步冲到窗前,从自己扯破的防盗网里往外看。小区很老,很小,几根孤零零的路灯明暗不一地立在夜色里,有几个灯泡都坏了。
她在末日世界中无拘无束的流浪日子过久了,一时间居然没有想到——警方的一大资源,不就是马路上、小区里随处可见的监控摄像头吗?要是能拿到吴伦招车时那一截马路上的监控视频,至少她就知道该从哪儿下手追查了。
问题是,那一段马路有没有被监控摄像头覆盖呢?应该有的,但她还是需要去实地看看。
林三酒在出门以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顶鸭舌帽戴上了。除了脖子上的绷带不能摘,她把上衣裤子和鞋子都换过了一遍——她从邻居家晾衣服的架子上偷了一套男装,多余的头发都塞进了帽子里,又用裤脚遮住了鞋子;幸亏吴伦是一个有防晒观念的人,家里还有口罩,也被她拿了一个戴上了。等都换完的时候,她自己也怔了一怔。
……刚才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没有多想的情况下,下意识做完的。但是现在再一想,为什么要换装啊?马路上又不比博物馆里,似乎没有藏起脸的必要。
话是这么说,要摘下帽子和口罩,却让她觉得很别扭,所以她最后依然还是包得严严实实地出门了。一身男装配上她的身高,任何人在远处一打眼,恐怕都会以为她是个男的——就是骨架细了一点。
十二点多的马路上,仍然有不少人和车。路边的店面大部分已经关门了,唯有餐厅、便利店之类的还亮着灯;马路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其中大部分的出租车都亮着空车灯。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招车。她只是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从帽檐下仔细地观察街道上的监控摄像头;一开始她还会去数一个区域内装了几个,但很快就不数了。有一次要过马路走天桥时,她从楼梯上一抬头,发现有三个订书机形状的监控摄像头吊在半空里,正从各个角度直视着她所在的这个楼梯口。等在天桥上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才忽然惊觉自己早就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走路姿势,甚至每一步迈出去时,膝盖还要在宽松的裤子里微微打个弯;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比平时要矮了。
……林三酒从口罩下低低地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人的步态堪比指纹、虹膜一般独特,甚至连身经百战的进化者也无法改变走路时的轻重、倾斜、协调能力和形态。因为步态用到的是全身特征,涉及六百多块肌肉、两百多块骨骼;即使装瘸、装外八字,也难以改变自己的全身性生理条件——而且,在进化者身上这一点更加顽固、难以改变。当一个进化者找到了最合适、最高效的身体利用方式时,就会不断有意识地去自我强化这种方式,也就造成了根深蒂固的行为姿态。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全是因为多年前受过黑泽忌的训练。
黑泽忌的战斗方式,与其说是有一套固定的战斗轨迹,不如说他全身骨骼肌肉、发力反应,都像是流水一样,能够因势利导,应机而变。受他影响,林三酒也追求起了这种“每一块肌肉都是活的”效果,当她要改变步态时,就能像是开开关一样调整身体肌肉骨骼的发力状态——远远看去,就像换了个人。
只不过,林三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里究竟有没有能够识别步态的技术。
从这一路上发现的摄像头密集程度看起来,吴伦与她分手的地方肯定也是毫无疑问处于监控之下的。下一个问题,就是她去哪儿才能看到监控视频了。
改变了步态以后,林三酒的速度显而易见地慢了不少,中途还搭了一次夜班公交车,才在半个小时之后回到了她与吴伦分手的地方。
这儿离吴伦家足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由于已经靠近了市中心,即使是在深夜两三点钟也相当热闹——白天时马路上黯淡、紧闭着的大门,现在都打开了,变成了一家一家招牌流光溢彩、门内音乐隆隆的酒吧。衣着光鲜,脸颊泛红的男女,嬉笑着站在路边抽烟聊天,谁也没有朝这个戴着鸭舌帽的沉默“男人”多看一眼。
按理说,这个片区的局里应该能够看到监控视频吧?
要去找一找吗?
林三酒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忽然一愣,顿住了脚步。在原地沉默几秒,她扭头就大步走向了后方一根电线杆柱——来到那电线杆柱前,她在脑海里问了一句:“意老师?你还记得吗?”
“记得。”意老师低声答道。今天她没来得及进行意识力的练习,仅仅是过去了半个晚上,意老师就听起来有点儿疲惫了。
不等林三酒问,意老师就继续说道:“今天你们两个在这一根电线杆上,贴了一张寻人启事的。”
果然……
林三酒凑近了头,仔细看了看。在寻人启事被撕下去之后,电线杆上还残留着一小片白色碎纸,被透明胶贴在了杆子上。
这不可能是清洁工打扫掉的,因为在碎纸的旁边,仍然贴着“信用卡快速提额提现”的小广告。
……这附近有进化者来过。
第1321章 吴伦的消息
有进化者出现在吴伦失踪的地方,是巧合吗?
有没有可能,那个进化者早就看见她们张贴寻人启事了,在她们分手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趁机劫走了吴伦?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去这一个片区的局弄到监控视频;只要能看到当天下午6点18分究竟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也就好办多了……林三酒想到这儿时,忽然听见不远处酒吧门口的那两男一女高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说起了什么。
“劳驾。”她走过去,尽量把嗓门压沉,问道:“请问局怎么走?”
一个满头发胶、好像水獭似的男人,转头扫了林三酒一眼,手仍旧粘在那女生光|裸的肩膀上舍不得剥下来。
“谁知道哦。”这四个字不是对林三酒的回答——因为在说话时他早已转过了头,目光重新落回同伴身上,还小声在那女生耳边嗤笑道:“大半夜打扮得好像杀人犯一样……”
那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上次阿韦给的都不够数。”第二个穿着牛仔外套的男人自顾自地说,还抽空吐了一口烟。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问路的事已经等于结束了。“你要跟他讲啊——”
一只拳头落进了他朋友的脸里,他的眼睛瞪圆了,烟从嘴角掉了下去。
那水獭头被打得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再抬头时鼻子里往外流出了一道血;他脸上的惊愕顿时就被酒精催化成了恼羞成怒,一边扑上来一边吼道:“你打我?老子打死你!”
与此同时,牛仔外套也反应过来了,大声喝骂起来,伸手就推林三酒的肩膀——现在是二对一,他们的胆气、火气都和酒气一样壮。
林三酒此时一阵烦躁、一阵冷静,就像冷热交替的海水不断冲打着大脑,感觉很是有点古怪。
但凡那水獭头能看着她答一句“我也不知道”,她就会满腹焦躁地走过去,再找下一个人问。但是,不仅是他刚才的态度一瞬间就将她积压的情绪都点燃了,还不知道怎么提醒了她:来酒吧玩的人哪里的都有,就住在这条街道上的人恐怕反而不多,自然也不会知道当地局的位置。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除了酒吧附近,几乎找不到什么行人可以问路,再加上她内心又十分抗拒再次坐进一辆出租车里去,让司机带着自己走……
那还怎么办,打一架,让酒吧的人报警吧。
理智与冲动难得居然在一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因此她刚才挥出去的那一拳,简直令她畅快极了;真是花了林三酒好大气力,才抑制住了拳头上的力道,只是将那水獭头给轻轻地打出了鼻血。
要说干别的林三酒可能不行,要说打架,在这个世界上她恐怕没有对手。这一架该怎么打,她早就想清楚了:牛仔外套每一次冲上来,都被她轻轻松松避过去了,时不时还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去,叫他干着急;她则主要压着水獭头打,动作狠、幅度大、力道却不沉,拳头尽量落在不伤筋动骨、但容易出血的地方,没过一会儿,水獭头看上去就比实际惨好几倍了。
酒吧门口一下子混乱了,女生不断尖叫着“救命啊!”,从涌出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两个保安高声怒喝着挤了出来。林三酒当即跳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老老实实地被那两个保安给按住了。
“不要动!”一个保安冲她喝道,用力将她压在墙上。这个人的直觉没有吴伦那样敏锐,但可比那水獭头强多了,明明林三酒都被按住了,他自己却忽然害怕起来,声音微微发抖,手上也用尽了力气。“报警,赶紧报警,都打成这样了,得送医院……”
另一个保安赶紧掏出了手机。报警电话一接通,那头先响起了一个机械女声:“于笑海,请稍候。”
那打电话的保安应该就叫作于笑海吧?看来她没有合法身份就不能报警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
林三酒趴在墙上也不大舒服,一把就甩开了保安的手,跟他说了声“我不动”,随即慢吞吞倚在墙上,将双手插进了衣兜里。要不是她衣服上还溅了些血,她看起来简直和其他凑上来看热闹的人群无异;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可比酒吧里的乐队演出有意思多了,不住有一道又一道的目光从她身上划过去,夹杂着窃窃私语和议论纷纷。
“打人的就是他啊?”一个女孩子小声对同伴说,“虽然看不见脸,但你不觉得他可能有点帅吗?”
“他可是会打人的诶,你品味太可怕了吧……”
“说不定……”
林三酒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那个报警的保安身上,对于旁边纷纷杂杂的声音几乎没往心里去。在酒吧里酒后滋事的人恐怕不少,那个叫于笑海的保安几句话就把情况说完了,看样子挺熟练。他挂了电话,冲林三酒威吓道:“警马上就来!你们都不要动!”
等看见警车来了的时候,她一转身就可以从这群人面前消失,谁也拦不住她。到时就简单了,跟着警车一路回去就行了,看来在天亮之前有希望能找到监控视频。
“打人的就是他啊?”一个女孩子小声对同伴说,“虽然看不见脸,但你不觉得他可能有点帅吗?”
“他可是会打人的诶,你品味太可怕了吧……”
林三酒一怔,腾地直起身。
这个对话在刚刚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这么说来,那个叫于笑海的保安难道马上就要“警马上就来!你们都不要动!”那保安又一次喝道,语气、动作与刚才一模一样。
……刚才半分钟里发生的事情重演了。
这只能说明,现在在她身边,有一个进化者。
“谁?”她扬声喝道,也不记得要装男声了,噔噔几步走到街道中央,扫视着每一张脸,喝道:“出来!”
然而周围的人似乎对她的行动全无所觉,那个女孩第三次说“打人的就是他啊?”,连保安也没有上来抓她。就好像她身边这一幕正被反复倒带播放;只有她还能行动,只有她的时间还在继续往前走。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那种拿普通人撒气、不成器的进化者……”
从看热闹的人群里,低低地响起了一个声音。林三酒猛地一拧头,目光循声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上。
“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人慢慢地从人群中转过身,从身边无知无觉的普通人里一步步走了出来。那一张肤色干净、五官细致的年轻面庞,像星星从水底浮上来似的,越来越靠近了。“你好像是有目的的……难道你是为了让他们报警吗?”
“你是进化者。”林三酒心脏咚咚跳起来,“是不是你拿了我的启事?”
“是啊,我目前暂时还算是个进化者吧。”
那年轻男人轻轻苦笑了一下,说道:“能用人偶师来吸引其他进化者的注意力,你干得不赖……那个哪怕在晚上都很显眼。”
果然是他撕了启事——林三酒正要扑上去、将他压制住的念头和刚刚积蓄起的力量,突然一瞬间就全消散了。
“你……你怎么知道它在晚上很显眼?”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年轻男人颇有几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因为我就是晚上看到的啊。”他回答道,“我撕下这张启事后,一直等在这附近,都三四个小时了,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再次出现。”
吴伦是6点多失踪的……这么说,吴伦不是他劫走的?
林三酒正又惊又疑时,汉均的手机在她口袋里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是吴伦的号码。
第1322章 有惊无险的吴伦
“喂?是……林三酒吗?”
吴伦的声气听起来很弱,浓浓的鼻音有一瞬间让林三酒以为她哭了。
“是我,你没事吗?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姑娘吸了一下鼻子,小声说道:“没有,没什么大事。下午我出车祸了,手机又没电,我现在在医院……”
这是一个林三酒怎么也没猜到的答案——不过这句话一入耳,她立刻打断了吴伦:“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