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缓缓转回了头。她觉得,就算自己听见了林三酒脖子转动时咔咔的干涩声响恐怕也不奇怪。
“我、我们不是不想进去。”波西米亚想了想,扫了一眼昏暗渐渐泛浅了的天边,找了个借口:“但是你看,现在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等到天亮再进林子,不是更安全吗?你要是不想出来,你先不用出来……你就在那儿站着等我们一会儿。”
如果先把她拖延住,至少他们还能想想办法。
林三酒没作声,反倒是她身后那个苍白男鬼有点犹疑似的,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围栏外的二人。过了几秒,元向西搓着自己的衣角,不大好意思地说:“你这样就不好了……我觉得你应该出去,你朋友都说了,她饿了。”
波西米亚一怔,回头看了看人偶师,发现他的半边脸上也皱起了眉头。
这个长发男鬼怎么反而替自己这一边说话了?
“饿了真是很不好受的。”元向西一副根本没有把握到情况重点的样子,对林三酒劝道:“我就最讨厌挨饿……你不能让你的朋友干饿着。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好久都没有感觉过饿了诶。”
“我不出去是为了她好。”林三酒的脸从刚才的笑容里慢慢落下来,恢复成了平板无波的一片木然;波西米亚总觉得,要是现在给她头上戴一圈树叶,她就能无缝伪装一棵树。
元向西的目光一落到林三酒的脸上,立即跳开了,好像他看了也不大舒服似的。
“你在这儿看着她。”站在围栏上的人偶师忽然低声吩咐道,“盯紧了。”
波西米亚一激灵,还没等问出口“大人您干什么去”,就不由自主地在蓦然激起的风势中一闭眼——她的长发全被吹到了肩后,再一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一个细瘦颀长的黑影刚刚跃入半空,直扑向了林子。
人偶师跳出去了?
波西米亚简直想叫出声来。她往围栏上一扑,探出了半个身子,一时间脑子里只有空白的一片。一直立在林荫之间的林三酒,见状忽然有了反应,情不自禁地往前冲了几步,好像要迎接人偶师似的,甚至张开了手臂;但是下一秒,半空中的黑影硬生生地一顿,从波西米亚眼前一花的视野中,像是被向后抛出来了一样,在划出一道干净的抛物线之后,重新稳稳地落在了围栏上。
她怔怔地转过头,看着手边不远处刚刚落下的那双黑色长靴,抬起了眼睛。
这……已经违背物理规律了吧?
人偶师刚才一跃,竟然除了空气什么也没碰着:既没有落在地面上,也没擦过一棵树。唯一一个不同的地方,是他手里此时正垂下了一条黑色皮绳;皮绳紧紧绕在元向西的颈间,不知何时把他吊着拖了出来,此时皮绳一松,后者赶紧趴在围栏上,呼呼直喘气。
“我在这边的空气里没事,我在那边的空气里自然也没事。”人偶师开口时,一点儿也听不出来他刚才曾经跃出去过那么远:“因为围栏挡不住空气流通。现在,你有两个朋友都落在我手里了。还不想出来吗?”
对呀,波西米亚恨不得一拍大腿。
林三酒现在这个鬼样子,不知道情况的时候最好别动她;但是这个长发家伙已经翻过一次围栏了,抓他自然是没问题的。真不愧是人偶师大人……真不愧是人偶师,不仅足够谨慎,居然还能想到只碰触空气是没问题的,轻轻松松就把十数米外躲在林子里的人给揪了出来……换一个人,谁还能踩着空气快速来回、什么也不碰,再顺便从密林中抓个人?
她在心里感叹了一会儿,忽然脖子上汗毛一竖。
两个朋友?
元向西算一个的话,那还有一个……她四下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自己双手上。
林三酒猛地往前赶了一步,在林外空地上突兀地停住了,声气里终于有了几分着急:“你不能杀波西米亚。”
……别随便认她是朋友!
波西米亚心情复杂,恨不得能踹谁一脚。没让人偶师放过元向西,却让人偶师放过自己——行,虽然这一点上来看还算她林三酒有点良心,但这不更坐实了两个人是朋友,方便人偶师用她威胁林三酒了吗?
“杀我也不行啊。”元向西坐在围栏上咕哝了一句,忽然“噢”了一声:“对,我差点忘了。”
波西米亚后牙咬得紧紧的,现在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到底忘了什么。人偶师万一真的想试试怎么办?为什么林三酒那个大屁|股精就是死活不能出来?连刚才叫人偶师不能杀自己时,她都仅仅往外冲了一步就停住了……对了,刚才那一步落地的时候……
“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在波西米亚使劲思索的时候,林三酒继续用她那一副木呆呆的神色继续说道,语气坦诚得毫无遮掩:“不光是她,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就算不转头去看,波西米亚也能感觉到人偶师所在之处,连空气都逐渐地紧绷沉重起来了,像是一团风暴正酝酿着要刮破人世似的。
“……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都很重要。”林三酒在那片布满杂草的砂砾地上,身子站得笔直,“你们两个都需要跟我进山,最好是谁也不少。”
波西米亚的肩膀忽然一松——说不上是放松还是失望,她垂下头,又用大袖子抹了一下脸。
“她对进山这件事,真的很执着诶。”元向西喃喃地说。他刚才就像鹰扑兔一样被人偶师活生生地地拽了出来,却转眼间就适应了情况;此时坐在围栏上,连脖子上的皮绳都没有解下来,浑身上下一派随遇而安的悠然。“我还是不懂你们为什么一边不肯进去,一边不肯出来,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直到这个时候,人偶师终于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元向西。
“……你不是一个活人。”他微微歪过头,乌黑头发从耳旁滑落下来,眼角闪烁起几点浓重乖戾的紫色,看起来其实比元向西更少几分活人气——“果然是个没点用处的东西。”
随着最后四个字,皮绳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从元向西的脖子上滑脱下来;人偶师一抬脚,把他给踹下了围栏。元向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却还是应景地“诶哟”了一声——他爬起来,扑扑身上的灰,抬起头的时候,不由一怔:“你抓她干什么?你们不都是朋友吗?”
波西米亚此时被剧痛紧紧攥住了后脖颈,只觉凉凉的眼泪正不受控制地从脸上往下|流。真正算起来,人偶师还是头一次对她动手;她知道对方强悍的程度远在自己之上,但亲身体验到冰山一角时,他近乎暴烈的力量却还是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如果她体内有魂魄的话,那灵魂现在肯定正被人掐住了,好像即将从骨头血肉里抽离出去;别说反抗了,哪怕只是挣扎一下,她都像是马上要活脱脱挣出这副皮囊了一样——这感觉太真实了,甚至相比于痛苦,倒是这感觉带来的恐惧,叫她更加一动不敢动。
……一直以来,林三酒抵抗的都是这种力量吗?
“我再问你一次,出来吗?”人偶师柔声问道。
波西米亚被抓得只能仰起头、从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望着夜空;在几秒钟的静寂之后,她听见林三酒用那副木呆呆的口气说:“……不行。”
她绝对不要死在这里。
“大、大人!”波西米亚挣扎着将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对比她的喉管来说,每个字都似乎太大了,割得她生疼生疼:“我刚才发现了……我……”
人偶师微微弯下腰,扑下来一股浓浓的香。“什么?”
“她……她抬起脚的时候。”波西米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脚下好像有东西……连着地面。”
第1248章 临阵脱逃
被人攥在手里的波西米亚越想,越觉得她瞥见的灰白影子像树根。生在林三酒脚底下的许多条状物,密密麻麻盘在一起,深深埋进地面下,只随着她抬脚时才稍稍拔离出来一截……若真是这样,那眼下情况可就全解释得通了。
“脚下?”人偶师低声说,手上微微一推,波西米亚不由低下了头,重新正视着山林。
应该是察觉到对面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脚上,林三酒突然蹭蹭往后连退了好几大步,姿态僵硬、肢体僵直;然而捕捉住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是,她每一抬起靴子,脚底与地面之间果然就会闪起几道条状影子,将她与大地连在了一起。
波西米亚脖子后的剧痛骤然被松开了,皮囊、血肉和魂魄仿佛一下子就都归了位。踉跄往旁边退了两步,她弯下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像水一样滋润了她差点燃烧起来的肺;随即,她感觉到有人从围栏后走上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慢慢吸气。”元向西似乎比她还疼,劝道:“一会儿就好了。”
谁和你自来熟。
波西米亚扔开了他的手,抹了一把嘴巴,喘着气低声问道:“大人……大人看见了吗?”
人偶师嗓子里发出了沉沉的一声。“废话。”他接着笑了笑,“这就简单多了。”
“那个,她、她应该是快被同化成树了。”
如果有其他选项,波西米亚只想掉头就跑得远远的。但她现在却还是得逼自己留下来,压下颤抖,尽量声气镇定地和人偶师说话:“大人,如果硬将她拔起来,她会不会……”
按理说,硬拔起一棵树,树就要死了。林三酒这种情况,是会死,还是会恢复原状?
“你有别的办法?”人偶师瞥了她一眼。
让她自求多福吧,波西米亚迅速改了主意。
“等一下!”元向西忽然叫了一声,将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拔……拔出来恐怕不管用。拔出来是连着根的,到时把她再往地上一放,根如果又钻进地面里去了,怎么办?万一根就是这样控制她的呢?我觉得应该把那些根切掉。”
“你现在脑子转得挺快啊?”波西米亚对他十分没好气,“刚才干什么去了?”
“是因为……我之前问过她,为什么走路好像有点僵硬。”元向西老老实实地说,“但她说她腰椎总爱犯毛病,所以……”
所以就信了?
波西米亚刚要张口,只听人偶师不耐烦地扔过来了一句“都闭嘴”,赶紧把话吞了回去。刚才不过几句对话的工夫,林三酒已经退进了林子里,正隔着几棵树遥遥往外望;在即将迎来黎明的天色下,她颈间的绷带惨惨地泛白,面孔、肢体都模糊不清地暗了下去。
什么破树还他妈能跑能动!
在这个距离上,恐怕连人偶师也不大好办了:不仅仅是围栏与树林之间,隔了十来米的空地,林三酒躲在几棵树后,离树林边缘也有差不多同等的距离。最棘手的是,她身边全是林木遮挡,他们不方便下手,她却只要一扭头,就能消失在山林深处。
难道还是要不得不逼她出来?这个念头一起,波西米亚觉得后半边身子都跟着脖颈一起痛起来了,不由怒叫了一声:“你出来!”
“你进来。”
“你不出来我就不进去!”
“你不进来我就不出去……”林三酒木呆呆地说。大概是连树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她忽然又加了一句:“我真的没有变成树,因为我有意识力保护。我跟你们说,在这林子里深一点的地方,满地都是特殊物品,其实我现在身旁就有好几个……你们还不进来捡吗?”
“你骗大傻子呢?”波西米亚差点被气笑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山林里忽然像是炸开了一颗地雷似的,树冠组成的黑色海面忽然一波波摇晃起来,深深陷下去了一大块。伴随着山里滚雷一样的轰然闷响,无数碎枝、叶片、灰土甚嚣尘上,漫天飞溅,模糊吞没了一大片视野。波西米亚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去,等她好不容易扶着围栏站稳身子时,再一抬头,发现前方的山林活像刚被天谴劈下去一块似的,七零八落地倒下去了一大片。
林三酒仍旧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处,只是周围空荡荡的。遮挡住她的树此刻全被劈碎砍倒了,有一些树干正骨碌碌滚落下来,很快就占满了大半块空地;断木碎枝裂开在空气里,昏暗中露出了里头的木色,看着颇有几分凄凉。
“大人——”
等波西米亚明白过来是谁出了手的时候,人偶师已经又一次跃入了空气里。以林三酒那副四肢僵硬的姿态来说,她绝没有可能抢在人偶师抓到她之前,先扑进远方林木之中去,情况显然已成定局了——波西米亚甚至微微松了口气。
她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眼看着人偶师的黑影朝自己扑了下来,林三酒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脚下却突然亮起了一个圆球状的红光,不断旋转闪烁,看起来有点儿像是警车上的灯。远方林木余震不绝的回音,忽然被一个语气平淡的电子女声突兀地切开了:“受到攻击一次,强度27,恶有恶报系统启动。”
她脚旁真的有一个特殊物品?
波西米亚心中一惊,下一刻却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并不是这一波排山倒海之力的主要目标,主要目标是刚才朝山林发动攻势的人偶师;但仅仅是被海啸的边角给扫中时,她的所有思绪都被抽飞出了脑海,一时间只有眼前不断倒转周旋的天地,却空茫茫地什么也想不起来。
等她“扑通”一声撞上公路另一侧的栏杆,摔下路面的时候,她头昏眼花地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软着手脚一点点坐了起来。人偶师还在半空时就正好迎面撞上了这个“恶有恶报”系统的回击,此刻按理说早该被打成重伤、抛向了天边才对;但她喘息着抬起头时,却发现他正牢牢立在公路中央,一动不动。
这还不如被打飞了呢……波西米亚慢慢张开了嘴。汗被风一吹,冷进了皮肤里。
人偶师想必是在紧急时刻及时发力抵抗了,这才能稳稳地回落在了公路上;但是他的力量与“恶有恶报”系统的力量,大概是在公路围栏上空彼此撞上了。原本是围栏的地方,在冲击下只剩了空荡荡的一地碎片,不知多少断裂的树干、枝叶被刚才那一击给打得飞离了地面,顺着坡度跳跃着滚下来,像潮水一样从围栏缺口里涌到了公路上,眨眼间就铺满了半边路面。营地的帐篷和高架都被撞散了,歪歪扭扭地半埋在无数断木下方。
人偶师的双脚正立在几根断木之间,最近的半块树干,恰好挨在他的黑色长靴前,只要稍微一动就会碰上。他周围全是山林的产物,别说是挑着空隙往外走了,他现在连动一动身体、发力跳跃的空间都没有——就算再强大,他也还是个人,他跳跃时仍然要有所动作,没有物品帮助的时候,总不能笔直地冲进空气里。
这不等于暂时被困住了吗?
断、断了的树木,碰上应该不要紧吧?
对面的林三酒正在这时遥遥地冲他们招了招手,好像听见了波西米亚的心声一样,抬声说道:“你们把树都砸断了,这下好了,它们不危险了。现在你们愿意过来了吧?踩着它们过来就行了。我没骗人,林地里真的有好多特殊物品呢。”
听了这话,波西米亚哪还敢再建议人偶师去试;她离滚落下来的断木还远,贴着身后围栏往外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元向西!元向西!”
既然那家伙不是个活人,让他去把断木搬开不就行了吗?
然而喊了好几声,她却发现那轻飘飘的家伙不知道被打飞到了什么地方,到处也见不着影子,更别提回应了。波西米亚暗骂一声这个人果然是真没用,正要绕开一地断木再往外走几步时,人偶师冷不丁地扭过了头。
“这些断木下方正在扎根。”他听上去几乎算得上平静,好像在讨论天气一样:“凡是碰着它们的路面,都在开裂。”
“开裂?”
波西米亚一惊,急忙弯腰仔细看了看昏暗中的公路路面。在光鱼游弋的光芒下,树枝、断木下方好像爬着无数小蚯蚓一样,弯曲阴影起起伏伏;有几根树枝这么快就已经扎完根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公路上变粗、拔高。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它们扎下根的地方,就会渐渐变成林地?”
“不用渐渐,这个过程不会很长。”人偶师冷冷地说。
人在林地中站着,会变成什么样,林三酒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那怎么办?”波西米亚急了。
她记得人偶师有个漂浮的圆环,但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圆环应该还在林三酒手上;而随着木头迅速扎根入地下,变成了新的树木,也不能用什么东西把它们推开了——要想用上武力硬劈开一条道的话,那反而更危险了。
一旦有冲击力打上去,就很难控制一地碎木断枝被激飞的方向,站在正中央的人搞不好会首当其冲地被砸上。万一只要被擦一下,就会慢慢变成树木……
人偶师沉默了几秒,不知是不是正在思考脱身之计。
“大人,您暂时一步也走不出去吗?”波西米亚想了想,忽然扬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