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为什么越是非人的人,对人的了解越这么清楚?
“你在鸦江身上用的,是……灵魂投影吗?”林三酒盯着鸦江的胸膛和脖颈问道。当然,她也知道,她看不出来动脉是否在跳的——但她太想知道鸦江本人是不是还活着了。
“算是和那个类似的办法吧。”宫道一扯开领口,似乎想要让她瞧清楚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脉路一样,低声笑道:“兵工厂的最后一件产品,大概是因为过于仓促,质量嘛……我试用过一次灵魂投影,不怎么满意。现在这个办法就不同了,限制没有灵魂投影那么多,我可以使用他的身体,自然也包括了他的能力……啊,这么说起来,是不是很像十二人格的情况?”
林三酒简直都快忘记自己是一个进化者了,她只想像头母豹子一样,用最原始的方法,将自己的牙齿、指甲都深深扎进对方的血肉里去。
“除了保持这个男人的性格之外,我其实没怎么费心遮掩痕迹。”宫道一若有所思地说,“我以为你肯定能早早发现的……没想到你始终都一点不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吧?”
说到这儿,他才像是察觉到了林三酒的神色。
“别生气。”他松开衣领,朝她后方的房间里瞥了一眼。由于病房都坐落在垂直墙壁里的原因,按理说站在外面时是看不见屋内人的,但他却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地说道:“你都把屋里那两个小朋友给吓着了。”
“你……你妈才是小朋友……”从病房里头,响起了波西米亚犹犹豫豫、声气不太响亮的回嘴。
“待在屋里别出来!”林三酒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宫道一自己也说了,他是专门趁着人偶师没醒的时候来的,也就意味着一旦发生什么,抵抗对方的任务就落在了自己肩上,波西米亚还是“慢着。”她激灵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了宫道一刚才的话中之义:“你特意挑了他没醒的时候过来……难道你是说,你根本不会等到他醒来看见你的时候?”
“我说过,我也不想被他寻仇嘛。阿云现在可是疯狗啊。”宫道一笑起来时,鸦江弯弯地眯起了眼睛。
这也许是人偶师此生唯一一个见到宫道一的机会了,她不知道复仇对人偶师来说是好是坏,却知道它对人偶师有多重要;宫道一显然已经明白了全盘情况,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敢——故意在人偶师的希望之外打个转,叫他与此时命运中唯一的意义失之交臂?
“我会在他醒来之前离开,相信我。”宫道一歪了歪头:“你拦不住我的。不过,我倒是好奇一件事。”
林三酒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思考着每一个她能用来拖住对方的手段。她感觉到了鸦江微热的吐息,距离她仅有不到一拳之隔了。
……她应该猜到他好奇的是什么了。
当宫道一开口时,那语气已经与鸦江没有丝毫近似之处了。他的嗓音在渴望之中隐隐沙哑着,却又柔又冷,仿佛夜里一脚踏入被月光晒凉了的河。
“……等他醒来以后,你会告诉他我已经来过了吗?”
即使隐隐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句话,还是精准地击中了林三酒的阿克琉斯之踵。好像盔甲突然在身上分崩离析了,她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一声,一时间只想将脸埋进手里去,再也不抬头了——“你是打算不告诉他,让他继续保持着还能找我寻仇的幻觉,好让他有动力活下去呢……”宫道一似乎正在真诚地疑惑着,“还是告诉他真相,让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没法离我这么近了?”
林三酒绝对不会允许人偶师落入那种境况里的。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猛地扑了上去——没有花巧,没有打开能力,连拳套也没有叫出来;她就真像一头最原始的野兽似的,直直地扑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一下子就撞进了宫道一的身体里,登时将他双脚撞离了垂直墙壁,凌空落向了圆筒状建筑物的下方。林三酒心中咯噔一跳,顿时清醒了几分,脚尖在墙壁上一点,探身朝他落下的方向跃去;不过她刚才那一撞的力道,实在大得连自己也没预料到,不等她抓住宫道一,鸦江的身体已经先一步砸到了几十米下方的大地上。
骨头断裂时“咯咯”的几声脆响,从鸦江身体里小小地爆开了。
即使摔坏了鸦江的骨头,宫道一却还是从昏暗的走道上站了起来。他小心地点了点右脚,见它确实支撑不住身体重量之后,这才倚在附近墙上,活动了一下脖子,像是疲倦的人终于短暂地得到了休息。
“你好像没意识到。”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皮下微微发颤:“……我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离开呢。”
在lava里见识了这么多骗局的林三酒,忽然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的,也有可能全是屁话。说不定你就是戴了个别人的面具,世界上根本没有鸦江这个人,你只不过故意这样说,让我不敢对你下手。”
宫道一想了想。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随即一笑:“……那样一来,就取决于你肯不肯冒这个险了,对吧?怎么样,要不要试试?以你的性格来看,你的后半生都会猜疑自己是不是亲手杀了一个朋友。我觉得那也很好……到时候,我要不要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什么时候出现,又是一个值得我花时间想的决定了。”
若要比玩弄人类心理,林三酒自然只有一败涂地的份。
“为什么?”她咬着牙,目光看着鸦江的鞋子,不愿意去看那张脸:“你只是天生心理变|态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只想看着别人痛苦?”
宫道一抬起头,看着上方的病房方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曾经对女娲说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能经得住她的折腾,证明我的期待的人……而我要让那个人,给我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东西。”
他低下头,轻声一笑:“你知道吗,要是让我的养父母听见你说我天生心理变|态,我的妈妈是会非常生气的。”
林三酒一愣。
她从没想过宫道一居然也曾经有过是小孩子的时候,居然也是需要父母养大的。
“你这个人真是有种奇怪的力场。”宫道一吐了口气,“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有提起过我的父母了。”
“我才懒得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三酒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宫道一给她的选择不多,那她就用自己的拳头打造一个:“就算你用的果然是鸦江的身体,我也不相信你随时能够离开鸦江,没有任何局限……所以,今天不论如何,我要留下你。”
不仅是为了人偶师——她想问而没有问的,还有十二人格。
宫道一歪过头,没有说话,眼睛在昏暗之中闪烁着湖潭似的光泽。就在这一瞬间,二人头顶上忽然传来了波西米亚近乎尖锐的高喊声:“林三酒!”
她有危险?
林三酒一抬头,只见波西米亚小小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跳出了病房,此时正一路朝二人所在之处疾奔下来,声音又颤、又尖、又像是被橡皮筋给紧紧束缚住了,除了一次次叫她的名字,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林、林三酒!”
“怎么回事?”她回应的时候,能从余光里看见,宫道一依然倚在墙壁上。
“人、人偶师——”波西米亚终于找着了舌头,没忘了加上关键字,“大人醒了!”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一样,林三酒此时的目光也落在了波西米亚身后远处的影子上。一身漆黑的影子,正慢慢地从垂直墙壁上站了起来,轮廓高高窄窄,仿佛裁剪下来的、凝立着的一截噩梦。他的头发微微散乱了,几绺黑发垂落下来,在空气里轻轻摇荡着。
……等她循声转头的时候,鸦江的身体已经像是忽然塌了,重重倒在了地上。
宫道一的最后一句话,仍像是梦里的呢喃一样,回荡在她的耳边:“……你看,我没有骗过你。”
第1232章 要不然不够相配
……怪不得宫道一要离开,林三酒现在明白了。
不管他和人偶师谁的武力比较强,真的动起手来,也不过就是一场级别高些的身体对战罢了。对宫道一来说,这种事情到最后谁赢谁输、谁活谁死,大概都又直白又没意思。
而眼下就不一样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喉咙里烧灼着一块炭,烫得她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该不该和他说”这个念头每一浮起来,她就往深潭里又陷了一步。彼此冲突的念头与想法,暗流一样拉扯着她,简直快把她扯碎了;以她对宫道一有限的了解来说,他肯定会更欣赏这一份人心挣扎。
“……这是哪里?”
听着这一声微微有点儿哑的问话,林三酒心里一惊,急忙再次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个睡意朦胧的阿云。由于背光,一道像是由几笔浓墨纠缠凝结在一起的漆黑影子,高高地立在仿佛要一直通往天空的道路上,叫她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别让我问第二遍。”
这一次,嗓音里久未被滋润过的干燥感就很清楚了,甚至好像还可以听见他唇齿轻合时的声响。
太好了,他现在关心的只是身在何处……林三酒在心里松了半口气。人偶师昏迷过去的时间太长,甚至连医院的存在都不知道;就算她提前在床边留了通行证和一张简单的字条,他走出来时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一直苦苦等待的宫道一,当时就在自己的脚下。
“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去,慢慢说吧。”
她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声气有点儿不稳,忙背过头去,以后背隔开了人偶师的目光,弯腰抱起了鸦江。
这一抱,她简直都诧异起来了,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步察觉鸦江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一个意识作主。宫道一一离开,鸦江身体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一个被冻得冷硬的什么东西,在夏日暖和的湖水里,泡得渐渐舒展开了。
……宫道一果然没有骗她。
人偶师站在原地,看着扛着人逐渐走近的林三酒,没有动。林三酒心里藏着事,也不敢多看他,只作察觉不到他的目光重量一般,埋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温度明明其实没有变化,却好像光腿赤脚地蹚过了浮着冰块的刺骨河水一样;他身上常年缭绕的浓香,此时只有幽幽一缕盘旋在空气里,也仿佛是捂住她口鼻的手掌一样,叫她喘不上气来。
“你有事瞒着我。”擦身而过时,他不慌不忙地说。
林三酒激灵一下。“宫道一来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这五个字已经从她的唇齿里滑了出来,刚才所有的挣扎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接下来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出了口——“但是,他又走了。”
波西米亚此时早就站得远远的了,这句话一说,那个影子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好像一块风干的橡皮泥。
林三酒没敢转头去看。
她抱着鸦江停下脚,目光只在脚下墙壁纹理上来回打转;人偶师站在她的右侧,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了身体的右半边。
人偶师半晌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走的?”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柔,说不上来是生气了还是正在思考。
林三酒想了想,答道:“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有大半天了。”
幸亏胡常在没有跟着人偶师。
“他记得你,也已经察觉到你想复仇了,因此想避开你。”她不清楚宫道一为什么不想被寻仇,但她不认为他是在害怕。“而且,听他的意思,他似乎很有把握……你以后都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话,叫人偶师忽然抬起下巴,从喉间滚起了低低的半道笑声。
“我试过。”
林三酒觉得这个时候或许还是不要提鸦江的好,免得人偶师一发起怒,将鸦江当成了怒火的替代对象,因此只是鼓起勇气说:“我想把他留下来……但是对不起,我没做到。”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双脚离了墙壁。她已经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右侧,却还是没能提前看到这一击的到来;在直直下坠的过程中,林三酒只来得及扭过身体,将鸦江甩到自己身子前面,紧接着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脊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好在她作为成长型,肉体强悍程度远超鸦江,这一摔除了痛和有点晕眩之外,哪一根骨头也没断。鸦江毫无意识的身体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在几步外停了下来;她刚要爬起来,才一坐起身,动作就顿住了。
人偶师就站在她身边,漆黑皮靴一路紧紧包裹着他的双腿,往上没入了他所形成的黑影之中。
“你以为我是谁?”
他阴鸷的声调,仿佛乌云一样厚厚沉沉地笼下来,压在人的神经上:“我需要别人帮我留下我的目标?你看他有把握不被找到,于是你就信了,觉得我真的找不到他?你觉得我真的需要你帮忙?……你以为我是谁?”
不等林三酒回话,人偶师就笑了,声气柔和。“只要我想找到他,除非他死了,我就能找到。”
林三酒紧紧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的确,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下意识地相信了宫道一那句“他这一世再也不可能离我这么近了”,确实就意味着她好像不相信人偶师有能力找到宫道一,因此自己挨这一下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她一想到人偶师曾经那样接近过宫道一,却在须臾间错失了,就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不插手。
大概是从她脸上察觉到了端倪,人偶师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你似乎产生了某种幻觉。”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朝林三酒低下腰。漆黑皮革在动作之间,发出了一阵“咯吱吱”的细微响声。“……这件事里,没有你的存在。”
在他的黑发垂下来,从空中一划、碰上了他的唇角时,林三酒感觉自己好像都能听见电火花“噼啪”一响的声音。
此刻的人偶师,真正应该称得上是一团极不稳定、随时会炸开的混乱力场了,似乎正酝酿着某种隐隐的、惊人的云雷;她几乎能看见有某种力量,在用尽全力地在身体里头紧紧揪住人偶师,让他依然勉强保持住了一个相对平稳的表面——这种时候,她明明不该多说话的,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不是这样的,在你昏迷着的时候,是宫道一帮了我。”
人偶师骤然平静了下去,直起腰。
“……噢?”
“不,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林三酒有点慌了,意识到了自己那句话容易叫人误会成自己好像很领宫道一的人情:“我是想说,我因此察觉到了宫道一的一个行为特征……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否认。他总是在人的绝境里出现,给予帮助和希望,同时又给那个人制造一个……负面事件。”
她刻意用了感情色彩很淡的词。
人偶师没有出声,可能也知道她的话没说完。
“我原本以为,他选择在你醒来之前离开,这就是他给我制造的负面事件了,因为我会……”林三酒想了想,觉得以她对人偶师的了解来说,还是不说自己的心情为妙:“但是你说得对。他只是避开了你一次而已,不能说明什么。你能让他顾忌你,你就能找到他……我不该,不,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她只是当时的精神都被紧紧抓住了,没有去想而已。
“也就是说,我前方还有一个负面事件在等着我。”万幸人偶师没有反应,给了她一个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没有提云守九城里的事情,只是将伊甸园里的经历作为证明说了一遍,解释道:“他又不是神仙,只要他插手安排了这个事件,他就肯定出现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或者会留下什么痕迹……我觉得,这就是你再次找到他的最快机会。”
只不过……这就意味着人偶师暂时还不能和她分开。
话说完了,林三酒没忍住忐忑,悄悄抬头打量了他的神色一眼。她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她能活到今天,确实说明人偶师言出必行;只不过她现在身边还有波西米亚,还有鸦江——但人偶师蓦然转过头去,黑发从耳后像水一样滑落下来,除了一晃而过的苍白肌肤,她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用你来指指点点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浮起了平常和她说话时必有的烦厌:“现在,带着你的鸡零狗碎跟上来,你要交代的事情多了。”
林三酒缓了半秒,才意识到“鸡零狗碎”是指鸦江。她简直不敢相信宫道一这件事居然被自己处理完了,赶紧一骨碌爬起身,重新扛起鸦江,噔噔跑上了墙壁;波西米亚不知何时都退进病房里去了,只留一个脑袋探出门外,在爬上垂直墙壁的时候,她看起来活像一个伸长了脖子张望远方的猫鼬——一瞧见二人朝她的方向来了,她一缩脖子,赶紧消失在了墙后。
换作往常,人偶师肯定要说上一句“蠢货的身边都是蠢货”之类的话,但此时却没出声。没挨骂,林三酒反而生出了几分担心,加快两步赶上去问道:“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要是再被扔下去摔个一身青,都不算让人吃惊的事了——不过人偶师大病初愈,似乎也懒得动手,从肩膀上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张嘴就和茅坑一样,还不知道盖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