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替波西米亚引走了一部分人,她那边压力应该也小多了;不过林三酒究竟还是放心不下,加快脚步朝来时的方向冲了回去。
蚁后绝不会坐以待毙地等着被抓的,它还会用出什么办法?
它大概已经发现,用来压制进化者的最大武器,现在已经落入了林三酒手里了。工蚁们没有了特殊物品,战斗力几乎不值一提;现在又可以用进化能力对付那些人了……
她的念头转到这儿时,她也遥遥瞧见了波西米亚的影子——波西米亚好像趁着对方分兵的时候,甩脱了那一群歪脸人的围攻;此刻她正坐在一棵树的分叉上,不断居高临下地挥舞着手里那一根铁棒,试图驱赶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的敌人:“你们这样就很不讨人喜欢了!该退场的时候退场,该死的时候死,一点都不识相哪能行……你奶奶我不累,有本事咱们在这儿聊到天黑!”
嘴里还有这么多话说,说明她没什么大碍。
林三酒松了一口气,忙一头冲出了林荫,飞速朝她所在的那一棵树奔去;没想到,蚁后却在这个时候,亲自回答了刚才萦绕她心头的那一个问题——沉重得如同上万蜂群一起轰鸣着的声音,从半空中嗡嗡传了下来:“真不幸,她拿到了【探囊取物之手】……你们再留手也没有必要了。你们愿意为了我,将自己的能力都用出来吗?”
它这是什么用意?难道这些人全是进化者?林三酒一惊之下,只听林荫边缘外,人们此起彼伏地吼了起来。
“我们当然愿意!”
“交给我们吧,妈妈!”
“不过是进化能力而已,有来有去,我们有什么舍不得!”
伴随着他们的回应声,波西米亚脚下已经闪烁起了数点光芒——围攻她的人,远远比追上林三酒的人数要多;只需有一部分性急的人先动手,就足以在波西米亚的【吟游诗人】说完任何一句诗之前,以各种能力将其淹没了。
“等等!”
林三酒高声喝道,急急地在林荫间的那一片空地里刹住脚,朝高高在上的蚁后喊道:“我会把他们的能力都收走的——全部都收走!”
“噢?”
不知是蚁后开了口,还是因为她的出现吸引走了那一群人的注意力,进化能力的攻击势头总算是顿了一顿。在数人朝林三酒大步赶来的时候,蚁后那沉重的蜂鸣声又响了起来。
“很显然,你还没有机会使用刚到手的物品。”
蚁后的语气不包含任何一种已知的人类情绪,非要说的话,或许能称得上平静:“……你们先等一等,我和她谈谈。”
数人在林三酒不远处停了脚,一双双对不齐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巡弋。没有人问刚才追着她去的人是否还活着。
波西米亚低低地叫了一声,刚露出一点儿要从树枝上跳下来的意思,就因两个男人踏上一步的动作而打消了念头。
林三酒现在没有时间关注她——因为蚁后又一次,慢慢朝她弯下了身体。
当蚂蚁只是蚂蚁大小时,它们看起来无辜又无害,只是沉默又匆匆地搬走一点儿你掉下去的食物残渣养家糊口;但是当一只蚂蚁的头部,能够充斥人的整个视野时,林三酒发现它们同样和其他虫子一样,带着一种近乎险恶、冷漠的肮脏感,仿佛正在窥视着你,琢磨着你是否和树叶一样多汁。
……这是一种能叫人小腹抽紧的抗拒感。
“从我的高度望下去。”蚁后慢慢地开了口,小树干般大小的前齿,就像是准备撕破这片树林一样微微起伏着:“我能把很多事情看清楚。我知道,你们两个人都有能力和物品效果被吸走了。”
“那又怎么样?”林三酒压下不适,抬起一只手腕,朝身边几人示意了一圈:“你也知道,我拿到它们了。原来它们叫做【探囊取物之手】?我倒要谢谢你告诉我物品名字。”
“不客气。”蚁后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她是在嘲讽,“不过,拿到它们不代表任何事情。【探囊取物之手】一次只能取一个效果,但是我可爱的孩子们,愿意同时用出他们所有的进化能力……你么暂且不说,你树上的那个朋友,她能一口气挨下这么多攻击吗?”
刚才虽然只是匆匆扫了几眼,林三酒心里却很清楚,在场包围住她们的,至少有十几二十人。
得先拖住他们,想想办法。
“他们难道都是进化者?”她觉得这一点十分不可思议,也正好可以用谈话来拖延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多进化者,还都聚集在这里了?”
“进化者?”
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是带她走进林子的歪嘴唇——他倒是仍旧好好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不是进化者,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
“那是什么意思?”
歪嘴唇耸耸肩,“我们不是进化者,我们又都是进化者。明白了吗?”
怎么可能明白?林三酒没回答,却转向蚁后那颗大得令人生厌的头部,扬声说道:“我不懂。”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留住你们两个,和外面那个男人的命。我不想杀死你们,更何况这样还会导致孩子们的能力多多少少有些受损……所以你们最好不要逼得我别无选择才好。”这话由蚁后说出来,竟压根没有一点儿人类所谓的“威胁”之意,“……在这里的人们,有的人原本是进化者,大多数人却不是。你看,与我们蚂蚁生活在一起的人类,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分享……可与那些蘑菇人不一样。”
虽然仍旧云里雾里,林三酒却不由打了个颤。“分享?”
“进化者们一般来说,都拥有不止一个进化能力吧?”歪嘴唇忽然插了一句话,“这不是很自私吗?自己占据着好几个能力,却看着他人连一点能力都没有。”
林三酒陡然明白了。
“僧多粥少……”她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们这里的人,并非每一个都具有进化者的能力……所以你们要想提升自己的战斗力、入侵菌菇社会,就需要进化者的能力。可是这样一来,你们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僧多粥少……怪不得你对我们紧咬不放。”
她抬起头,盯着蚁后棕黑色头壳上的沟壑,扬声道:“重点不是你听见我们要抓你,而是因为你听见我们要抓你,你意识到了我们是进化者,对吧?进化者对于你们来说,是个很宝贵的资源吧?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把一个人体内的能力均匀分给其他人?”
“可别说得好像我们都是受到了剥削一样。”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突然冷冷哼了一声,“我们都是战士,我们都是反抗者,我们只有在这里才是众位一体的。拿我来说,我是自愿捐赠出我的能力与物品的……仍然被束缚在陈旧自私的思想中的人,当然不会理解我的决定。”
林三酒蓦然朝她转过头去,声音都不由尖了几分:“你们甚至不关心同伴的死活!”
“你错了,不是不关心。”那女人表情丝毫未动,“是因为我们的观念早已跨越了死生。”
蚁后微微地歪了一下头。它的触须从半空中高高地、弯弯地垂下来,在众人头上一晃一晃,泛着滑溜溜的暗光。
“让我再多告诉你一些【探囊取物之手】的特点吧。”它嗡嗡地说道,“它吸收掉的效果,只能再用出来一次而已。原主人拿不回它,其他人也得不到它了……这个效果永远从世上消失了。”
不远处波西米亚似乎低低地骂了一声——她的银电已经被用出来了一次。
“其次,它的容量是有限的。”谁也没法从蜂群一般的声音判别出情绪,林三酒只能死死盯着那颗巨大头——地面上,两条长长的细影来回游荡着。“它们一次收一个能力效果,总容量只有五个效果。一旦超出了五个,那么每收进来一个效果,按时间早晚顺序,就会有一个旧效果消失。现在,它们正好收满了五个。”
林三酒一愣,随即心中咯噔一下。
“让我来描绘一下你未来的五分钟吧。孩子们会一起朝你释放出几十种不同的进化能力……而你一次只能吸取一个能力效果,反击时,一次也只能用出一个能力效果。随着你不断的吸收,旧能力也不断地消失,你们被收走的能力和物品,都会永远作废。”
【扁平世界】……她绝不能失去【扁平世界】。
蚁后抖动着触须,嗡嗡问道:“你误会了。如果你并不愿意将你们的能力分享出来,我们也不会强迫你。我要求的,只是很简单的一件小事。”
“什么?”
“让我将真正的、永恒的真理展示给你看。仅——”
蚁后还没说完,却蓦然一抬头;那两根触须急速划破空气晃了上去,差点叫林三酒以为它准备攻击自己了——就在这时,一个阴冷却轻柔的声音从后方林荫中慢慢传了过来。
“二十分钟……你以为我就是说说而已?”
第1125章 他着急去哪儿?
如果说,林三酒心里曾生起过半点“人偶师来救人了”的侥幸幻觉,也都在接下来的数秒之中,被粉碎得连残渣都没剩下。
她自己本身至今还活着,已经足以证明人偶师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了。他既然说过“超过时间,你们不如死在那儿算了”,那么她和波西米亚就真的别想得到他的一丁点儿帮助——事实上,当他突然动手的时候,他甚至连避开林三酒二人的意思都没有。
在那句话话音未落时,不知何处涌来的洪水,已经霎时间咆哮着从远方山丘下汹涌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腾在林木间。被高高水浪吞没了的树木,却既没有折断、也没有被催毁——在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林三酒恍惚看见接连几棵树都在洪水中枯萎衰败了下去,仿佛承受不住时间的重量,终于寿命将尽、奄奄一息地伏倒在了土地上。
她还来不及去看波西米亚所在的树是否也卷进了洪水里,自己就先一步被怒吼的洪浪当头卷没,当即眼前一黑,连意老师的惊呼声听起来都遥远隐约得不真切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以后,林三酒被小娃娃执着不断的啼哭声给唤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躺在微微晃动着的大地上,头脑昏昏沉沉,就连脑后伤口带来的疼痛,都被这种灰暗、无力、疲倦的感觉给冲淡了。
天空、树林都模模糊糊的,蒙上了一层白雾;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她发现白雾似乎是蒙在眼球上的。眼睛和耳朵都像是缠上了厚厚蛛丝,既听不太清楚也看不太清楚。
皮革“咯吱咯吱”的轻微响声,仿佛幻觉一般从不远处响起,居然仍旧叫她捕捉到了。她刚顺着声音抬起头,却突然一阵气短,没命似的呛咳起来;林三酒总算借着咳嗽的劲儿把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了,低头一看,支撑着地面的灰色双手干枯苍老,遍布青筋和斑点,连手腕上的深红色细圈,都陷进了松弛肿胀的皮肤里。
……这是她的手?
林三酒一愣,此时地面恰好又是一震,叫她差点摔倒——就在这时,一只力道平稳的大手忽然伸入她的腋下,一把将她扶正了。
她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孩正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头顶上的蓬松头发被染成了粉红色,两侧削得短短的,仍保留着白金色的原本发色。不管是他的鼻环、面颊上一个小小的刺青,还是露出了白皙单薄臂膀的宽大背心,都与他跳脱张扬的气质奇妙地融洽——他的薄薄嘴角一勾,就活脱脱是对年轻无畏、不屑一顾的标准定义。
“你、你是……”从林三酒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像干枯叶子一样随时会碎掉似的。
“我的天。”粉红头发的男孩吸了一口气,丝毫不知道掩饰:“人老了以后也太难看了吧?真的,你听我一句劝,与其变成这样,不如在年轻的时候死了算了。”
林三酒透过自己好像蒙了一层雾似的眼睛,看着他,慢慢眨了几眨。在粉红头发的男孩身后,还躺着一地各式各样的人:数个哭闹得脸都红了的婴儿,几个死人,四五个同样衰老得甚至分不出男女的人……要说有什么眼熟的话,那就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了。
这些衣服在不久之前,穿在那些歪脸人身上。
“我……他们。”林三酒现在说话都费力极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
粉红头发的大男孩嘴角一撇:“你是不是已经老年痴呆了?”
这句话的语气,微妙地让她觉得熟悉极了——林三酒愣愣地盯着他,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却兀自不敢相信:“……波、波西米亚?”
大男孩松开扶着她的手,双手在自己面庞边一比,“我觉得我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对不对?真不愧是我。”
是挺好看的,但那不是重点吧?
林三酒刚要张口问的时候,一道细细的、低低的皮革摩擦声,就令她激灵一下回过了神——她吃力地转过身,正想问问人偶师到底干了什么,等她勉强看清楚不远处的景物时,却不由怔住了。
不久前仍然高高在上的巨大蚁后,不知何时被人彻底掀翻了一个个儿;它的头部和前齿直冲着天空,细长的触须蜿蜒在地面上,仿佛两条扫来扫去的蟒蛇。从腹部伸出来的六根粗壮长足,在半空里不断颤抖挣扎,将大地都震得一晃一晃,却始终被黑色的缭绕雾气给牢牢捆在了一起,没有一点儿挣脱的希望。
在那颗大得令人难受的蚂蚁头部旁边,正笔直地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人偶师此刻背对着她,分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却连头都懒得回;朦胧之间,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但是林三酒现在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有什么不一样。
“扶我过去。”她对年轻男孩版本的波西米亚嘱咐了一句。
波西米亚的性格显然还是老样子,不如她的新外表那样无畏:“我不去。”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没叫。”
真是叫人没脾气——林三酒靠自己现在的身体挪不过去,只好声气低微地对着人偶师的背影遥遥说道:“你……你什么时候抓住它的?那洪水……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了?”
虽然看起来像是洪水,但当它褪去以后,树叶、土地、衣服上全没有半点湿意。
话音落下后却是一片安静,空气里唯有蚁后撞起的枝叶簇簇作响。等了半晌,二人才听见人偶师近乎轻柔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转过身,仍旧望着蚁后的头部,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里。“……但是我错了。我承认,想把你废物利用,是不可能的。”
尽管现在年老衰败,林三酒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不服气。
“就、就算你不来,我们也……也能够战胜蚁后。只是辛苦一点……”她以前也不是没有被进化者围攻过,她有自信自己能够胜利——意老师不也说了吗,她在战斗的时候脑子转得特别快。
人偶师冷冷一笑,尖刻的语气像冰刀一样刮人:“你太客气了,哪里是辛苦一点?给你一支笔,让你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你也得挠两天的头。”
林三酒把几句腹诽压了下去——一是因为识时务,二是因为没力气。
“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
人偶师闻言,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他似乎换过了一身衣服,因为肩膀和手腕处的羽毛消失了;此刻她视野朦胧,只能隐约看见数条细细的黑皮带缠绕着压在他苍白单薄的腰间。当他转过来的时候,小腹上似乎还露出了一些贴着伤口的棉布和血丝。
再仔细看了一眼,她明白人偶师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
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头,咽也咽不下去。人偶师原本垂至锁骨的漆黑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剪短了,全部梳向了脑后;光亮的黑发服帖地顺着他的头颅,贴在雪白颈后,露出了他削瘦、清冷的面庞轮廓——在不能动的那半边脸上,凝固住了一丝永恒的少年气。
……宫道一也是同样的发型。
他离开云守九城的时候,拿走了执法者的衣服;如今他即将要找到宫道一了,他又剪短、梳理了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人偶师将复仇的愉悦享受到了极致,所以他一定要拿走一些纪念品,让曾经的仇恨永远地在他身上活下去。
他一定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甚至还没等到亲手手刃了宫道一,就想要纪念品了。
“我才刚刚得到【时间的洪流】,就被你们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