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偶师死了,然后林三酒——那可是一直在紧紧试图抓牢每一个朋友的林三酒——亲手把他的尸体炸碎了?
莫非她是真的疯了,已经没救了?
波西米亚愣愣的抬起头,忍不住想看一看对方现在的脸。出乎她意料,她刚一抬头,就和林三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后者仍然坐在那具残破不成形的尸体旁边,尽管也被溅了一脸,却还是一动没动。在昏暗光线中,她在浑身都浸透了血污之后,看上去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唯独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那双盯着她和猫医生的瞳孔,正在黑夜里灼人地发亮。
波西米亚后脖颈上忽然乍立起了一片寒毛。
“你干嘛炸了他?”
作为十分好洁的动物,猫医生此刻受到的震惊和刺激最大,几乎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它浑身的毛都炸成一圈,四脚僵硬地钉在地上,好像生怕自己一动,那些碎末就要流进眼睛和嘴里去似的:“我——天啊,波西米亚,快给我擦擦!”
“啊?噢。”波西米亚立刻被分了神,正要习惯性地伸手管林三酒要毛巾,还未张嘴,目光刚落在自己手腕上,不由一愣。
……那些细雾密雨般的血肉,确实是兜头淋了下来不假;但她明明和猫医生都站在血污中间,不知怎么现在身上却干燥洁净,竟没有沾上一点儿。
惊惶一消退,猫医生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诶?”它低低地吐出了一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嘘。”如同幽远夜风一般泛起的声音,似乎是紧贴着他们的耳边响起来的。
一人一猫蓦然都静了下来。
林三酒刚才分明连嘴也没有张,依然是那般双眼灼亮地紧盯着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波西米亚以为这个世界终于闹鬼了——直到她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发声的人是谁:“笛卡尔精!”
“嗯?”林三酒皱起眉毛,一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你叫它干什么?”
“我不是才刚刚对你们嘘了一声吗?”
那团混沌的声音嗡嗡地撞击着人的神经,让人感觉它似乎升起了怒气:“别说话了,别引起她的注意!”
波西米亚闻言,使劲眨了眨眼睛。此刻她脚下的昏暗公路、不远处的残缺尸体、黯淡月光,和身边微微摇摆的荒草……乍一看上去好像和刚才没有两样;但她的目光只要停留在某些东西上久一点儿,就会发现它们表面上,时不时就有细小的波纹一闪而过。
她对这种波动太熟悉了,就在不久之前,还险些被它弄成了认知分裂。
不过,眼下形成了一层“膜”的空间很小,只是刚好把一人一猫给包住了,隔开了外面的尸体、血肉和林三酒。景物上的波动也并不频繁剧烈;就好像这只笛卡尔精明明不想波荡,还是偶尔会忍不住一颤似的。
……很显然,那团混沌在他们身边的这一片环境上,又包上了一层“膜”。不得不说,这只笛卡尔精的反应真是极快;正是趁着爆炸时的一刹那,它转身反扑向了一人一猫,抢在那一阵血肉雨雾之前,将他们从头到脚地“包”住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它既不像是想攻击人的样子——实际上,它也没有那个能力攻击人。
波西米亚刚才一直用意识力包裹着那团混沌,唯有在尸体骤然爆炸的那一瞬间,她才下意识地放松了一瞬对它的束缚——但她的意识力始终都“附着”在它身上,有必要的话,只需波西米亚一个念头,她就能重新占得上风。
“你把那些血肉都替我们隔开了?”波西米亚从自己的宽大长袖下,朝猫医生偷偷摆摆指尖,也不知小猫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随即用意识力包着自己的声音,传进了前方:“……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过这一次,不等笛卡尔精回答,林三酒却先缓缓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你们一直呆站着干嘛?”她四下张望了一圈,抬脚就迈过了地上尸体,好像转眼就忘了地上的人是谁,也忘了自己刚才受了多大的打击:“你叫那个副本做什么?”
波西米亚飞快地和猫医生对视了一眼。
“喂,这一次是我救了你们,你们总该对我感谢感谢吧。”
一见林三酒站起身,笛卡尔精竟然像是微微紧张了起来,速度飞快地用声音敲击着波西米亚和猫医生的脑海:“……我们从这里脱身之后,你们就放我走,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你……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点!”波西米亚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直视着前方问道——由于那团混沌化作了景物的模样,她现在看上去,就好像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三酒。
猫医生听不见波西米亚的声音,但显然也浮起了同样的疑问,不安地来回转了两圈。
“波西米亚?你在发什么愣?”林三酒更加疑惑了,往前走了一步——她的靴子踩在一地的血泥之中,发出了轻轻一声“咕叽”。难以想象,这片此时被她踩在脚下的血肉,就来自刚才那个她轻轻为其测试体温的人。
“我……我没事……”
“听好了,我帮你们挡下了一波孢子侵袭,你们至少现在不会被感染了。”笛卡尔精急急忙忙地说——如果它是个人,恐怕连舌头都要被吞下去了:“还和这个仆人废什么话,赶紧跑吧,万一她还带了第二具装满孢子的尸体,再冲你们炸一次,我也未必能全部挡得住,我又没干过这么低档次的活。”
……什么?
波西米亚震惊之下,反而觉得脑子都有点不会转了。她的目光越过笛卡尔精的身体,直直地落在林三酒身上。后者此时一步一步,正离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碎发浮在黯淡月光中,脖子上的绷带陈旧发黄,野战裤在行走间沙沙作响……没错,这的确就是与她一起共度了半个世界的那一个林三酒。可是“仆、仆人?”
“你疑惑什么?”笛卡尔精听起来比她还疑惑。
“等等等等——”
波西米亚现在头脑嗡嗡乱响,急需安静一会儿,好好理一理眼下的情况;但是林三酒却并没有给她这样的喘息机会——又迈了一步,她来到波西米亚身前,由于背光而彻底化作一片高高的黑影。
黑影慢慢朝波西米亚低下了头。
笛卡尔精低低地发出了一声颤抖的音节;因为黑影的鼻尖,几乎就快要触及它所形成的“膜”了。
仿佛身陷于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波西米亚浑身发僵,望着面前被昏暗笼住的人,站在原地竟一动也不能动。
“太难受了!”猫医生冷不丁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将她惊醒了:“我沾了一身脏东西,波西米亚,你和我去酒店拿毛巾,帮我擦一下后背。”
如梦初醒一般地,波西米亚急忙踉跄后退了几步;她一动,连带着笛卡尔精形成的“膜”也一起随着她远离了林三酒,叫那团混沌不由长长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却仍然无法从林三酒的眼睛上抽回来。
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里,好像正燃烧着一种极旺盛、极强烈,又极其喜悦的力量;只要扫一眼,都会为之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令人无法自抑的颤栗。
这……这是什么感觉?又可怕,又叫人如此兴奋向往……
“我……我们身上弄脏了,我去给猫医生清理一下。”波西米亚几乎怀疑自己也快精神错乱了,气息和词句一样凌乱,低低地说:“你等一等,我们马上就回来。”
林三酒一言未发地望着她,直到她转身就匆匆跑走了,还是站在原地纹丝没动。
波西米亚只觉那双眼睛依然在烧灼着自己的后背;当她匆匆抱起猫医生时,小猫的声音都有点儿控制不住地发尖了:“小酒……是怎、怎么回事?”
“老达说,被侵入物感染到的人,就会变成那些肉柱子的仆人——”
也不知是因为被那眼神燃烧起了某种深处的情绪,还是眼下的情况诡异得叫人害怕——波西米亚气都喘不匀了,将猫医生抱在胸前,低低地对着它的尖耳朵说道:“林三酒早就被感染了?所谓的侵入物,就是这个什么孢子?”
“废话。”
笛卡尔精形成的另一层景物假象能跟着他们的步伐前进,急速变幻时,看上去就和不断后退的马路路面一样——“看样子她刚被孢子感染,大脑运行模式才开始发生变化,你们正好看见了一个转型时期的仆人诶!那具尸体里装满了孢子,我估计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你们也感染,她才把尸体带过来的。”它听起来简直有几分幸灾乐祸。
波西米亚急急地一刹脚步,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回头看的欲望。
林三酒早就已经被感染了,变成了那些肉豆芽的“仆人”;为了让他们也感染上,她还特地背了一具装满了侵入物——也就是孢子的尸体来找他们,近距离把尸体给炸碎了……这个手法,简直与那个暴毙后又炸裂开的老太太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那具尸体真的是人偶师么?人偶师会在死亡后这么短促的时间里,就满满地装了一身孢子吗?
不不,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林三酒刚才离她那么近,应该早就发现她身上是干燥的了吧?她和猫医生都没有染上孢子——那现在“对了,你们为什么说她是肉柱子的仆人?”笛卡尔精慢悠悠地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副本都管她这样的人称呼为‘真理的仆人’。要知道,真理可是五彩缤纷,多种多样的呀。”
第1050章 关键时刻还得看她
“但这只笛卡尔精也有可能在撒谎,对不对?”
从波西米亚随手翻出来的一张毯子中,传出了猫医生小小的声音:“……不管是林三酒感染了,还是尸体里装满了孢子,都是它说的。我不明白,它刚才还想要吸收我们呢,怎么一转眼就开始保护我们了?总不会是同情我们吧?”
它装作正在擦干身体的样子,已经在毯子里鼓鼓丘丘地忙活了好一阵——笛卡尔精此时依然包在一人一猫外面,闻言不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凡俗生物对我来说,能吸收就吸收,吸收不掉就吐了,生生死死,我有什么可在乎的?别看我会说话,但我不是人类,也没有你们的感情,你们感染也好,变成仆人也好,我一点都不关心。”
“那为什么……”波西米亚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还不是因为你的那股古怪力量包着我不放吗!”脑海中撞击着神经的声音一下子强了,激荡起来:“如果我刚才不保护你们,在你们被感染成为仆人之后,我就要倒霉了!”
“怎么说?”
波西米亚一边假装抹脸,一边用眼尾余光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林三酒。后者似乎已经把她背来的尸体全忘了,一眼也不再往残尸的方向瞧了;脸上神色平静,竟然好像连刚才的悲伤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时而出神,时而闲逛几步,不过总是在一人一猫附近徘徊不去,从不走远。
“这个世界的真理虽然各种各样,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笛卡尔精嗡嗡地解释道:“……它们都认为只有‘真理’,也就是自己这一类,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们这种辛苦赚进化者来吃的小副本,原理、手法,和力量都与它们不同,抗争不过又跑不掉,所以它们对我们一向都很感兴趣……偏偏我对它们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我压根没法分裂真理仆人的认知。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趁深更半夜,在鸟不拉屎的郊区公路上寻找猎物?全是因为靠得太近了,我也会有危险。”
听这口气,它像是这个世界里土生土长的副本……不是被大洪水冲过来的?
波西米亚有点儿疑惑,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打断笛卡尔精。
它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还产生了不忿:“……结果你们倒好,巴巴儿地载着一卡车的真理冲了过来,然后那么一大斗充满孢子的尸体啊,都哐叽一下在我身边翻了车。我一看那些孢子蹭蹭地长出来时,就准备要跑了;不过也不能白白跑了是不是,能吸收一个人是一个人……正好这个时候你们要走,还钻进了卡车里。”
波西米亚总算是明白了。
这只笛卡尔精本就已经落在了波西米亚手里,被卷得牢牢地跑不掉了;如果她再被孢子感染、变成了真理的仆人,肯定会转手就把它上交给“真理”——妈的,天知道它说的“真理”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说来,笛卡尔精很忌惮这个世界的“真理”,大概只是处于生物链的下层吧。
出于“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这一原则,笛卡尔精见机倒快,迅速保护住了波西米亚,还没忘了捎带上旁边一只猫——它知道,只有保住他们,自己才能保有一线脱身的机会。
猫医生从毯子中露出头,虽然是一张猫脸,但还是神奇地叫人看出了它脸上的狐疑。
“我不太相信它。”猫科动物的疑心一向挺重,产生了智慧的猫医生也未能免俗:“……这个家伙能够玩弄猎物的认知,谁知道我们现在听到的这一番解释,不是我自己头脑中创造出来的假象?”
它不清楚意识力的力量,固然有此一问;波西米亚却只犹疑了一瞬,就将这个可能性抛开了。
“我……我在想,我或许有个办法验证笛卡尔精的话。”
“我不叫笛卡尔精。”
一人一猫充耳不闻。猫医生从毯子里钻出来,用细得简直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波西米亚先回头看了一眼林三酒。
后者此时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公路上,望着公路尽头的一轮黯淡白月,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管是什么,似乎那都是一件令她兴奋、令她幸福的事情——因为那双眼睛,此时亮得似乎能够烧灼黑夜。
“虽然我也觉得林三酒举止奇怪,但是这不能说明她一定就被感染了。”
波西米亚用意识力包住声音,传到了猫医生耳边:“……毕竟还有可能像医生您所说的,她仅仅是因为人偶师死了,精神上受了刺激。这只笛卡尔精对人类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很敏感,说不定它是看见了一个机会,故意编个谎话,打算先把我们唬住。”
猫脑袋上下点了几次,耳朵尖晃成了两道影子。
“这么一来……就有一个办法能够验证她到底有没有被感染了。如果她真的被感染了,那么这个笛卡尔精就暂时值得信任;她没被感染,我现在就把它绞成笛卡尔汁。”
“你快说!”猫医生来回用尾巴打了几下地面。
“我们去看看死的人,是不是真的人偶师。”
这句话让小猫一愣——它似乎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过。“怎么?”
“在她打碎尸体之前,我往尸体上看了一眼。”波西米亚被心里这个念头搅得越来越不安,很希望能走向路边尸体好好看看,又生怕引起林三酒的警惕——“我没看见他的脸,都被头发遮住了。身材嘛……那具尸体似乎也挺瘦的,不过老实说,我没怎么敢仔细看过人偶师的身材,而且人躺下和站起来看着总是有点不同的……加上路边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楚。”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低声说:“我就记得,那件黑色皮衣似乎……挺正常的。”
“诶?”小猫眼睛一圆。
“就是普通的黑色皮衣,没眼儿没洞没羽毛,好像还有一条拉链。”波西米亚使劲回忆了一会儿,“如果死者不是人偶师,就说明林三酒是真被感染了,她特地带了一具伪装成人偶师的尸体过来,就是为了让尸体内的孢子入侵我们的大脑……如果死者真是他,那她精神受刺激的可能性,就远远大于她被感染的可能性了嘛,毕竟人偶师要死,也是因为旧伤发作而死亡,和什么真理孢子的关系不大。诶,这么说来,猫医生,难道您没见过人偶师么?”
“见过。”胡苗苗点点头,“还相处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呢。”
“那您刚才手术的时候,没看到他的脸吗?”
猫医生瞥了她一眼。
“你看看我的身高,你再站起来比比。”它听起来有点不大高兴,“你知道你们人类一站起身走路,我在旁边就只能看见一双小腿吗?要看见你们的脸,我得后退几步,使劲仰着头,老这样很累的!我平时就不怎么注意你们的脸——反正也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刚才林三酒让我看他的肚子,我也就只是在肚子上做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