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点了点头。她的这一表态,让楼下渐渐地重新安静下来了;四周一静,她顿时听见意老师的声音再次从脑海深处若隐若现地响起来,像一只赶也赶不走的苍蝇。
就在她既心烦、又犹疑的时候,斯巴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这次来参加拍卖会的,一共有205个进化者。加上五十名兵工厂安全部成员和主持人、歌手,现在雅典剧场里的人数正好是整二百六十人。”
“不少了。”她点点头,心思被这个数字从意老师身上拉开了。“用一次已经够了,甚至还绰绰有余。但二百六十人不能一次用完,重点要继续传播下去。”
她说到这儿,正好瞧见一个似乎是余渊的人影从下方走道中一闪,没入了楼梯口中;没过一会儿,他果然走进了包厢中,在那位女歌手曾坐过的沙发上坐下了。
“要我看。”他一坐下,伸手端起了桌上酒杯。林三酒正要张口提醒他,他却先皱眉仔细打量了它一会儿,犹豫着重新将它放了回去:“既然这间剧场里的人都有了,那么就让有次数的人继续传播下去吧,咱们就应该继续进行下一步了。”
“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斯巴安倚在栏杆上,头也不回地朝楼下剧场问道:“谁身上还有次数的?”
次数没有用完的人不在少数,他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了人们嗡嗡的回应。“我还有一次”、“我三次都在”之类的应答声,在剧场上空含混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楼下突然有人忍不住叫了一声:“你们到底有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这是一个拍卖环节吗?”
三人神情一震,忙站起身朝下望去——两百多张面孔同时向声音来源转了过去,连聚光灯都飞快地在人群上扫了几圈,最终用一片白芒锁定了刚才说话的那人。那人猛一被亮光照上,立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一手遮住眼睛,一边扬声喝道:“把光挪开!干什么?”
他喝声未落,斯巴安就吹了一声口哨。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人忽然站起身,拍了拍那人后背,笑道:“穆果儿,原来你不知道?你怎么不问我呢,来,坐下说……”
二人似乎多少是认识的,那个叫“穆果儿”的也不由松懈下了肩膀;他刚刚犹豫着转过身,却猝不及防被朋友给一把拉近了——几秒之后,穆果儿呆呆地任他松开了领子。他四下看了看,低声咕哝了一句“原来是这样”,一脸平静地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一落座,一道尖尖的、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滑出来的半声低叫,顿时从人群中某个角落一闪而逝,又被死死地掐断了。
“是谁?”
斯巴安立即从围栏上探出身体,“刚才那一声,是谁发出来的?去给我找!”
林三酒和余渊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间剧场中还有漏网之鱼。那人藏在暗处,现在又见识到了他们的手法,恐怕接下来就不好办了。
他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纷纷站了起来,左右打量着、倾听着,在不断划过黑暗的聚光灯光柱中,仔细地检视着身边的每一张脸——出入口早就被封住了,然而众人搜寻了好一会儿,他们仍然没有听见期待中那一声“我找到了!”。
“如果那人也在座席中的话,他身旁的人怎么会没听见呢?”林三酒喃喃地问道。“总不可能这么巧,他身边恰好没有一个人被……”
“那么答案很简单,他不在座席中。”斯巴安若有所思地望着楼下窸窸窣窣走动着的进化者们,忽然笑了笑:“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了。”
除了台上主持人之外,拍卖期间不在座席里的人其实只有一类:那就是负责维护这间剧场秩序的安全部成员。
几人悄声商议了几句,拿定了主意就一起下了楼;斯巴安吩咐部下打开了剧场中所有射灯,灯光骤然充斥了视野,将四下映得一片雪亮。林三酒和余渊分别接管了剧场出入口,安全部所有成员都被召集了回来,一列列地站在了过道中。
斯巴安一步步走下过道,在众人簇拥之下重重拍响手掌,扬声道:“在座各位身上还有剩余次数的人,请统统到舞台上列队站好!”
兵工厂成员双手交叠着站在原处,沉默地望着人们接二连三地站起身。
那舞台空间其实不大,容纳几十个人差不多就满了。但众人一句异议也没有,十分配合地鱼贯走上了舞台;他们紧紧地挨着彼此,尽量为后来的人腾出空地儿,即使有不小心磕着碰着的时候,也仅仅是报以温和理解的一笑。
就这样,舞台上竟然也挤挤挨挨、密密麻麻地站下了一百三十多人。
听部下报上了人数以后,斯巴安呼了口气。
他用一只手松了松领子,露出了深蓝衣领下一线雪白,仿佛极地漂浮着冰雪的海洋。“诸位。”他轻轻一笑,金发与白牙一起在灯光下闪烁着亮光:“我想让你们知道,除了你们之外,在我带来的五十名部下之中也有一部分人,身上仍然有剩余次数。”
这句话有点儿没头没尾,但当斯巴安说话时,很少人会去质疑他、打断他。
他瞥了一眼仍然端坐在座席上的七八十人——离他最近的座位上,女歌手望着他的一双眼睛正在闪闪发光。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但是……我想你们也都清楚,我们这些用完了次数的人,必须要走了。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不管我的部下们身上还有没有次数,我都决定让他们与我们一同出发。在我们走后,希望你们也能尽快赶回碧落黄泉中心区,在人多的地方继续努力完成身上的使命。”
一个少女打扮、面容却上了几分年纪的女人从人群中迈步走出来,向台下众人鞠了一个躬。
“祝你们一路平安。我们完成使命后很快也会出发的,到时我们再聚。”
斯巴安慢慢点了点头,目光在一列列的部下身影上扫了过去。每一个影子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望着舞台,没有一个人露出了异样。他转过头,对台上众人吩咐道:“为了避免有人混进了你们中间去,希望你们能互相确认一下。你们放心,已经被传播过的人彼此接触,身上次数是不会减少的。”
“互相确认”的方法很简单:只要两两亲吻一次,确保所有人都被吻过,就能保证离开这个剧场的人都是“同胞”了。
一百三十余人一齐挤在舞台上,不分性别地彼此亲吻——老实说,这副场面是有几分古怪的。林三酒远远站在入口大门处,望着舞台上人头涌动,一时间竟也有几分恍惚了: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当这一百三十余人中,每个人都至少被亲吻过一次之后,他们就都“过关”了。“过关”的人们非常和气,安安静静、秩序井然地从剧场里离开了;当他们从这一片山谷盆地中各自消失以后,由斯巴安和几个安全部成员带头,将剩下的人编成了几支队伍。
到了这个时候,“互相确认”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次了。在斯巴安等几人的安排下,没有一支队伍能单独行动,也没有一个人能离开别人的视线;当他确保了所有人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后,这一行近百人就钻进了兵工厂的直升机与空中列车里,朝目的地出发了。
“这些人当中。”斯巴安倚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望着机窗外的天空说道:“有一个……或者说至少有一个人,是没有被亲吻过的。”
空中列车很长,此时正如同蛇一样在高空中蜿蜒前行;在引擎轰鸣声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大清楚——林三酒抬头扫了一眼,却正好瞧见一个兵工厂成员飞快地从他的长官身上挪开了目光。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看样子大概二十出头,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空中列车里很凉,他却不住地扇动衣领,似乎想为自己的身体灌点凉风。
“不过没关系。”斯巴安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只是轻轻地笑道:“那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我们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
那瘦小男孩一震,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正如他的长官所说,那个没被亲吻过的人到底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林三酒微微一笑,转开眼睛,恰好与对面一双翠绿得惊人的瞳孔撞了个正着。在窗外天光之下,他那一头飘飘扬扬的蓬松金发,仿佛就要融化在太阳光芒里了一样,耀眼得叫人几乎不能直视。
“谢谢你。”她朝斯巴安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林三酒又一次捕捉到了意老师隐隐约约的声音,不知道已经在她脑海深处问了多少遍:“你到……去哪儿?”
这个问题,她终于能回答了。
她朝后深深仰起了头,嘴唇喃喃地颤动起来,感觉到从灵魂深处浮起来了一个答案。
“香巴拉。”
林三酒轻得如同呼吸般的声音一落,整架空中列车里的人都纷纷闭上眼睛,像叹息一般重复道:“香巴拉。”
第777章 等五分钟,长官!
不管你是谁,此刻是否被亲吻过,过去的人生又是怎样一路走来的……在踏上香巴拉土地的那一刻,一切都将会随风而逝。
现在,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空中列车跟随着前方几架直升机,在充斥着视野的茫茫一片灰雾之中,航行了近一个钟头。所有的雷达导航系统都关闭了,除了引擎与螺旋桨的轰鸣声之外,死寂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不断涌动翻滚、静谧无声的浓雾。
人们各自坐在位置上,有的闭眼出神,有的望着窗外天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最终一刻的到来。
林三酒是被一个细微声音唤回了注意力的。
“长、长官……”
她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发现刚才那个瘦小的年轻男孩不知何时走近了斯巴安。他一手扶着椅背,似乎有点紧张,身体硬邦邦地拱成了一个半弓形,嘴唇泛着与皮肤一样的苍白,衬得面颊上的痘疤更加血红。
坐在她对面的金发男人,懒洋洋地抬起目光,轻轻“嗯?”了一声。他似乎刚才也累了,像其他人一样小憩了一会儿,此时嗓音中还带着浓浓的、沙哑的睡意。
“长官,那个,我。”男孩一被他的目光笼罩上,喉咙里顿时像缠上了一根钢丝似的,声音紧紧得仿佛要碎开了:“我……我想问您……”
“什么事?”
“那个……现在我们一直没有开雷达……”
“是啊。”斯巴安微微一笑,放松而闲适地倚在椅背上:“怎么了?”
“这——这不是很奇怪吗?”这句话突然冲破男孩喉咙,脱口而出:“我们连自己在哪、又在朝哪走都不知道,又到处都是雾,怎么——怎么——”
他说到这儿时,下意识地一转眼,猛地刹住了话头。众人刚才都被他吸引过来了注意力,此时都朝他转过来了一张张脸。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同样的一副平静面色。
男孩思维反应不慢,尽管面色骤然难看下来,却依然急忙改了口:“……怎么能到达香巴拉呢?”
即使林三酒也看出来了,他原本想说的话只怕根本不是这一句。
“奇怪了。”他的长官抬手拢起一头金发,笑道:“你没有感应到自己体内的生物导航吗?”
“生……生物导航?”
“香巴拉在哪里?”斯巴安忽然问道。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男孩身上,但显然并非在朝他发问;因为他话音刚一落下,整架空中列车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臂——那男孩用余光一瞥,神情当即一震,踉踉跄跄地连退了几步。
一只只手臂,密密麻麻、整齐划一地抬进了天空里,指向右前方。
男孩紧紧地缩起后背,让他肩膀看起来更窄、一颗头看起来更大了。“我……我明白了,我刚才是没留意……”他脸上一瞬间浮起了清清楚楚的惊恐,好不容易咽了咽口水,他瞥了斯巴安几眼:“长官,难道……你也有这个生物导航?”
“当然。”
男孩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呆若木鸡地站立了几秒。他嗫嚅着要往回走时,却又被叫住了——“你坐在我身边吧。”斯巴安轻声吩咐道,“一会儿到了目的地,你紧跟着我。”
他低垂着眼皮、哆哆嗦嗦地坐了下来,一眼又一眼偷偷打量着自己的长官,却不知道全落进了林三酒的眼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这一开口,倒把他吓了一跳。他往后缩了一缩,先瞧了一眼斯巴安,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充满戒备地答道:“……我叫米姆。”
这个叫米姆的男孩,似乎对斯巴安满心尊敬。
林三酒沉默下来,从余光中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这男孩年纪不大,五官扁塌、一脸痘疤,唯有一双眼睛里的光芒灵动活泛极了;他歪头想了一会儿,低声对斯巴安道:“长官,您去过香巴拉吗?”
金发男人摇摇头:“没有。”
“那……您为什么这么想去香巴拉?”米姆的声音压得很低,即使是坐在对面的林林三酒和余渊,也只能隐隐约约捕捉着一点儿边角。男孩话音一落,斯巴安闻言忽然抬起头,与二人对视一眼,几人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一瞬间的疑惑。
对了,他们这么想去香巴拉,是为什么来着?
米姆等了一会儿,见自己的长官始终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再开口时,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恳求:“长官,您……请您好好想一想……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家——我是说,为什么我们都这么迫切地想去香巴拉,连兵工厂也不回了?”
斯巴安呼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手掌中;他的金发滑落下来,像一缕缕阳光穿透空气,用交错光影描摹出了他的手指骨节。
米姆下一句话,用气声颤巍巍地问出了口,竟充满了真诚的担忧:“您……您一切还好吗?”
不等斯巴安回应,男孩肩膀上突然落下了一只手——一个穿着安全部制服的中年女性,一把揪着他的衣服将他拽了起来;就在她低下头去的时候,米姆立刻挣扎着使劲拧过脖子,一条条青筋从赤红皮肤里浮凸出来:“你干什么!我被亲过的,我已经被亲过了的!”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三酒死死地盯着面前不断扑腾挣扎的二人,感觉脑海中意老师的声音一下子似乎大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正在撕扯着她的灵魂——“放开他。”当她听见这一道喝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声音竟然出于自己口中:“放开他,不用传了!”
那个中年女人一顿,扭头看了她一眼,始终没有松开手:“……为什么?”
林三酒站得笔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米姆惊恐未定,似乎仍不敢放下心;他从眼角里瞥着林三酒,脸却使劲扭向另一边,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被人碰到嘴唇。
“因为香巴拉到了。”她缓缓地说道。
米姆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线光,顿时被这句话给凝住了。在他有点儿僵硬地慢慢转过脖子时,肩膀上的手也猛然松开了——那中年女人显然也感觉到了,一头扑近窗边,急迫得甚至吓了米姆一跳;空中列车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朝窗外望了下去。
在直升机掀起的轰然风势中,灰雾一圈圈飞散开来,迅速露出了底下苍白嶙峋的大地。空中列车车头紧跟着直升机落了下去,“轰”地一下,众人被重重的震颤甩得离了地;高速滑行之下,他们七扭八歪地重新扶稳了身体,一双双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到了。”不知是谁抑制不住激动地低呼起来,“到了!”
“香巴拉!”
“快,快出去吧!”
从列车里响起了人们哭哭笑笑、不能自持的呼喊声;甚至不等斯巴安发话,就有兵工厂成员打开了车门。外界的天光与雾气顿时一齐涌进了门,凉凉地弥漫在鼻间,像一块块漂浮在水中的碎冰。
“走,走了!”有人颤声叫了一句——那是一个进化者,他甚至没等兵工厂的人从门边退开,就一把将他推出了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一出去,刚才在剧场里温顺合作的人们顿时也都急红了眼,踩着彼此的脚、推着别人的背,争先恐后地挤出了门。
林三酒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跳,猛然加快的血流冲击得皮肤都微微发痒了;即使是与人生中的初恋在第一次约会时,她也从没有这样激动过。然而她、斯巴安和余渊,却是一群人中唯一一群没有动地方的——不是他们不愿意早点儿出去,是因为有人在混乱中紧紧地拽住了他们的手。
“拜托。”米姆两眼泛着惶急的光芒,低声恳求道:“长官,长官,您再想想,您是不是身上一切都好?为什么您要来这儿?”
他一手死死拽住斯巴安的袖子,一手却拉住了林三酒。
或许他是看出来,一旦林三酒走了,他恐怕也很难留得住自己的长官了;因此米姆压根不敢松手,半蹲在地上,用双脚抵住地面,只一遍遍哀求道:“长官,只等五分钟,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