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回想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我想至少该有七八年了。”
“噢,以进化人来说,你的日子才刚开始呢。”他捏着短短一截烟卷头儿,恨不得把它吸得一点不剩的样子:“我也是成年了以后才明白过来的。不管十二界重建成什么样子,都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社会了……家庭,你说,是社会最基础的构成单元吧?早就毁了。”
“你们每14个月传送一次,这儿他妈就被这个规律给慢慢变成了一个大草原。”地莫喷了口烟,“男进化人来来走走……就跟野生动物似的。双方干的虽说都是同一件事,但孩子是只长在女人肚子里的;等九个月后孩子落生的时候,爹早就跟草原上的公老虎一样,走得影子都没了。我妈是普通人,她妈妈是进化人,所以当梅和传送走的时候,她当时就会被寄养在我家。”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用“她”取代了“它”。
“然后呢?”
风从巷尾吹过来,吹得路上的塑料袋沙沙作响。一时间,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林三酒转头瞥了地莫一眼,发现他正怔怔望着马路对面的长足,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去;她不得不又叫了他一声,地莫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什么?哦,那个……我爹是一个进化人,还算是多少养了我们一阵子。不过他几年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懒得再管我们了。相比梅和那位来说,已经算是挺不错的了……她那时又要在外面的末日世界挣扎求生,又必须回来养孩子,确实非常苦。”
说到这儿时,地莫警惕地看了一眼长足,好像生怕这句话会刺激到它;见裂口女没有反应,他随即就含含糊糊地把话带了过去,似乎不愿意再继续往深里说了:“然后,也没有什么然后,就这么凑合着活了下去呗。后来我们也都大了。”
长足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路地面,好像被讨论的人不是它一样。剪得齐齐的棕色短发散开了,被风轻轻吹打在她脸上,恍然一眼望去,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年轻姑娘。
二人一起长大,最终却有一个变成了堕落种。
林三酒点点头,正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好的时候,却只听巷尾处猛然响起一声尖厉而痛苦的嘶叫——长足像是被电打了一下似的,露在口罩外的面庞唰地白了下去。
“什么声音?”林三酒迅速跳了起来。
地莫暗骂一声,一把扔掉烟头,朝裂口女低声喝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说要替别人打扫街道,才把这垃圾车弄过来袭击我的?”
长足额头上泛起了一片冷汗,连理也没有理会他,浑身只条件反射般打着颤;那一阵阵越来越高昂、越来越痛苦的嘶叫始终没有停息过,仿佛电钻一样直往骨髓里钻,叫人难以想象发声的生物到底在经历什么样的折磨。林三酒匆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了几步,正好迎面遇上一个大步走来的男人。
他一看就是一个进化者——这人浑身肌肉精瘦地贴在骨架上,一双眼睛深得就好像骷髅头上的窟窿。他穿了一件斜襟上衣,一条胳膊露在外面,布满了一片形状奇异的刺青花纹。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黑乎乎、狗一般大的东西,正在不住扑腾翻滚;尽管那一阵阵近乎恐怖的嚎叫正来自于它,但林三酒却认不出来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生物可以这样来来回回地扭曲弯折自己的身体。
“怎么回事?”那个男进化者冲她喝问了一声,态度极不客气地一指不远处的长足:“那是你的堕落种?”
林三酒面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不等她开口,那男人又抬高了嗓子:“它拿走垃圾车做什么?原本扫街的那个家伙躲在一边睡觉你知不知道?你连管都不会管,学人家买什么堕落种!”
“真抱歉!”
或许是察觉到了林三酒一瞬间升起的怒意,地莫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阻止了她想要逼近那男人的动作。“那个,那个……她初来乍到,一时疏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那个,你让扫街的继续去工作吧,我们这就走。”
直到这个时候,林三酒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蜷成狗一般大的东西,正是一个堕落种——看起来,长足应该正是从它手上借来了垃圾清扫车。
那男人微微抬起下巴,瞥了他一眼。“普通人?”他舔了一下嘴唇,仿佛要和普通人说话,得先做一下心理建设才行似的。“它为什么拿走垃圾车?它的袖子又怎么是坏的?”
地莫支支吾吾了几句,虽然十分用力地想挤出一个理由来,却不大成功;那男人盯着他拧起眉毛,问道:“它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你脖子上有血。”
“这真的不是,伤是——是她打的。”地莫向林三酒投来匆匆一瞥,慌忙向他解释道:“是这样的,因为堕落种不够听话,所以我建议我的这位朋友给它增加一份工作量……当作教训,教训。”
那男人的面色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看了看林三酒。
她的目光此时刚刚离开对方那片纹路复杂奇异的纹身——尽管那刺青图案中连一个文字也没有,但却如同那只气球船上的广告一样,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一句清晰的话:“我们运转这十二个世界。”
这句话下方,是十数个组织联成一排的名称;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只有“兵工厂”与“碧落学院”曾经听说过。
在这一刻,林三酒真希望自己并非身在碧落黄泉。
如果这里只是一个平常的末日,她自问有一百种办法能叫眼前这男人狠狠吃一个教训;然而地莫的手指还紧紧地握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吗?”
那男人冲地莫喝了一声,“不知道先把规矩都解释清楚?要是让每个堕落种都休息得饱饱的,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这种没进化的!”
地莫的道歉态度确实叫人无话可说——那男人或许是看在同是进化者的份上,没有怎么为难林三酒,总算转身走了回去,一脚将那个与垃圾袋也相差不大的堕落种踹了起来。
那个堕落种身形瘦小,并不属于裂口女这个类型;它停下了嚎叫以后,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眼也不看别人,爬进那辆轰轰作响的绿皮车里迅速走了。
“去他娘的,管几个堕落种,倒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等这插曲结束了,地莫刚才那副好态度一扫而空:“要是堕落种得势,先死的肯定就是他。”
他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到那一天,所有人类的下场恐怕都比堕落种现在惨多了。”
林三酒注视着他一会儿,轻声问:“那你打算拿长足怎么办?”
“谁?噢。”他摸着后脑勺的伤,嘶着凉气说,“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
“你不怕它再来杀你?”林三酒想了想,“如果我逼它同意……”
“不管用的。”地莫摆了摆手,转过身:“堕落种非常执着,它还会来继续试图弄死我——诶?它人呢?”
林三酒一愣,这才发现身后马路边上空空荡荡,长足竟不知什么时候趁他们都不注意的工夫悄悄跑了。
“我知道它工作的地点,它也跑不远。”林三酒有点儿踟蹰地说。她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长足在哪儿又能怎么样。
“别管它了。”地莫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次要不是机缘巧合,它也找不着我。让它追去吧,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我还不会躲吗?”
“那……就让它永远追杀你?你就永远躲下去?”
地莫笑了一笑,意味有些发苦。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见状,林三酒无声地递过去了一根烟。
“你知道吗。”他接过来,哑着嗓子说,“再过一个月,梅裴裴就满二十五岁了。她从十四岁那年就变成了裂口女。自打那时候起,她就一直想要杀掉我,我也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躲她。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就算以后还要继续过下去,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林三酒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最终从她口中出来的话,却似乎有些过于冷漠了:“她……是怎么变成堕落种的?”
地莫又一次摆了摆手。他好像不大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两次都含混了过去:“对了,你救了我一命,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我就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什么消息?”
“你刚才已经见过了圆环的房主了。”他稍稍咳了一声,往酒吧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嗓子说:“就是刚才那家酒吧的侍应生。”
顿了顿,地莫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见见买主。”
第725章 林鸡贼
“我知道,我知道。”
地莫在推开面前一扇木门时,压低嗓音朝林三酒摆了摆手:“我答应房主让他躲在一边悄悄观察你,的确做得不大合规矩……不过,请你理解我,我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林三酒悄声质问了一句,跟着他一闪身走进了门后。
“他付我钱了。”
地莫扔下这句话的时候,赶忙加快脚步,走进了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林三酒抬眼一扫,发现那侍应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只能强忍住气,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地莫坐在了吧台旁。
“怎么又回来了?”侍应生明显愣了一愣。离近了一瞧,他生了一张长方脸,看起来大概三四十岁;碎胡茬染得他面颊泛青,皮肤纹理深深地印在脸上,浸透了一股不属于酒吧侍应生的风霜感。
看着倒像是一个挺正派的人。
“你看。”地莫转过脖子,指了指他脑后的伤口,那条伤口上的血干了,黑红一片。“刚才出去时让人找着了。要不是她刚好还在附近,我今天可能要丢了小命。”
“是吗。”侍应生瞥了林三酒一眼,对地莫说道:“你差点让我一语成谶了。”
“是啊,所以来喝杯酒,压压惊。我请客,你也来一杯吗?”
他摇了摇头,给二人各上了一杯金红色的液体,慢慢走到了吧台另一端去。
“尝尝,少妇之吻。”地莫将酒杯推给林三酒,自己先抿了一口:“十二界中最美味的酒之一。”
酒初入口时清透微甜,随后像刚刚成熟起来的年轻女人一样,露出一股柔和醇厚的口感来。它裹着许多细碎冰粒,凉凉地、一粒粒儿地轻轻刮过神经,像女人薄薄的指甲尖;但滑下喉咙时又如此火热,让人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得到了一个美人唇舌纠缠、余味回甘的吻。
林三酒急忙喘了口气,用手掌扇了会儿风,给自己脸颊降了降温。
“味道不错吧?”地莫观察着她的神色,嘿嘿笑了一声:“很奇怪,这个酒在女人之中反而更受欢迎。”
一边觉得不可思议,林三酒却又一边觉得隐隐能够理解。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待酒液彻底落入腹中之后,才开始谈起了正事:“对了,关于那个房子——”
“你说。”
“实话说,我很有兴趣。”她抬眼看了看侍应生,不过对方背对着她,很难看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微微绷起了身体。“它正好符合我的所有要求。”
“但是……?”地莫放下杯子,“我知道有个但是。”
“但是价格太高了。”
“唔……价格的确不低。不过你要想到,这么近乎完美的房子,这个价格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合理的了。”
“我不知道它有多完美。”像真正讨价还价时一样,林三酒开始挑剔起了房子的不好:“毕竟全息影像的时长很短,除了几个主要区域,还有很大面积都没有看见。”
“三百多英亩呀!都看完,咱们也不用干别的了,天黑又天亮了。”
“我知道,但是价格还是太高了。更何况它的外形我也不满意。”她说了一句谎,“一个环状,这是什么设计呀,而且太惹眼了,不安全。”
“这种房子都是有伪装屏障的……”
地莫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因为她摇了摇头而中断了。他叹了口气,问道:“你觉得什么价格能接受?我可以替你联系一下房主。”
林三酒沉吟着站起身,将空杯子拿在手里,若无其事地一步步走向了侍应生。她将杯子递给他以后,没有急着回去,反而倚着吧台对经纪人笑了笑:“降低百分之六十吧。”
这个近乎无理取闹的数字一出口,意老师忍不住在她脑海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ScroogeMcduckPower】能力运转下报出来的数字,林三酒自己其实比谁都吃惊;随即又生起一股懊恼,生怕圆环房主会觉得她毫无诚意而根本不卖了。她此刻与那侍应生之间只隔了一个吧台厚度的距离,按理说,麦克老鸭能力应该足以影响到对方了。只是这个价格离谱得已经让地莫变了脸色,实在叫她心里惴惴的——“降低百分之六十?”
地莫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门,这一点他们二人之前可没有排练过。
“一百块钱的东西,四十块钱卖给你?”
林三酒总不能立即软下来,只好板着面孔说:“这是小学数学,你不用重复给我听。这样,你现在就联系房主;如果能够降低到这个价格,我马上就付钱。你的经纪费用还是按原价给,怎么样?”
地产经纪人的脸色,让她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疯了。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在酒吧一片沉默中,地莫十分勉强地点点头:“我……我试试。不过,你最好规避一下,这是行规。”
“好。”林三酒敲了一下吧台,在余光中瞥了一眼侍应生。对方一动没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带着几分忐忑,她咳了一声:“那我过多久回来?”
十分钟之后,林三酒再度推开了酒吧大门。
她原本对于自己暂时离开后,麦克老鸭能力会不会仍旧有效还有几分担心;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地莫脸上时,她的担心全化作一口长气,从口中吐了出去。
“我、我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地莫脸色又惊又奇,红中泛白:“没见过你这样抠门的买家,也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卖家……”
“他同意了?”林三酒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没有,但是也差不多少了。”地莫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一个刚从图片里钻出来的幽灵,反正是一个叫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不同意降低百分之六十,但是可以降百分之五十——价钱少了一半!”
【ScroogeMcduckPower】的目标在于将每一笔生意都以最优惠的价格拿下来,而不是要毁了生意让人做不成;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所报出的价格,实质上都是在保证交易前提下的最低价。不过林三酒怎么也很难相信,白色圆环原本的价格中居然有一半都是水分——毕竟从全息影像和房屋图片上来看,它正如地莫所说,实在是一处近乎完美的房子。
价格一降下来,她反而又不安起来了:这房子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噪音大?年久失修?有没有水电照明?
“我真没想到。”在二人出门时,地莫的惊讶仍旧没消,喃喃地说,“你居然能把价格降成这样。”
“希望你对于房主的猜测是对的。”林三酒低声说,“他如果只是出于谨慎起见才来看看买主的话,那倒没有什么……最好不要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地莫皱着眉头,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无冤无仇,钱货两清……还能是什么?”
雪白圆环只此一个,林三酒知道自己其实多想无用,只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算是见识到了一笔买卖双方不能见面、地产经纪又不能知道屋子地址的房屋交易,究竟能麻烦到什么地步:首先,地莫领她去了碧落区外一个组织的办事处,据说是专门管理碧落黄泉中房屋交易的机构——在这儿,她又看见了那个纹身男人手臂上的花纹图案。
只是这一次,当“我们运转这十二个世界”这句话浮现在林三酒脑海中时,它旁边多了一个画着赤足女人的徽章,应该正是相应组织的符号。
尽管出于安全考虑,地产经纪人从不进入这个机构,但他们都对里头了如指掌。地莫早早地躲在一家武器店里,将该办的事情按步骤一条条告知了林三酒——按照他的解说,她拿出了全部房款与一笔手续费,交给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叫人怀疑他会把钱贪污掉的小胖子,换回了一张收据和一个长达27个数字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