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人偶师像没听见一样,然而当他走到宙斯尸体身边时却停住了脚。他蹲了下来,半边面孔拧着,露出了一个清清楚楚的嫌恶;他一边捏着宙斯尸体的肩膀,一边将尸体翻了半个个儿。
宙斯们安静了下来,好像都浮起了几分紧张。
几个人偶不知何时赶了过来,远远近近地立在主人身边,防备着宙斯们的一举一动。人偶师端详了尸体一会儿,忽然伸手在脖子上一划,那截绷带顿时碎成几块,纷纷松散下来。
绷带下,几十厘米长的脖子软软地伏在地毯上,像一条死长虫。
“林三酒是一个很蠢的人。”人偶师低垂着目光,声音平淡地开了口。“她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是连路边的狗都知道,她系在脖子上的绷带是为了遮住一件东西……完全就是欲盖弥彰。现在——”
他点了点那根无头脖子,又迅速在地毯上蹭了一下手。“这底下什么都没有。”
灵魂女王猛然扭起身子,看起来好像在努力点头。
“啊,对,因为我、我们拿走了。”
“有可能。”人偶师仍然注视着地上的尸体,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浮在海里、像块破布似的季山青。“不过我还记得,他说过林三酒肩膀上有一块圆形伤疤。”
露在工字背心外头的死尸肩膀上,却只有一片泛青的光洁皮肤。
那一小群宙斯又微微骚动了起来,声音模糊得一时间叫人听不清他们到底都互相说了些什么。人偶师慢慢直起身,浮起了半个沉沉的晦暗笑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拿我当娱乐?”他轻柔地问道,声音阴鸷得仿佛能滴出水。“看我的戏?”
每问一句,他往前走近一步。宙斯们已经全戒备了起来——但他们看起来倒不太害怕。那个戴眼镜的宙斯再次开了口:“我们手上有两个……”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猛然扑进了他的口腔里;戴眼镜的宙斯反应不及,被那东西打得连连后退几步,砸在后方宙斯们的身上。与此同时,身后隐隐传来“咕咚”一声水响——人偶师没有回头,一跺脚,地毯前方顿时像是活了过来,昂扬着朝宙斯们脚下的海面扑了过去,将后方黑格尔二人都掀翻在了地上。
当那地毯骤然舒展开身体,即将碰上季山青的后背时,海水却登时活了过来,呼啸着裹卷起人事不知的礼包,擦着地毯边缘将他远远甩向了另一边。宙斯们在最后一刻,终于及时察觉到了人偶师的真正目标。
“哈。”碎花裙宙斯笑了一声,“这个可不能给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宙斯们的数张脸忽然安静下来,一齐转向了礼包飞出去的海面。后者砸进海水里将会激起的浪花,始终没有飞溅起来——因为季山青根本没有摔进水里。
水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后脑勺。瞧那一头乌发,只能是木辛莫属了。
此时他正一手紧紧攥住礼包,一手拼命地分开海浪,在一双双宙斯的眼球注视下迅速冲回地毯——他趁着双方刚才初一交手的时候跳进了海水里,一直在水下潜行,此时一扑出水面,正好接住了迎面飞出来的季山青。
“快快。”宙斯们顿时有些慌了神,“拦住他!那家伙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对于木辛来说一向温柔顺从的水,此时赫然变成了另一幅陌生模样。海浪像黏胶一样沉滞起来,一股又一股地反向推着他,仿佛试图把他和礼包都缠起来困住;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吃力极了,即使木辛面上浮起了一层血色和几根青筋,却始终无法寸进。
身后宙斯们纷纷踏着海浪冲上来,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木辛一咬牙,似乎正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头上却霎时间笼下来了一大片阴影;那片阴影宽广得惊人,他已经来不及再逃出去了。神色一凉,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遥遥两道听着有点熟悉的惊叫,那片阴影落了下来,却一点儿没有碰上木辛。他再一睁眼,回头一看,顿时不由松了口气,随即急急地冲开海水朝远方游去——人偶师控制着脚下地毯,将它从另一端尾部处翻卷起来罩向了海面,正好挡在木辛和宙斯之间,给他留出了一个宝贵的短暂机会。
与地毯一起掀上半空、又与它一起落进海面的,是两个想逃跑却没跑成的进化者;黑格尔和莉丝的惊叫声,迅速被自己身体击破水浪的声音掐断了,等他们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人偶师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入了耳朵里。
“给我挡住他们。”
木辛一眼也不敢往回看。那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卷进战斗中央,一定不会全力以赴;尽管宙斯们被缠住了,但他身边的海水却仍然像黏胶一样阻力重重,他使劲划了几下水,挪开的距离却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了一眼夹在胳膊下、人事不知的季山青,又看了看远方那个黑色人影;木辛猛然停浮在水里,松开了手,任礼包跌在海面上。
“你干什么?”人偶师大步走向海水,“把他带回来!”
木辛充耳不闻,抬起胳膊将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他修长健美的身体在海水里泡得发白,像是落在冰海上的一块雪;三两下,他就将那件套头短袖从季山青头上罩了下去——要将礼包的手臂从袖子里穿出来实在太麻烦,所以木辛干脆就把他的双臂困在了衣服里。
刚罩上一件衣服,季山青顿时就沉重了一分,好像脸色看着也稍微像个人了。木辛有点儿拿不准地重新抱起他,眼见身后的战团已经离他越来越近,急忙扬声吼道:“接着!”
几分钟之前才想要拆开季山青的男人,现在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把季山青扔给他的对象。假如人偶师一拿到礼包,立时不管不顾地拆开他,那只能算他命里当有这一劫了——眼看着礼包的身影在空中翻滚着落向人偶师,木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放声喊道:“别杀他,让他看看林三酒是怎么回事!”
“用你说。”
人偶师退后一步,任礼包“啪嗒”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海水里。他伸出两根手指,厌恶地捏着季山青的后脖领,将他拖出水面;明明头也没回一下,一个人偶却大步走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木辛顿时吐出了一口长气。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只见那个黑沉沉的人影忽然朝他一摆手:“去把那虫子弄回来。”
态度自然得仿佛在吩咐家仆。
黑格尔和莉丝二人确实十分靠不住——与其说他们是在战斗,不如说他们是在寻隙逃跑;当一个宙斯转头一瞧,叫了一声“那个礼包恢复神智了!”的时候,二人登时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向了遥远的海平线;这次他们终于挑对了时机,因为所有的注意力,此时都被季山青给吸引了过去。
猛一张开眼睛的礼包,在恢复意识的震惊与茫然中又一次看见了人偶师的脸。
很显然,与人偶师离得这么近,把他给重重惊了一跳;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具穿着工字背心的无头尸体时,谁也没想到,季山青的脸色竟然能在一瞬间变得那样差。他看起来像是被暴风雨笼住的乌云天,眼睛、嘴唇、皮肤,仿佛都像是要消融一样渐渐褪了颜色。
人偶师却什么也没说,只阴沉沉地盯着他,仿佛在考量他到底有没有用处。
“等、等等。”礼包飞快地眨了眨眼,“姐姐脖子上……没有……”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人偶师立刻打断了他,“说点有用的。”
礼包浑身软得站不起来,颤着手脚,从地毯上爬了过去。他靠近了尸体,仔细检查了一番,目光在他的肩膀上流连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这不是姐姐。姐姐变成的宙斯,一定还活着……他们想必是互换了衣服。”
远方的宙斯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海面上,好像有几个闻言还耸了耸肩。
人偶师顿时皱起了眉毛。
互换了衣服以后,林三酒可就彻底认不出来了——每一个宙斯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一个宙斯穿了能露出肩膀的衣服。
“我……我能猜到是哪一个。”季山青忽然颤巍巍地出了声。他垂着眼睛,不敢看身旁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嗯?”人偶师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
“请、请你……在救回姐姐以后,再拆我。她是我的主人,我至少也应该有被主人保护一次的权利……”
第657章 看,你背后
人偶师垂下眼睛,漆黑的一缕缕头发从苍白皮肤上滑了下来,一双瞳孔被亮粉映得仿佛正流动着血光。顿了半秒,他轻轻开口了:“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只是一个礼包。”
季山青的面孔霎时间白了下去,死死咬着嘴唇,却不敢抬头。
“林三酒对我没有半点用处,我也用不着救她。”
季山青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拽着刚才从人偶身上脱下来的外衣,看起来像是被遗忘在冬天之后的一个雪人,随时都会颤抖着从世间消逝。
海面上静了下来,只有一阵阵波浪拍打的涛声更响亮了。
宙斯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似乎都在等着看局面怎么发展。木辛浮在海水里,一时间进退不得。
“我要做什么事,只是因为我想做。你的理由,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人偶师慢慢弯下腰,皮革在他腰间咯吱吱地响起来。一股浓浓冷香随着他的话一起扑了下来:“现在,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宙斯们顿时嗡嗡地交头接耳起来。
好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山青猛地吐了一口气,嗓子眼里差点因为骤然放松而发出半声呜咽。他急急忙忙地往前挪了两步,说话时仍然带点儿哭腔:“是、是这样的……我们都被骗了……姐姐变成的宙斯,在那里。”
他说到这儿,抬手一指远方那一小群宙斯。
被人抓在手里的灵魂女王也听见了,从它顶部那块很难辨别不出是不是脸的红肉上,竟奇迹般地浮现出了隐约的惊奇;这位陛下明明自己还身陷囹圄,却仍然压不住好奇,使劲拧过身子、翻过眼睛,试图打量身边的宙斯,好像想要看看到底哪一个才是林三酒。
“收买人的能力,不是林三酒才有的吗?”人偶师拧起了一边眉头。
“是,的确是姐姐独有的能力。”礼包气息顺畅多了,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正是因为刚才那一个【ScroogeMacDuckpower】,我才推测出了姐姐是谁。”
这次不等人偶师发问,礼包赶紧继续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宙斯穿上姐姐的衣服,而姐姐却躲在一旁悄悄对我们使用出了能力,那么我们谁都不会怀疑,穿着工字背心的人一定是姐姐,对吧?这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简单计策,转移了我们的视线。”
“只不过,想要用出这个能力,姐姐本人不能离得太远。所以她一定还在这里。我想,她就在这一小群宙斯之中。”
遥遥地,宙斯们有的互相看了几眼,有的面无表情。
“那么……到底是哪一个?”人偶师直起腰,望着他们轻声问道。
“被绷带藏在下面的是一个项圈,那个项圈有一个很古怪的特征。除非被砍下头,否则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季山青的目光一遍遍在各个宙斯脸上梭巡着,终于慢慢地停住了,定格在了其中某一个宙斯身上。
“她把脖子上的绷带给了别人,就得另找一个什么来遮住项圈。要不然,这个把戏从一开始就演不下去了。”
季山青白玉一样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那宙斯,微微地有些颤抖。
“诶呀,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一个宙斯笑着叹了一口气。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伸手解下了自己系在脖子上,用于挡住前胸、给婴儿喂奶的罩巾。
【皮格马利翁项圈】顿时在灰沉沉的海天之间迸发出了宝石般耀眼的光芒,跳跃的颜色像带着无穷生命力一样,灼灼燃烧在人们的视野里。
“大人。”季山青面上浮起哀求,刚刚一转头,却不由一怔。他身后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人偶师的影子——身后骤然爆发出了一声熟悉的、灵魂女王的尖锐嘶鸣声;礼包匆匆扭头一看,正好看见大肉虫挣脱出了海水束缚,像是被嫌碍事儿一样,叫人给甩上了半空。
“拦住他!”
所有的宙斯一瞬间都慌了神。他们像是不慎被黑狼闯进来的羊群,一下子就被人偶师的攻击冲散了;那个刚才系着喂奶罩巾的宙斯转身想跑,然而上一个宙斯已经用性命证实了,在人偶师面前他们的速度并不占优势。
“搞什么啊!崩了啦!”
一道捏得尖尖的嗓音从宙斯后方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某一个宙斯不满地叫了一声。然而季山青刚一抬起头,却正好瞧见所有的宙斯都猛然停下了步子;他们一听见那声音,每一张脸都顿时跌了下去,面皮仿佛即将撑不住某种情绪了一般。
自从来到这一片海面战场上以后,季山青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那种神色,他自己也不知体验过多少次那种情绪了——宙斯脸上的,分明是恐惧。
木辛和灵魂女王甚至没有来得及冲上去帮忙,脚下地毯就被彻底掀翻了。
轰隆隆的声音不知从世界何处炸响了,却没有人看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片海洋像是突然被人颠倒了一个个儿,万丈海浪在呼啸间吞没了天空;海底陆地从头上倾泻下来亿万吨的沉重海水,黑沉沉的世界再不见一丝光,只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才叫人知道自己似乎还活着。
只是好像也活不了很久了——水,到处都是的水,从来没有这样凶狠无情过;它席卷了一切,颠覆了一切,将性命、呼吸、思绪、灵魂……猛烈的海浪将一切都能冲出了人类躯壳之外。汪洋与天空再也没有了界限,仿佛造物主突然发了怒,要将所有东西都一把抹掉,要让这个末日世界再迎来一次末日。
这一次席卷天地的海啸好像无穷无尽一样,与意识一样漫长,好像亘古以来就存在于世间,还要继续永远存在下去。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海水终于跌落回陆地、天空再次出现茫茫白雾时,海浪缓缓地趋向了平静。
七零八落的人体,像一根根折断的浮木一样,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海面上。
“哗啦”一声水浪四溅,却清脆得像炸雷一样,猛地打破了水天之间的静谧。伴随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一个看起来与浮尸没有区别的人忽然一动,却紧接着就沉了下去——他挣扎着使劲拍了几下水,终于重新浮了起来。
不是他水性不够好,是他在昏迷之时依然死死地一手攥着一截肉皮,一手抓着一个衣领。那两个颜色各异的后背都沉沉地坠在水下,险些把他也一起拽下去。
木辛仿佛把这辈子吞进去的水都咳出来了,才终于又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大海。
人……太多了。
在他被滔天巨浪冲击得失去意识以前,他明明记得海面上一共才不过十几个人。
但是现在……
轻缓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打上来,又落下去,推得水面上衣着各异的无数浮尸也一摇一晃地,就像是全部被放在了一只大摇篮里。木辛用力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海面上扫了几圈,却越发茫然了。
最起码也有数十具……不,数百具。成百上千的人一路铺展出去,七零八落地一直蔓延到了天边。这些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其他人去了哪儿?
想到这儿,他猛然回过神,忙一边蹬水一边将手里的人拉出了水面;那截深红肉皮一点点被海水吐出来,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疑似是头的部位。木辛一咬牙,喘着气将另一人一扔,甩在了自己肩膀上——礼包像是一袋土豆似的软软地摔下来,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海风吹过无数死尸,奥林匹克里静得好像再没有活人了。
木辛又干起了老本行。他找不着那张地毯了,只好一肩扛着礼包、一肩扛着肉虫,随便挑了个方向朝前游去;不料他才刚刚划开水,远方水面上忽然“哗啦”一响,人偶师的声音就在海面上传开了:“是你?过来。”
木辛楞在海里,四下看了看。
“就是你,往哪看?”人偶师听起来顿时不耐烦了,“我在这,带着礼包给我过来!”
直到这时,木辛才终于隐约察觉到海平线上似乎有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即使对方是人偶师,也比一海面不知道哪里来的死尸要强得多;他拽上两个休克过去的人,气喘吁吁地游了过去:“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