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筑物。
云守九城形制恢宏独特,但规模却不大,两侧城墙不过几里长。它看起来与古代城池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应该是瞭望台的半空中,架起了一道火车铁轨。
外墙之内还有一层更高的内墙,在空中塑造出了一个城上城;城墙之间由几处宽大的青色楼梯相连,整个城都像一栋楼一样,被分成了两层。
城墙表面被打磨得精细光滑,远远看上去,它好像是由灰砖砌成的,走近了再一看,才叫人意识到这是一种古怪奇异的材料——一旦把手放上去,立即就在城墙表面上激荡起了一圈波纹;不管是多么微小的外力,都能在一瞬间被波荡、分解掉。
“云守城系都必须使用这种城防材料。”人偶师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令正在出神的林三酒一震:“云守城系一共有十七城,九城算是其中最小、也最差的一个了。”
没有国家这一体制么?
林三酒满心惊奇地收回了手,回头望了一眼人偶师。后者的目光直直从她身上头顶上越了过去,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这座城——死寂一般的平静,凝固在他的苍白面容上,没有一丝波动。除了风偶尔吹起了他肩膀上的黑发,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白纸扎成的人。
他越是平静,林三酒心里就越忐忑。
人偶师绝对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他竟然肯轻轻放过自己,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尽管林三酒对自己的行为也隐隐有愧,但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防他——想了想,她试探着轻声问道:“要进去么?”
就像是没听见似的,人偶师顿了几秒,才慢慢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仍然与以前一样阴鸷、冷淡、毫无情绪——然而随着人偶师忽然一愣,这道目光猛然像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他像大梦初醒一样后退了半步,莫名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就朝“云守九城”城门大步走了过去。
……在他那匆匆一眼里,仿佛林三酒只是一个偶然间拦住了他去路的陌生人。
他不认识我了?
林三酒心中一震,来不及多想,立刻吞下了喉咙里一声招呼,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城门是厚达半米的一道升降金属门,只升到了一半的高度,就已经留出了近四米高的空隙,足够行人或交通工具通过了。只是外面的主干道已经陷入瘫痪,离城门最近的一辆交通工具,只有从城墙顶上栽落下来、摔成了一团铁块的灰旧列车。
人偶师的步伐又轻又快,犹如一个精力十足的少年,好像走不上几步就要小跑起来似的。林三酒怕跟丢了,不由也加快了步伐,一头冲进了城门洞里。
金属门上铺满了褐黄铁锈,门缝里厚厚地生了一层又一层青苔。叫不上名字的黄绿色植物,沿着城墙生长得密密麻麻,将城门洞里遮蔽得一片幽绿。林三酒又要盯着人偶师、又要注意周遭环境,一时没有留意路面,不慎间一脚踩进了一片积水里——城门洞里尽是这样一洼洼的积水,绿得都发臭发黏了;她低头扫了一眼被溅湿的裤脚,再一抬头,不由愣了。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前方那个裹着黑皮革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踪迹。
“人呢?”
林三酒低低骂了一句,大步冲出了城门洞,左右一望,却哪儿也没看见人偶师了。
城门连接着几条城内的主要通道,柏油路面、电动履带以及粗糙的青砖石路面紧紧挨着彼此,看起来犹如几种时代奇妙地交混在了一起;道路旁边的民居、商店、高楼,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铁锈和灰尘,黯淡沉默地立着,注视着林三酒这个外来人。
林三酒戒备着走了几步,只有凉风呼呼地卷过她脚边的落叶与垃圾,却半晌也没见着人。
数据体截取了人偶师在末日降临后的这一段记忆,又把它呈现出来,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看人偶师的样子,一旦进入了这段记忆里,就失去了“现在”的独立意识,彻底回到了从前……
她一边想,一边沿着一条已经不动了的电动履带往前走。
围绕着内城高大的城墙,拥挤的民居与商铺形成了一圈一圈的环带,偶尔有一片像是被啃过一口似的空隙,不知怎么被火烧成了焦地。外城充斥着平民区的特征:楼与楼之间,每一处狭窄阴暗的缝隙都被利用上了,挂着一条条晾衣绳;不知多久没有人收过的衣服,和无处不在的大型垃圾堆一起,混杂着倾倒在幽深小巷里。
看起来十分廉价的小旅馆、可疑而包治百病的破诊所、到处都是的低档连锁快餐店……一切贫穷而有生气的喧嚣,都被末日卷走了,只留下了它们空洞洞的黑壳。
奇怪的是,唯独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念头才刚刚从林三酒脑海浮起来,她后背汗毛忽然一立,历经过无数次生死的神经猛地一紧;她的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纵身一跃之下,便扑出了电动履带,跳上了青砖石人行道。身后几道尖锐的破风之声如密集雨点一样紧随而至,狠狠撞在履带上,登时将她刚才立足之处纷纷砸碎了,漫天飞起了铁屑。
林三酒来不及回头看是谁在攻击自己,一脚踢起了路边一块绿皮招牌;它刚一飞至半空,顿时又被另一道攻击给拦腰击中了——当招牌被击穿了,像块废铁似的“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时,林三酒也早就一头扑进了楼与楼之间的狭窄暗巷里,攻击顿时停了下来。
“她都躲过去了!”有人遥遥地大声喊道,一时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现在她进了小巷,头儿,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拦不住她,咱们大伙儿都死了好了!”那个被叫头儿的男人怒声骂道,回音一圈圈地泛开了:“回去叫增援!她这样的,在咱云守九城城下都死了多少个了,怕个屁!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来!”
奇怪
林三酒蹲在一只垃圾桶后面,止不住地泛起了疑虑。
这儿只是人偶师的一段记忆被具象化了,但是怎么对她也作出了反应?自己在这段记忆里,明明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难道那些数据体,已经把这儿编写成了一段自成体系的现实?
那这些人又为什么要攻击她?
“不要下去,我再说一遍,不要下去,严禁与她进行巷战!”那个头儿的号令声又一次撕破空气,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这一次,林三酒听清楚了,那人好像是站在半空中说话似的——在这个云守九城里,唯一一个能让人身处半空的地方,就是内城城墙了;也就是说,他们正在城墙高处上,对自己进行狙击。
“封锁住那个区域,她一露头就打,不能让她换地方,进化者们马上就会过来增援的!”那头儿话音一落,顿时远远响起了一片更加模糊的应答声,至少有十数人之多。
林三酒一个激灵,立刻高喊道:“住手!我也是进化者!”
她的声音被回音扩大了,一波一波地回荡在城墙下。这句话似乎叫那些人吃了一惊,在片刻的宁静以后,那个头儿似乎拎来了一个喇叭,声音顿时清晰响亮了不少:“……你说你也是进化者?”
“对,不要再攻击了!”
“你来自哪一个城邦?”
林三酒一滞,哑了壳——她怎么知道这里有哪些城邦?但是想着人偶师刚才那一句匆忙简单的介绍,她一咬牙,喊道:“十七城!云守十七城!”
“原来是十七城的朋友。”那个头儿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没有完全卸下提防:“你不保卫十七城,来九城做什么?”
林三酒侥幸过了一关,带着几分庆幸地喊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九城的,我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来这儿找他!”
假如他们再盘问自己,那个朋友姓甚名谁,林三酒可就要傻眼了——她只知道人偶师这个名号,却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是好在那头儿没再追根究底,只是扬声问道:“你没受伤吧?刚才我们几个弟兄打得挺狠的。”
“没有。”林三酒喊了一声,一边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问话,才能弄明白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她正思虑时,忽然只觉头上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天光。
林三酒猛一抬头,在楼与楼之间的一线窄缝里,对上了几双眼睛。
四五个形容各异的男男女女,被天光衬成了一道道阴影,正高高站在两侧的楼顶上,低头盯视着她;见林三酒发现了己方一行人的踪迹,其中一个男人一笑,喊道:“老六,你不用再跟她废话了。这个执法者,由我们拿下了。”
第581章 脱人裤子是一把好手
“给我住手!”
林三酒的一声怒吼才刚刚出口,一道撕破了空气袭来的烈烈火光,就轰地一下击上了她的立足之处,一栋窄小破旧的楼房登时着了火。
爆裂燃烧的木头纷纷落了下来,立刻又点燃了无处不在的电线、衣服、垃圾;电火花啪啪地炸开了,逼得林三酒只好再次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她一现身,楼顶上那四五个进化者的攻击,便如影随形地跟上了她。
要击退他们,其实不难——这几个人显然才刚刚进化不久,无论是他们的能力还是体力,与林三酒的差距都相当大;她若认真动起手来,只怕这些人加一起也撑不过去三分钟。
她不愿意一上来就与他们结仇,对方却以为她是害怕了,一次比一次的攻击狠;林三酒被打得烦了,憋了一肚子火,干脆冲上青砖石的人行道,停下步子不动了。
她毫不设防地站在空地上,那几个追击她的进化者反倒不追了,纷纷借着居民区掩藏了形迹。街上奇异地静了下来,除了着了火的民居仍然在噼噼啪啪地响,一时间只有一阵阵的风,在拥挤的城区里吹起了浓浓的铁锈味。
林三酒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冷下了脸。
“我最后说一次,我不是什么执法者。”她扬声喝道,“你们要是再攻击我,我可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作为对她的回应,林三酒话音刚落,一只黑色的鸟形铁便突然划破天空,朝她疾冲了过来;这个鸟形铁像打响了一个讯号,登时从四面八方、内城城墙上,都袭来了如雨点一般的各式攻击林三酒只垂着手,静静地站着。当最近的一束光点就快挨上了她的鼻尖时,她蓦地动了——在她后退了一步的同时,她身边的气流猛地扭曲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搅动了起来,气流组成了一个漩涡朝前扑了出去;仿佛在空气里开出了一个黑洞一样,漩涡急速流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最终如同一只张开大口的巨兽,一口吞噬、绞碎了一切敢于拦在它身前的异物。
十几道各式各样的攻击,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全被卷成了碎片。远处响起了一声吃痛的低呼,仿佛是因为能力被毁而受了伤;声音刚一入耳,林三酒的影子顿时一花,她已经从众人眼前消失了踪影。
等她再度现出身形的时候,她单手拎着一个男人的脖子,依然站在原地。
这一次,所有蠢蠢欲动的攻击都像凝固住了一样,街道上彻底静了下来。
那男人脖子被攥住了,一张脸紫涨得吓人;他倒也是个汉子,即使命在人手,依然硬气得很,嘶哑地喊道:“回去叫人,叫人,别管我……”
“叫个屁!”林三酒失了耐心,一松手将他扔在了地上,“你好好看看我,再去做你的英雄大梦——看清楚了,我是个人,是个进化者!”
那男人被她摔得一愣,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她手底下逃出去,也不逃了,却仍是一脸的提防,冷笑着说:“你们这些东西的伪装倒是越来越好了!”
林三酒额头上青筋一跳,当即伸手在他腿上一抹,笑道:“你这下信了吗?”
那男人只觉腿上一凉,再一低头,登时忍不住叫出了声——他的裤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此时他正穿着一件白色四角内裤坐在地上,两条毛茸茸的腿都晾在了风里。
内城城墙上登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喧哗;有人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那个应该是进化能力吧?”,却立刻被人喝道“闭嘴!”——林三酒侧耳听了听,将手里那张【一星期没洗的帆布裤子】卡片一晃,对着地上的男人笑道:“你们难道还没见识过外来的进化者?”
“什、什么外来的进化者……”那男人皮肤涨得通红,尽管又羞又恼,看样子却已经对她的身份信了七八分:“你赶快把我的裤子还给我!”
林三酒抬眼看了看,见另外几个进化者也现了身形,只是将信将疑地不敢过来,便一扬下巴道:“叫你的同伴们过来,我有话要问。”
见他稍一露出迟疑,她立刻补了一句:“如果我要杀人,你们早就死透了。”
这句话终于多少起了作用——林三酒一扬手解除了裤子的卡片化,那个男人一边手忙脚乱地套裤子,一边冲远处的同伴们招呼了几声;远处几名进化者,见他确实活蹦乱跳地把裤子穿好了,才慢慢地走上来,谨慎地停在了不远处。
“你真不是执法者?”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眉眼浓黑浓黑的,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三酒:“你……你确实比他们有点人味儿。”
“执法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林三酒诚恳地反问了一句。
几名进化者一惊,显然没有料到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几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好;为首的那中年人犹豫了一瞬,这才问道:“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你的来历?”
林三酒叹了口气,知道这点口舌功夫是省不掉的了。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们大概才刚刚迎来末日,对末日轮回一事尚且一无所知;几个进化者越听面色越差,最终都陷入了半信半疑的沉默里。
“你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了,林三酒瞥了他们一眼,问道:“执法者又是什么人?”
说来也是不巧,为首那中年人张开嘴刚要说话,忽然内城城墙上响起一声尖锐呼哨——呼哨声远远传了开去,一声比一声紧迫,林三酒正惊疑不定间,只听有人在喇叭里高喊道:“警报!进化者全部前往城门方向警戒!再重复一遍,进化者全部前往城门方向警戒!有超过一名执法者正在接近城门!”
警报声一落,紧接着便有数个人影从半空中跑过,冲下了连接内外城的石梯,朝城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面前几个进化者的面色登时沉了下去,那山羊胡中年人苦笑一声,对林三酒道:“看来不用我说,你马上就能够亲眼看见了。我们必须马上去城门支援,你战力这么高,愿意帮个忙吗?”
林三酒刚想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道:“是所有的进化者都必须去城门吗?”
见山羊胡中年人匆匆一点头,她微微一笑:“我这就跟你们一起去。”
第582章 又见人偶师
林三酒没有想到,云守九城的内城瞧着规模不大,却容纳了这么多进化者。
连接内外城的,是四道青石天梯;随着警报声一遍遍地在城内响起,一个接一个从青石梯上飞奔、跳跃下来的人影越来越多,迅速朝城门处汇集过去。
当林三酒和山羊胡小组一行人赶到城门口时,这儿竟已聚集了近百名进化者——数字听起来不大,但把每一个数字都换算成一个人的话,这片人群几乎足够将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了。
警报声一次比一次紧迫,通过喇叭的扩音,林三酒甚至能听出来说话人的嗓音有些颤抖:“三级警报,三级警报!从城门西北方向,正有数量不明的执法者高速接近,目前仅能够确定他们的人数超过三人……四人,超过四人!所有进化者务必全部集中,所有进化者务必全部集中!内城应急措施已全部放开!”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身边的山羊胡“咕咚”一声,沉重地咽了一下嗓子。
不光是他,人群中的每一个人脸色都差极了;转眼望去,一张张渗着冷汗的脸上,都泛起了相同的紧张苍白。
一边是上百的数量,另一边只有“超过四人”。然而人数多的这一边,空气里却浮动着隐隐的恐惧,牢牢地攥住了每一个进化者的呼吸。
不过好在这群进化者终究不是待宰的绵羊——他们似乎也不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了,无论是反应还是分工,都称得上既迅速又井井有条:数名进化者组成了几个小队,抢在执法者到达城门之前,冲出去在外头布下了各种陷阱;另有一部分,从已经停运的电梯里爬上外城城墙,轻车熟路地埋伏了下来;大多数人,依然留在城门洞附近,借着城墙的遮掩做好了战斗准备。
林三酒跟着山羊胡找好位置蹲了下来,瞥了一眼黑幽幽的城门洞——在那儿,布满青苔的厚重金属门,依然沉默地半悬在空中。
“不想让执法者进来,你们为什么不关上门?”林三酒低声问道。
“这可就是个何不食肉糜的问题了。”山羊胡子苦笑一声,嗓音轻轻的,险些被不住回荡的尖锐警报声给淹没了过去:“……我们和平了很多年了,因此云守城系所有城防系统一直都处于睡眠状态。想要激活它们,必须得有云守执理总官的密码口令……这个密码口令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我们的执理总官早就在一城失陷时失踪了,生死不知。”
看来末日发生得太突然,这个城邦体制的国家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经瘫痪了——只是,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人偶师老家的末日?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又一次将目光从人群中扫了过去——只是她依然没有看见人偶师。
她对于所谓的“执法者”,本来是丝毫不惧的;只是身处在这样沉重得近乎凝结的气氛下,林三酒也不由有点儿紧张了起来,盯住了城门外的远方。
在上百人无声而焦虑的等待里,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隐隐地露出了几个黑点。这几个黑点越来越近,脚步不急不缓地接近了云守九城,逐渐在天光下叫人看清楚了他们的数量。
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登时传遍了人群;一开始的吃惊,迅速变成了隐隐约约的骚动和窃窃私语——没过几秒,不知道从哪儿响起了一声尖尖的哭腔:“六个!居然来了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