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安司在放暑假的时候,也没有回家。
此时府西罗不足十二岁,但是他生活中剩下的、还能让他关心在意的事,其实并不多了——安司大概还可以算作一个。
她暑假怎么都不回来呢?他还想听一听,安司的新学校里都流传着什么样的鬼故事呢。
府西罗直接问父母时,只得到了敷衍模糊的回答,而且要是一直追问下去的话,他们还会生气:“不都告诉你了吗?打听这么多有什么用?正经事怎么不见你这么上心?”
可是父母给的理由,“安司学习不好,所以暑假要补课”,府西罗不大相信。
他察言观色,总觉得在这个理由之外,还浮着一个他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团,正潜伏着、假寐着,好像会冷不丁地,再抽出来一个耳光。
所以府西罗只好立起耳朵,像侦探里的主人公一样,从细枝末节、零零碎碎的边角里,试图弄明白它;可惜父母很快就不再提起安司了,更何况他在暑假里的日程,比上学时更紧、更忙,随着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精疲力尽,也就慢慢忘了。
“下周末就是你的生日了。”
在暑假过了一多半的时候,有一天,晚饭桌上的母亲忽然笑着说:“那一天的课就不用去上了,我已经打电话取消了。你生日想怎么庆祝?”
府西罗抬起头,想了想,才意识到下周六确实是自己的生日。
他耸了耸肩,说:“无所谓。”
母亲反而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无所谓了?你自己的生日,你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来一句无所谓,让我给你怎么准备?”
“我说了,什么都行。”
“马上就十二岁了,都快要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父亲也皱起了眉头,“你妈一片好心要给你庆祝生日,你那是什么态度?”
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饭,好像石头一样,咽下去时很费劲,强硬地撑开了食管,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府西罗没有把叹息的声音发出来,只是低声说:“……要么,就去奇维主题公园吧?好多同学都去过了。”
他没抬头,但是也感觉到了,父母对视了一眼。
“噢,那个啊,是刚刚开业……好像小孩儿都喜欢去。”父亲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我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府西罗轻轻拨动着盘子上的半块蒸鸡肉,等着父母的定论。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父亲说着,将手机递给了母亲,让她也看一看。“坐什么过山车……你都十二了,开学就是中学生了,还觉得这个有意思?嚯,票还这么贵。”
“不过他想去——”母亲的话说了一半,却忽然停住了,好像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了蟑螂。“还有鬼屋?”
她非常不赞成地看了一眼府西罗。“还有根据什么奇幻搭建的场景……你就想去看这个的吧?妈妈跟你都白说了。”
府西罗慢慢地咀嚼着,并不答话。
“要不这样吧。”父亲忽然提议道,“他现在这个年纪,除了学习和培养能力,健康的体魄也很重要。何况现在的小孩,一天天地就对着个屏幕,眼睛都看坏了,一到户外都跟傻子一样——我看,不如带他去接触接触大自然。”
母亲兴致也上来了,也掏出了手机,在网上搜起了城市附近的去处;二人根据距离、环境、活动和价钱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下来,要在城外长夏山上租一间野营屋,安排了徒步路线,还在山中农家餐厅里订好了晚饭。
“我小时候就去住过长夏山的野营屋。”父亲笑着说,“可有意思了,我们几个小子,晚上吃完饭往湖里一跳——”
“你可不许随便往湖里跳。”母亲急忙警告道,“你要游泳的话,得事先跟我说,我找个安全的地方。”
“对,我那时也是有大人带着的。”父亲找补了一句。
“正好,周六早上去,晚上住一晚,周日上午休息休息,下午还能赶上他的大提琴课。”母亲说着,“生日怎么也得订个蛋糕才行,还得事先准备过夜的东西……诶呀,你看看,为了给你过生日,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事。”
府西罗发现自己好像就是吸取不了教训——又或者他父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一次次地忍不住上当。
等他反应过来,他一句话已经出口了:“那可以不去呀,我又不想去长夏山。”
父母的两张脸转过来,一齐盯住了他;府西罗顿时后悔了。
“你看看,无论为他付出多少,他都一点不往心里去,还要挑你嫌你哪里做的不好。长夏山配不上你了?”父亲冲府西罗扔了一句,再次转头对母亲说:“要是我小时候敢这样,我爸早就把我打瘸了!”
母亲面色也不好,只是仍然轻轻拍了一下父亲胳膊,好像要把“打”这个字重新压下去,不让它在自己家里现形。
“你这态度真让我失望。”她冷着脸说,“一路娇生惯养,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跟父母一起开开心心的呢?”
“重点是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父亲又继续说道,“你看看你那个脸色……这是一家三口的活动,我们费心思给你安排好了,怎么,安排出仇了?”
“我知道了,我去。”
府西罗本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觉得委屈,但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快要变成一个大人了,熟悉的酸涩感没有生起来,他却只想发笑——并不是觉得父母可笑,只是忽然觉得,三个人为了一件本来就没有意义的事争执起来,本身有点好笑。
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一分一毫。
柔和明亮的浅黄灯光,将餐厅照成了一片光岛;搭配均衡、营养丰盛的家常菜,被吃掉了一多半,餐盘的留白上,润着油光,点缀着食物残渣。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将这一幕如此清楚地刻印在了脑子里。
府西罗的目光缓缓从桌上扫过去,推开了椅子。“我吃饱了。”他平静地说,“需要我收盘子吗?”
父母却是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认错服软得这样快;不过母亲脸上总算是浮起了几分欣慰。
“这还像个样子。”她又像夸奖,又像警告似的说。“不用你收了,你去把晚课看一看。”
府西罗麻木地从时间里走过,时间也麻木地从他身上流过,二者对彼此都漠不关心。
恰好落在他生日上的周六,好像是不知不觉就偷偷凑上他身边的。
当他从床上慢慢拽起自己的身体,在一片混沌的疲惫中弯下腰,使劲揉了一下脸,试图回想起今天的课程安排时,他才忽然记起来,今天的安排已经取消了。
“诶呀,忙死了。”
在他洗漱完,走进客厅时,母亲从厨房里抱怨道。“你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我都得在家里准备好了带过去才行。外面卖的东西材料不好,那么多调味品,不能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
除了准备他的早午饭,还得要收拾过夜用的衣物、梳洗用具、充电器、拖鞋、路上吃的水果……母亲还给他的包里塞了一条泳裤。
带上繁杂零碎的无数东西,费时费力地跑去另一个地方,一夜之后又要大包小包地回来,是为了什么?
过几个月,他可能连长夏山的树林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意义?
与她满屋转的忙忙乱乱相比,过生日的府西罗本人倒是显得尤其冷静平淡。他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见母亲从房里出来了,问道:“爸爸呢?”
“他今天临时要加班,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母亲也很不高兴,“真是的,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临到最后关头又不来了!我跟他说了,别想把什么都推给我,我难道平时就不上班了,我还不是一样回家什么都得干……”
她今天又烦又乱,抱怨开了头,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既然嫌累,为什么还要组建家庭,生下自己呢?
好像听见了他的疑问似的,母亲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他不由一怔——“不过,再烦再累,有时候只要看一看你,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他抬起头时,发现母亲正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哪怕此刻的他并非提琴拉得好,或者考出了高分。
府西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窗外天光正照在自己的半边身子上,映亮了面庞。
“看见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儿子, 一天天长大了,谁不高兴呢?一转眼都十二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等我下一次意识到的时候,说不定你都大学毕业了……”
有一瞬间,最不肯幻想的母亲,似乎也不由自主想象起了府西罗作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的模样。
她沉浸在那幅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画面中,过了几秒,才消去微笑,又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说:“所以啊,你要争气一点,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谁啊?”
府西罗垂下眼,“嗯”了一声。
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他想,父母真是一个又奇怪,又复杂的存在。
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逃也逃不掉。
作者感言:
我本以为府西罗的故事也会很长,结果这才三章,已经快要结尾了……目测顶多再一两章吧。他的故事的特点,就是不到结尾,你不知道它跟主线剧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本来还挺担心大家会不感兴趣来着,结果没想到好像激发了许多东雅专属PTSD……
第2388章 长夏山的夜晚(上)
长夏山不是一个知名的大型景区,倒更像是仅仅由一两座城市共享的后山。山上有林有湖,说是人间美景,似乎还不够格;说是平平无奇,又有点委屈它。
对长夏山的投资开发,好像也抱着与来此拜访的附近游客一样的心态,不肯花大钱,不肯待长久――因为以后总有更好的去处。
正因为长夏山一直处于一种半开发的状态,山中野营屋也都是私人投资的房子,各式各样、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湖边林区里,有时要开上十几分钟的车,才能看到下一间野营屋。
府西罗父母订下的这一间,是一幢二层小木屋,仅有两间卧室;从阳台上眺望,透过幽绿枝叶切割的天空,能远远地看见湖面上偶然闪烁起来的、碎片似的波泽粼光。
“偶尔来体验一次大自然也不错,看今天天气多好!”
母亲进了山以后,心情好了不少,将东西安置好以后,还像得胜一样说:“你爸不来,是他的损失,咱们母子俩没他也能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
“把生日过了”不难,但是“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听起来就特别让人疲惫
府西罗“嗯”了一声,遥望着树林之间破碎的湖光,就像一个即将开始长途跋涉的旅人,默默地为接下来的一天而积攒着气力。
那一日下午,他跟随在母亲身后,一起沿着徒步路线穿过了山林;二人在湖的另一头停下脚,在湖边吃自带的午饭、租了一条小船游湖……府西罗记得,徒步路上的自己也曾发笑过,把手指伸进沁凉的湖水里,肩膀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烫烫。
在船上的时候,母亲很得意地说:“你看,你来长夏山,不也是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吗?来对了吧?接触真实的环境,不比那些假东西强多了。”
府西罗又“嗯”了一声。
并非不开心――也并非真的很高兴。
走路,吃饭,说话,笑……只是一个個动作;就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做完一个,再做下一个,之所以做,只是因为他需要做,并不是因为做了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一个很小的自己,正沉在躯体深处,疲惫已极,昏昏而睡。
晒下的太阳光,举起的饭团,船破开的水波……都是一个离他很远的梦。只不过不同的是,要维持这个梦,是要汲取他体力的。
等他终于能够在山中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府西罗几乎怀疑自己会在椅子上散了架。
“很累了吧?”母亲自嘲了一句,“我也是,常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我两个腿现在都是软的,站不起来。”
等晚饭快结束时,她又压低了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蛋糕就等回去再切吧?”
府西罗疑惑地抬起了眼睛。
“本来你爸要是也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庆祝生日,多好。现在他不来,我们孤儿寡母地在餐厅里切蛋糕,人家看了还要以为你没爸呢……”母亲有点窘迫,又有点不高兴,“等回去切也一样。再说,生日礼物也在野营屋呢。”
具体什么时候切蛋糕,或者切不切蛋糕,对于府西罗来说也没有区别。
他顺从地随着母亲离开餐厅,上了车,回了野营屋;母亲的兴致比他高多了,忙忙活活地将蛋糕拎出来,点燃了蜡烛,唱了歌……总之,就是过生日的那一套流程。就在母亲刚把塑料刀压进蛋糕里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却尖锐而急迫地响了起来。“是你爸吧?”她放下了刀,赶忙去拿手机。“他还知道来!”
然而屏幕上的名字,显然不是父亲;母亲一怔之下,接通了电话,站起身,走向了阳台。“,春衣姐?”
那好像是姑姑的名字―一也就是安司的妈妈。
府西罗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洁白蛋糕占据了视野的一大部分;另一小部分,是母亲低声说话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一开始的迷惑,很快就被某种府西罗以前从未听过的混杂情绪给取代了,似乎又紧张、又愤怒、又害怕,声音都微微发颤了:“,真的?我一直以为一―你慢慢说一―好,好,你现在在哪?”
府西罗直起了后背。
除了母亲的声音,他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满面血痕的安司突然到访的时候。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接你。”母亲说到这儿,烦乱地回头扫了一眼府西罗,用手指了指蛋糕,似乎是要让他自己吃。“不……没事,小孩子嘛,以后生日多的是,再说也都过完了。”
她抓起车钥匙,在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府西罗隐约听见她说了一句:“今天你先在这儿躲一晚,明天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