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字面上表达的内容和逻辑,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字面以外,海一样波荡的潮涌。
“没关系,是我啊。”林三酒轻声安慰他道,“你很害怕吗?”
府西罗“嗯”了一声,鼻音忽然有点重。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林三酒却能够像感知到自己的心情与状态一样,感受到了他。
“现在已经不痛了吧?”林三酒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对待小孩一般的语气,说:“我会保护你的。你想要的东西,只要可以,我也会给你的。”
若是听在外人耳里,她的话一定非常可笑;但是她却觉得,这就是她对府西罗此刻心情应有的回答。
好像过了半晌,府西罗才慢慢地叹出了一口气。
“……好吧。”他低声说,似乎既怀着期盼,又忍不住恐惧,声音几乎快要颤抖起来了。“那么,就给你看吧。”
直到这一刻,林三酒才忽然意识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周围并不存在“环境”,她脚下头上,没有大地,也没有天空——只有在府西罗终于点头的同一时间,包围着她的虚无才在蓦然之间急速退潮了,无数色彩、气味、声音与触感,泄洪一样汹涌而至;一个迅速形成的陌生空间,眨眼间就冲击吞没了她,将她裹进了另一层现实里。
“……府西罗?”
没有回应。
林三酒茫然地眨了眨眼,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眼睛。
身旁是一张书桌,整整齐齐放满了各种纸笔教材、参考书、五线谱……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桌上的东西,但是并没有一只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低下头,她只看见了一片泛白的木地板。
她对眼下的感觉,并不陌生。
当初在阿全副本里头,她体验屋一柳的回忆录时,也暂时地“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不过不同的是,那时她好像附身一样浮在屋一柳身上,跟着他走,见他所见;现在她却是个零散的孤魂,独自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书桌靠着窗户,外面是一个铺着草地的后院;房间一角是张单人床,床单被子都铺得严密紧实。
墙上没有球队、明星或超级英雄的海报,只是空空的、干净的白墙。一只大提琴盒子倚在角落里,书柜上摆了两个小奖杯。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脱下来的T恤衫,随意地被扔在一丝皱痕也没有的床上;一套西装学生制服,熨得平平整整,挂在衣柜门把手上。
房间内的书,对她来说都相当陌生,似乎承载的都是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内容;她想要抽一本书出来仔细看看,手却从书架里直直地穿了过去,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林三酒四下看了几分钟,也没看出来房间主人大概是几岁——这是一个学生的房间,却不是一个孩子的。
“府西罗?”她小声地问道,“这是你家吗?”
依然没有任何回音,好像他已经消失了。
房间门紧闭着;不过既然她的手可以穿过书架,身体应该就可以穿过房门吧?
林三酒想了想,走到了房门口,准备试一试。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刚抬起了“脚”,还没伸入房门里,门就被人重重地一把推开了——她出于战斗本能急急往后一跳,这才想起门撞不上自己。
“去把制服换掉。”一个发型打理得精致蓬松的中年女人,沉着脸站在门口,目光盯着门的另一边。她身材高挑,后背笔直,每个字都好像钉子一样打在空气里:“五分钟之内,到大门口去等着!”
林三酒愣愣地望着门口的女人;随着门外墙后的一点脚步响动,她转过了眼睛,看见了刚刚走出来的人。
她早已有所预料,却仍然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是年纪还小的府西罗。
现在大概是几岁呢?或许是十一二岁吧?
林三酒有点判断不出来——此时的府西罗,个头还没有那一个中年女性的胸口高。
原本打理得清爽利落的头发,好像被他自己揉乱了,柔软蜷曲的发丝散乱在额头上,半遮住了眉眼;那一张轮廓单薄精巧的少年脸上,已依稀能看出他成年后的容貌了。
只是林三酒从没有想过,那张属于府西罗的脸上,竟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紧紧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双眼睛在湖泽似的水光里亮得惊人;眼下肌肤轻轻颤抖着,好像在拼命地忍耐着掉泪的冲动。
“……我不想去。”他的声音清亮幼嫩,还没到变声期的年纪。
中年女人刚要发怒,低头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意识到了府西罗正在泪水的边缘强忍着,她那一副与府西罗隐隐有些相似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柔软了一点。
“你没有不去的余地。”她又提醒了一句,“五分钟,别让你爸更生气了。”
似乎处于幼年与少年之间的府西罗,死死板着一张脸,忽然将身上的学生制服外套一把拽了下来,抬手就将它用力扔进了房间地板上。
“换完了。”他一拽身上衬衫,硬梆梆地说。
中年女人面色一凝,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被冰凉的东西给紧紧地按住了。
“今天只有十度。”她提醒道。“还有,别指望我给你熨制服。”
“我不冷。”府西罗一眼也不肯看自己的妈妈。“制服不关你事。”
中年女人似乎强忍怒气失败了,终于一推他的肩膀,喝道:“那就马上走,冷了可不要跟我哭!”
在母子二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林三酒也立刻拔腿跟了上去——这里应该是府西罗的记忆,记忆中的人,是不会察觉她的存在的。
她随着母子二人走下楼梯,就在中年女人打开了玄关门的时候,林三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年幼的府西罗的肩膀。
“我不想去,是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妙。”
林三酒蓦然一惊,一时分不清自己听见的,究竟是府西罗成年后的嗓音,还是少年时的嗓音。
“要惩罚我逃学的话,为什么不在家里教训我,反而要把我带出门?”府西罗喃喃地说,“当然,我从没想过他们会打骂我……因为我母亲并不相信暴力可以教育出理想后代,会在我父亲偶尔大动肝火时阻拦他。如今想来,他们也只是有缺陷,有限制的平常人而已……她却有一个太敏感的孩子,以及一个不平常的结局。”
第2385章 不存在的神秘海域
林三酒在末日世界中闯历时久,见识了太多荒谬与残酷,所以有短短的一阵子,她一颗心都紧紧绷起来了,随时都做好了闭眼的准备。
可是在正常运转的人类社会里,一对体面理智、出身中产的父母,准备教育自己逃学的亲生小孩……以常理而论,当然不会出现什么超乎想象的残忍惩罚。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与少年府西罗不约而同,都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工作日中午时分,住宅区附近的一家小电影院,好像也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在它缓缓开合的沉重眼皮之间,漏出了疲倦的电影的光。
买票入场的观众稀稀零零,投入了昏黑的电影院走道,各自融化在不同的放映厅里,变成了电影院睡梦中的一点波澜。
府西罗很熟悉这家影院在白日里的寂寥气味。
总是泛着潮气的地毯,搞不好和他岁数一样大;通风系统嗡嗡地送出了带着灰尘味的空气,陈年爆米花和热狗的幽灵,黏厚地徘徊在放映厅里。
假如“陈旧”有形貌,就是他现在鼻间里的气味吧。
以往他每一次走进影院的陈旧气息里时,府西罗都会在期待中放松下来;今天,他却不知道该等待什么才好了——今天是周二,被逮到逃学之后,为什么没有被送回学校,反而回到了影院?
“你刚才看的是这个吧。”父亲声音沉沉地说。“……《幻海传奇》?”
并不是小孩不能看的电影;府西罗知道,他犯的错只不过是不去上学,却跑来看电影而已。
不过父亲的反应,却像一个巨大的、不合理的谜团,他拼命地试图解密,却始终感觉双脚踩不着地面——平时父亲在家的时间很少;今天自从被母亲从公司叫回家以后,父亲还没正眼看过府西罗一次,就连嘲讽责骂都是砸落在他头上空气里的。
“觉得学校以外的这些地方有意思是吧?”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行啊,工作压力算什么,全勤奖金算什么,我和你妈再辛苦,也没看在你的眼里嘛。那我豁出去请一天假,你妈别的事也不用干了,我们就带你专门把这些地方都走一遍。”
当父亲向窗口里递过钱,买了三张票的时候,府西罗心里咯噔一下,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期待《幻海传奇》很久了,可是此时坐在父母之间,被播放时的光芒映亮面孔时,府西罗却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紧张。
“真可笑。”
在电影刚刚放映几分钟的时候,父亲就开口了。
“一个大学刚毕业,还没找着工作的年轻人,你以为他能住上电影里这样干干净净、设施齐全的房子?表现主人公缺钱的手法,合着就是让他午饭选一个便宜的三明治套餐啊?告诉你,换作是我的房客,拖欠一个星期的房租,我就带人上门换锁,把他东西都扔出去了。你以为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是不管再无能也受上天眷顾的主角?没点本事,你是谁啊?什么也不是。”
整个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三人,以及遥远前排上的一对情侣;父亲哪怕用正常音量说话,也不会有人来阻止的。
“人只有学习,考上好大学,才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结果你放着正事不做,来看这种三流水准的电影?你觉得好看?你当然觉得好看了,脑子越不用越迟钝,你就算有点小聪明,也都要被洗成白痴了,白痴看什么都觉得好。”
母亲不太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父亲似乎也觉失言,哼了一声,找补地说:“当然,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至于那么笨。”
在码头兼职的主人公,阴差阳错上了一条神秘海船,进入了一片地图上没有的海域时,父亲笑了。
“让我看看编剧是谁……哈,这个人的专业就是学编剧的,怪不得对社会一点了解都没有,学的就是怎么胡编乱造。世界上哪还有没被人类发现的地区了?魔法?你长十一年就知道世界上有魔法啦?我四十三岁了都没见过魔法,你给我表演一个啊。”
尽管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府西罗浑身却都在发烫;他连电影情节进展都没法关注了,因为不管演了什么情节,他第一反应就是会担忧父亲的点评——他转过头,求助似的看了母亲一眼。
“这电影真无聊。”母亲冷着脸说,“只有在现实生活中一事无成的人,才会选梦里获得愉悦吧。”
府西罗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垂下了睫毛。
“你看看,电影甚至都不是在海上拍的。”父亲拿出了手机,将搜索结果凑到了府西罗的眼睛前方,挡住了一部分的银屏。“电脑特效制作出来的暴风雨……你知道是假的?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受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他收回手机,说:“你连做出暴风雨的电脑特效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懂,还觉得自己不学习挺好的呢。”
府西罗甚至不太记得电影结局了,尽管他一直努力将目光专注在银屏上,希望能让电影的故事情节冲走父母的声音。
当电影终于结束的时候,他一时间站不起来——好像站起来要花很大的力气,他必须要攒一攒体力,才能办到如此艰难卓绝的任务。
“说说吧。”母亲倒也不催他,站在过道上,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上?”
影院里另外的唯二两个观众,从过道上走出去时,回头看了府西罗好几眼。
府西罗一声不出,盼他们走快一点。
“你妈问你话呢。”父亲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我想去一个那样的世界!”府西罗冷不丁地抬起头,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情绪,冲击得他嗓音微微发颤。“我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凭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哈,我还不想上班,不想养你呢。”父亲笑了,“你能去就去啊,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一片地图上没有的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告诉你,人生下来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就是要按照规矩,该干什么干什么……谁都是这样,你给我熬着吧。还你喜欢,你连大脑都没发育完全,你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原本府西罗以为,电影完了就是完了,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家影院了。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却被父亲拽着笔直进了大厅。
“找你们经理来。”父亲对卖爆米花的员工说。
“你们以前擅自卖票给没有监护人陪同的小孩,这像什么话?”当经理出现的时候,他的嗓门抬高了几度,令大厅另一头的人也转过头看他们了。父亲一拽府西罗,让经理好好看清楚儿子的脸,说:“从今以后,再让他来看电影,我一定追究你们责任!”
母亲似乎先一步察觉了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好像要阻止似的,刚刚轻声叫了一句,父亲就忽然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府西罗躲避未及的脸。
“给你们员工看好了。”他将照片传给了经理,说:“让他们都认识认识!”
接下来,他们一家三口又去了府西罗平日常去逛的书店,电子游戏厅,公园……同样的事又上演了一遍;事后,每个地方的店主、经理或工作人员,也都看清楚了府西罗的脸。
“照片就算了吧。”母亲轻声说。
“怎么,逃学不怕丢脸,现在怕丢脸了?”父亲哼了一声,看了看府西罗的神情,犹豫了一下。母亲见机又劝了两句,他就再没有拿出手机来。
等他们终于返程回家的时候,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即使三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母亲依然严格按照儿童发育期的营养要求,给府西罗做好了晚餐;她和父亲只是随便凑合吃了一顿快餐外卖。
草草刷了牙,府西罗就回了房间,沉默地将自己卷进被子里,已经等不及要让这一天结束了。
母亲推开门,问道:“没睡吧?我可以开灯吗?”
不等府西罗回答,灯光已经亮了起来。
他紧紧闭起眼睛,想起自己在学校里的好友,有时会跟他抱怨自己挨了父母的打;那时听起来,被大人抄起拖把杆一下一下横甩在后背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幸亏他的母亲以暴力为耻,在家立下规矩,从不动他一个手指。
现在府西罗想,还不如打一顿呢,好歹打完了就结束了。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小学的课程不学也能考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