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第2368章 无用却真实的誓言
被唤醒之后的府西罗,有短短几秒钟的工夫,怔忪而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是谁。
前方有一个陌生男人,正在一步步走远;他将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漫不经心,但他几乎是由一股凝蓄着的、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形成的,仿佛每一步压下去,世界就会坚实一点点。
然后他想起来了,那个人是黑泽忌,是跟他——不,离之君——一起度过了三个世界的朋友。
在黑泽忌之外,在这艘逐渐重新熟悉起来的飞船上,府西罗想起来了,还有更多的人在;那些谈话闲聊,饮酒说笑……都一一回来了。
离之君在船上度过的一夜一日,似乎令他感到很开心。
甚至在府西罗醒来,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之后,那一丝漂游的、雾气似的高兴,依然徘徊在他胸口之间。
“离之君所度过的人生,他产生的所有记忆,现在都已经过渡给我了。我正是从他的记忆中,从你讲给他听的经历里,知道了枭西厄斯是怎么一回事的。”府西罗低声说,“管家在述职的时候,把工作日志交给我了……你可以这么理解。”
所以……离之君就这样结束了?
他曾以为的人生,他曾交过的朋友,都……“还”给了府西罗?
林三酒一时间似乎要生出几分隐隐的怒意了,但就好像续不上燃料似的,始终缺了一口气,始终游离在怒火一步之外——最终变成了惆怅之下的一口吐息。
她又想起了乔坦斯。
离之君产生过与乔坦斯人生终点时相似的心情吗?大概没有,因为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自己并非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漫画角色的人设。
或许这样对离之君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正因为我接收了离之君的所有记忆,我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他的影响。态度,举止,特征……比如说,我作进化者的那段时日中,就从未希望过要靠近任何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些人,与我的生命产生联系,在我的眼中获得意义。”
府西罗抬起头看看林三酒,哑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相信吗?我第一次将这些心情告诉别人。没想到,我竟然也有……感觉这么脆弱的时候。”
那一刻,他的神色几乎就像是街边一只流浪狗,不知道在自己身边停下来的这个人,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我很希望,一切都可以回到我被识破之前……从那个时间节点上,大家一起继续相处下去。”
所以……他才第一时间选择了植入记忆。
正如季山青所说,府西罗植入记忆这个行为本身,就证明了他其实没有杀意……只不过,就算林三酒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她却依然生出了几分茫然。
难道说,她接下来就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吗?
“可以吗?”府西罗微微倾过身体,小声地说:“你可以把这件事,当作我们二人之间才有的一个秘密吗?”
“你……你改了他们的记忆。”林三酒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不代表这个行为是正确的。”
府西罗低下头,仿佛一个没料到自己会受训的小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他神情闷闷地问道。
很难想象,这个人身体内蕴藏着可以在一击之间就让她送命的力量,此时却……却在小心地请求她保守一个秘密。
“你让我想一想。”林三酒沉默了几秒,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念头却跳到了另一件事上:“他们的记忆是你植入的,也就是说,燃料还没送来?”
“嗯。”府西罗答了一声。
“那等送来的时候,只能由我去接收燃料了。”林三酒看了看交互屏上的时间,没多想,念头就化作声音出了口。
但是她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了它的隐含意义:这不就等于是自己答应了,要帮府西罗瞒住大家么?
“你先别高兴。”林三酒猛一扭头,对双眼都亮了起来的府西罗说:“……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
“如果现在立刻解除掉植入记忆的话,只会让他们对你产生更大的敌意……才刚发现你是府西罗,马上就被你在记忆里动了手脚,任谁知道了都不会高兴的。”
府西罗是一个很灵醒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林三酒的意思。
“所以你希望我能够与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再把真相告诉他们?”
要让朋友们带着虚假的记忆多生活一秒,都会让林三酒如鲠在喉,浑身不舒服;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更好的选择了。
枭西厄斯留下的伤还没有愈合,只凭府西罗用一张嘴说,一定无法顺利获得每一个人的信任和认可;即使有了她的游说,朋友们带着戒备和敌意接受了府西罗,也很难保证情况不会恶化。只有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认识了真正的府西罗之后,他们才可能会相信,他确实希望能够成为同伴。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会太久的……她绝不会让植入记忆在朋友们脑海里流连太久。
就算府西罗保证没有副作用、后遗症一类的问题,她依旧给自己暗暗设定了一个时限。到时候,她会好好道歉的。
既然是府西罗亲自动的手,那么想必阿全副本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了。毕竟二人在储物间里交谈了这么长时间,外面却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发现了真相后的仓忙、也没有人四处找她,就已经说明,阿全也分辨不出植入记忆的真假。
幸好……幸好府西罗与枭西厄斯不一样。
只要一个瞬息之间,就能让他们所有人的记忆被改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将从未发生过的事,当成铁证如山的事实……如果府西罗真的要对他们下手,他们哪怕死到临头,恐怕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吧?
如果不是自己提醒了清久留等人一句的话——
“对了,为什么植入记忆对我没有成功?”林三酒脚下都已经走到门边了,冷不丁地回头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府西罗歪过头,神色有点茫然。“刚发现你对植入记忆免疫的时候,真是叫我吃了一惊呢。自这个能力出现以来,你还是第一个。”
……自己可没有这么特殊吧?
然而她想不出府西罗有什么说谎的理由, 更想不出有什么单单放过自己的道理。
这两天以来,细小凌乱的疑惑、没有答案的问题……已经很多很多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她也不差这一个了。
“走吧。”林三酒招呼了他一声,说:“你不是希望能与他们成为朋友吗?一直待在储物间里可办不到啊。”
她拉开门的时候,府西罗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小酒。”
林三酒转过头。
在储物间略略泛白的灯光下,府西罗那一双陷在阴影里的眼睛,像是笼在云影里的湖泽,不知怎么令人想起了桃花将开未开的早春。
“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小酒?”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府西罗笑了,眼睛弯弯地,水泽闪烁。“我希望的,不仅仅是成为朋友……是亲人,同伴,对我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林三酒怔了一怔,说:“那自然……更好了。”
府西罗近乎满足地叹了口气。他的嗓音似乎蒙了一层纱;原来强大得超出想象的进化者,也会因为话说多了这么平常的原因,而喉咙沙哑。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就在林三酒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又一次回了头,一个问题不知怎么从她口中滑了出来:“你能够发誓,永远告诉我真话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有点意外:发誓有什么用?
府西罗却神色平静。他伸直食指与中指,在心口处轻轻碰了一下,举进空气中。“我告诉你的,永远是真话。”
第2369章 报纸与图书?
林三酒胡乱找的借口,连她自己也觉得漏洞百出,自然更不可能说服礼包和清久留——没办法,她只好用上了拖字诀。
“我这两天的状态是有点奇怪。”她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起了储物间里,府西罗那一双湖泽桃花似的眼睛。
“但我保证,我没事的……这样,让我自己先观察观察,要是不行的话,我肯定让礼包替我好好检查一遍,怎么样?”季山青脸上的不情愿,浓得几乎可以攥出水。
他还学会迁怒了,在清久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的时候,使劲瞪了他一眼。
要是按照礼包的意思,此时林三酒就已经在被解读的过程当中了;可他拗不过姐姐,只能勉勉强强地
“嗯”了一声,却也没少了旁侧敲击的观察与评估——有好一阵子,林三酒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人,正处于医生严密的注视下,看看她到底能不能出院。
午饭时果然看不见皮娜了,即使早上她才说过,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起进餐,一起餐后散散步——等林三酒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医疗舱门已经被锁死了;等好不容易劝大巫女给开了门之后,林三酒在皮娜的病床上,发现了一个庞大的被子包。
“不要来看我啊。”皮娜的声音含混沉闷地从被子底下传了出来,
“我谁也不想看到……不,我不想出去。让我死在这里吧。”大巫女好像嗤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一闪而过;林三酒转过头,发现她依然在神色严肃地看报纸。
“哪来的报纸?”她忍不住问道。
“元向西画的。”大巫女说着,将那张报纸抖开给林三酒看了看。那本身是一张真正的报纸,只不过原本的报纸名称被涂上了,又用黑粗字体写上了
“Eodus快讯”,还用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贴住了打印的报道。
“今天的头版头条是,‘离之君的身份是否成疑’?”被子包下,皮娜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林三酒一时没说话。有一小部分的她想要为了这份报纸而微笑,又有一部分的她,忍不住只想叹息。
与她曾经短暂相处过的离之君,还没等她还上那一个人情,就已经不在了;只有他的记忆融进了府西罗的头脑里,变成了后者的一部分……这算是另一种存续么?
“怎么了?”大巫女从眼角里瞥了她一眼。每一个人的头脑里,都牢牢地扎入了一段从未发生过的记忆……然而现在还不是告知真相的时候。
林三酒摇摇头,咳了一声,说:“没事。元向西可真是……他作为一个鬼,真是比活人闲多了。而且动作还挺快。”皮娜哀声从被子里问道:“他做了几份报纸啊?”
“谁知道呢。”大巫女小心地折好报纸,收进了容纳道具里。
“你没有任何该不好意思的地方。”林三酒诚心诚意地说,又拍了拍被子包,安慰道:“……难免的,毕竟你当初看见的那一块玻璃很脏,模模湖湖的,谁都有可能看错嘛。再说,府——离之君又不会怪你。”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皮娜反而又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昨天还那么信誓旦旦……”植入记忆实在可怕,就连皮娜这个当初发现了破绽的人,都被圆滑地给骗过去了;不过除了这一段植入记忆之外,她们看起来好像果然也没什么问题。
林三酒又安慰了皮娜几句,离开了医疗舱。燃料至少要等明天早上才会送来,在燃料到达之前,她发现自己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了:最大的危机已经化解消失了,每一个需要被照料的朋友,也都被照料到了。
自从进入末日后,危机风波总是一个咬着一个,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从末日森森的獠牙之间寻隙逃生、反抗战斗了,这种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的奢侈,林三酒都忘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才有的了。
她想了想,干脆信步往图书室的方向走,准备去看一眼黑泽忌——她并不认为府西罗真的对他干了什么,只不过看一看,自己也放心些。
Eodus上的图书室不大;因为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个图书室。当初实施买房骗局的那一个男人,为了让这一艘星舰内部看上去更像是豪宅,添加改造了不少地方;豪宅里一般有的设施,Eodus上都有,没有的,Eodus也有——可那骗子或许不爱看书,很显然是改造工程到了末尾时,才忽然一拍脑门,把一个小型仓库给改成了图书室的。
原本是仓库的房间里,一扇窗户也没有;此时只亮着孤零零的一盏落地灯,在四周高高书架环绕着的静谧里,张开了一小片昏蒙暧昧的橘黄灯光。
半个多小时以前就来了的黑泽忌,仍正独自一人坐在落地灯的光晕下,手中的书页泛着一片亮盈盈的浅黄。
单人沙发环绕承托着他,一半陷在角落阴影里,一半在灯光下屏住了呼吸。
“……黑泽忌?”林三酒打开门,小声叫了一句。黑泽忌抬起眼睛,放下了书;随着他的动作,光影在他面庞上流转交替,落入了新的起伏与轮廓里,停在了他半转过头来的姿势上。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正等着她进门似的——恐怕没等林三酒走近图书室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外面走廊里来人是谁了吧?
直接问
“你没事吧”好像有点奇怪……林三酒是在图书室里找到他的,而不是练武场,这一点本身也令人意外。
感觉上,黑泽忌就好像是那一种在学校里也不会很爱看书的学生嘛。
“你……你在干嘛?”
“看书。”黑泽忌皱着眉心,理所当然地说。……这真是毫无意义的一场废话。
“你在看什么书?”林三酒没话找话地问。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迂回地打听才好——虽然现在看起来,黑泽忌果然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