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对你而言,重点是林三酒,没错。但你自己也是一个不能被牺牲的同伴,没有用你的存在,去换一个出路的道理。哪怕‘重点’本人来了,也要赞成我的话。”
清久留知道他要说什么,没给他机会,继续说:“我知道,你这具身体只是一具身体,就算消失不见了,‘你’也不会死。可是你这段时间来与你姐姐的相处,与她之间所有的感情、记忆、经历……也全部会随着这具身体一起消失,对吧?更别提,你身上还有与枭西厄斯对战的经验,对他的了解……种种宝贵讯息。在数据得到妥善处理,安全回传之前,你这具身体还不能消失,对吧?”
哪怕只是承认这一点,对于季山青来说似乎也很艰难。他顿了顿,最终只泄出了一声苦笑:“这是最迅速也最有效的办法了……难道你还有别的主意?”
“我没有。”清久留说,“只能让你解读它。”
“那你干嘛还拦住我?”
“因为哪怕同样是解读,具体如何去实施,也可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变成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清久留朝石墙抬了抬下巴,说:“你看看这些石墙……连纸鹤都飞不过去。你看得到它们的尽头么?你要用有限的能量,去解读源源不绝的能力效果?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能把它们完全解读了,且还能剩下余力,你又怎么知道,破墙离开的关键就藏在形成石墙的数据里,而不是在另一个地方——比如能力者本人身上?”
他提出的问题,季山青其实不可能想不到,大概率是不愿意去想罢了。
“那你说怎么办?”礼包看起来,好像马上要生气了,又好像马上要哭了。
“我。”清久留说了一个字,停了下来。
等了等,见他竟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了,季山青顿时皱起眉毛,说:“你怎么不——”
他的疑惑才开了一个头,自己也冷不丁地把话给掐断了。季山青不傻,他也意识到了,清久留只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四面石墙之间,顿时重新陷入了一片安静里。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没有远方传来的杂音,也没有夜蝉或鸟鸣;石墙轰然倒塌的声音,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遥远地后退消失在了记忆的地平线上。
清久留在心里数了六十秒——以他目前混乱的时间感而言的六十秒——才又一次开了口,说出了下一个字:“们。”
然后,他就再次停了下来。
在一分钟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季山青的脸;所以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礼包一系列的神色变化——最开始的微微一怔,马上就被浮上来的疑惑代替了,疑惑伴随着思索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变成了隐隐的、尽量不动声色的恍然大悟。
也就是季山青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到自己要干什么了吧……清久留感到时间差不多了,又说了下一个字:“要。”
三个字,“我们要”,就花掉了两分钟;听起来好像不多,但是在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干地等待时,两分钟其实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更何况,他可没有打算到此为止。
“从。”清久留在下一个六十秒后,说出了第四个字。他说话的时候,手指正在两面墙之间的缝隙之间,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粗糙不平的石面。
在意识到季山青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以后,他就开始四下走动观察了,这一次不仅是看石画了;在没有石画的空白处,墙与墙的衔接处,墙和地面的接壤处……他都没有放过。
季山青也强忍着吞回了焦虑,与他一人一边,上上下下地仔细观察起了包围住他们的石墙。
看在任何人眼里,恐怕都会觉得他们现在的行动有点莫名其妙;只有他和季山青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说起来,明明是一个明摆着的、理所当然的事,清久留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正视它——他怎么早没想到呢?在这四面石墙之间,他们二人的时间感哪怕混乱了,也混乱得是一致的啊。
清久留用一分钟一个字的速度说话,在季山青眼里,也是同样一分钟一个字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慢速。正因为他们的时间感是一致的,所以二人至今为止,才能够没有磕绊地顺畅交流。
他要下手的,正是这一点。
“石。”清久留不慌不忙地说。
如今他表现得不着急,季山青表现得也不着急,那么着急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能力主人。
不出意料的话,他们的时间感出的最大差错,就是被人为地放慢了。只有在他们慢吞吞地说话行事之时,能力主人才能先一步作出反应,或给出“预言性”的墙画,或阻止他们破墙离开。
那么,在自己慢上加慢的时候,在能力主人看来,可就远不止一分钟一个字了——对他来说,字与字的间隔是多久,三分钟?五分钟?
不管多久,能力主人都必须耐住性子,慢慢等清久留说完;但光凭这一点,他可能急得还不够。他急得不够,就不会贸然作出行动,所以清久留必须再推他一把,让他再着急一点。
在检查石墙的过程里,清久留走近了季山青,二人目光碰上了以后,他朝礼包做了一个隐蔽的眼色。
换了别人,恐怕不会像季山青一样,能这样迅速、这样彻底地领悟他的意图;下一秒,季山青果然就长长地“噢”了一声,仿佛听了什么醍醐灌顶的话一样,说:“我好像知道你打算说什么了……不过你先继续,我多听几个字再说。”
清久留冲他笑了一笑,说了第五个字:“墙。”
没错,能力主人就算有耐心等他把话说完,现在也必须要面临一个可能性了,那就是清久留不会把话说完。
从刚才的对话上来看,二人显然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涉及了非数据体很少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解读”。能力主人肯定希望提前一步知道,这个“解读”究竟指的是什么,二人具体会付出什么样的行动,他才能占有先机。
如果继续让清久留慢慢说下去,不等能力主人明白,季山青先一步明白了,那么他连预防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预防,情况就会不好办了——哪怕季山青的行动也会是慢速的。
更何况,在能力主人看来,清久留这么慢吞吞说话,肯定是有用意的;就算他一时还没有想明白用意是什么,却也难免会生出人类最自然、最合理的反应——既然你要做这件事,那我就必须阻止你才行。
在这个情况下,能力主人会怎么做?
清久留觉得,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
……只要他可以,他就会把清久留的时间感单独调整加快。
能力主人不会去同时加快季山青的时间感;因为季山青是即将付出行动、作出“解读”的人,他的时间感必须要慢,才能给能力主人反应的机会。
一想通这一点,清久留就知道,自己只需要等待一个信号就行了。
只要那个信号一出现,就意味着他的时间感被单独调整了——他以为自己仍旧是一分钟说一个字,但是实际上语速却已经恢复了正常,或者说,足够接近正常。
“上。”清久留这一个字刚出口,就看见季山青忽然一下抬起了头,朝他慢慢投来了一眼。
他心脏一跳——信号来了,比他想象的还早。
在他依然觉得自己数过了六十秒才说下一个字的时候,在季山青听来,他的语速却忽然加快了,字与字的间隔不再是一分钟了——只不过,眼下这一个机会维持的时间,恐怕不会很长。
清久留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就将目光重新投上了自己身边的石墙。
他没有忘记,还有另一个东西的“时间感”——如果可以把这个词用在这儿的话——一直以来也是跟他们二人一致的:那就是石墙。
刚才清久留只是想到,石墙上带编号的画面,作为一个虚假的、代替了时间的秩序,自然要与二人的时间感同步;只有当二人自认为自己以正常的速度,看完了正常数量的画,才不会早早看破“时间感”这一陷阱。
但是就像硬币有两面一样,同一个事实,还有另一面。
他们只有身在石墙之中时,时间感才会随着画面一起错乱——反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石墙能够决定他们的时间感?
换句话说,能力主人是不是通过他们身边的石墙,才操纵改变了二人的时间感的?
这样一来,当他的时间感与季山青的时间感,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不同步的时候……石墙上会相应地出现什么样的改变?
“找到了。”
清久留目光一顿,喃喃地低声吐出了几个字。他此刻的时间感要比季山青更快,因此不等礼包有所反应,一把抓住他的手,“啪”地就按在了石墙上,低低喝了一声:“这里!”
在季山青手掌压住的地方,有一道细细长长的、此前不存在的空白。
原本所有的石画都是混杂在一起的,你我不分;现在,这一道空白却横亘在清久留和季山青各自站立的地方之间,把墙上的画分出了一道楚河汉界,两旁的石画泾渭分明。
因为两人的时间感不一样了,他们身边墙上的画也就不一样了。或者应该说,正是墙上的画不一样,他们二人的时间感才会出现差异。
一边石墙上收到的指令是“加速”,一边石墙上收到的指令是“维持原速”——那么,在两个指令之间的空白里,是什么?
季山青的手按在那一道空白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2330章 意外来的人
数据体将“触角”渗透进一件物事里,抽丝剥茧一般,将每个组成它的细微部分都拆解、解读、转化数据的这一个过程,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明白——更遑论一个刚刚才被枭西厄斯分裂出来,诞生于这世上的人格呢?
在外界的人眼里看来,季山青此刻不过是把手放在了墙上,又闭上了眼睛罢了。
即使那个能力主人出于直觉想要阻止他,现在也为时已晚了,他总不能把墙撤掉吧?
话是这么说,清久留依然提高了警戒,用身体护住了礼包,为他提防着随时可能被投入石墙之间的物品或攻击——在他不知第几次回头扫视了一眼的时候,清久留忽然意识到,石墙上那一道细细长长的空白,就像一根逐渐被吞噬的绳子一样,正在迅速缩短、消失。
是能力主人见状不对,将他的时间感又改回去了吗?
假如他的时间感在这个关头上再一次变慢了的话,或许意味着能力主人就要——
他这个念头甚至没来得及走完,一道黑影就突然破开了前方的夜空,在身后甩出了一道弧线,急速朝二人冲了过来;清久留明明眼看着它来了,可是等他急急一举阳伞的时候,却意识到那东西早就越过了他,直奔季山青的脑后而去。
连被激碎、破开的空气也一起发出尖声大笑,好像知道他们来不及了。
伴随着一声令人肉酸的“扑哧”湿响,那黑影几乎不费力地扎进了季山青的后脑里,停住了。那是一根笔直的金属箭头,另一段从他的眉心中间探了出来,在夜色里泛着湿润的、近黑的反光。
“礼包!”
清久留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浑身乍然而起了一层冷汗,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念头都万马奔腾地冲过了脑海——礼包这一具身体竟然死了;他的时间感果然变慢了,所以才拦不住攻击;那个能力主人之前没有拿出过如此致命的武器,现在却有了,说明他可能与枭西厄斯的手下接上了头;等等,他记得季山青编写的这一具身体只是一个外壳……
“啊。”季山青睁开眼睛,朝清久留转过了脑袋,眉心之间湿漉漉的金属箭头也跟着一起转过来,对准了他。“怎么回事,我脸上好像有个东西?”
清久留一手仍紧紧举着阳伞,在伞下瞪了他几秒。
季山青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头上摸索两下,手指尖落到了箭尖上。他瞪着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指尖,又慢慢伸到脑后——好像终于等到百分之百地确定了,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你怕什么了,还能啊就是没事。”清久留提醒道,“原来你的脑袋被扎穿了都不会死吗?”
夸季山青一句胆小如鼠不算过分;他又尽职尽责地啊了几秒钟,才总算缓过了神,说:“不,不会……这只是我套上的一层躯壳,伤害不了我用于操控身体的数据本身……”
“别给能力主人提示了。”清久留打断他,朝石墙抬了抬下巴,问道:“怎么样?”
“你的办法不错。”季山青点点头,金属箭头一晃一晃,“相比之下,我需要耗费的能量果然大大减少了——啊!”
不等他反应过来,清久留已经迅速收回手,看了一眼被血染湿的金属箭,自己也觉有点瘆人,赶紧扬手给它扔了出去。被拔了箭,季山青此刻的样子更不好看了,脑门上一个汩汩流血的血洞,兀自还不忘了志得意满地笑一笑,说:“我抓住了他的马脚。”
“什么?”
就算能力主人此刻正在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对话,他恐怕也没有什么能够对付数据体的手段了——枭西厄斯这么想要季山青的本体,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一次调整改变时间感,都是一个新的指令。而具体实施这个指令,让它发挥出效果的途径,正是这些石墙。当石墙的一部分受指令a操控,另一部分受指令b操控时,这二者之间必须有一个中断,以作区分……”季山青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包纸巾,一边抹脸上的血,一边说:“你知道这个区分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在这儿给我上课呢啊。”清久留催促道:“快说重点。”
季山青不急不忙把血擦干净了,还又抹了抹手,这才将一只手再次放在了石墙上。“光说不够,我示范给你看吧。”
清久留的目光,随着他五个白白的指尖,一起落在了大片大片的石画上。
下一秒,就好像倍速播放的植物生长镜头一样,一道狭窄的空白从季山青的指尖下冒了头,急速穿破了密密麻麻的石画,在墙上硬生生地撕裂出了一道什么图桉也没有的沟渠。
“在解读了那一道空白之后,我意识到了……那个‘区分’不是别的,正是石墙能力初始的、本质的状态。”季山青看着自己手下生发出的空白裂痕,说:“不管你要做花瓶也好,凋塑也好,你最初都是需要一团陶泥的……我解读的正是原始的‘陶泥’。”
“这么说来……”
清久留往后退了几步,阳伞柄落在了肩上;他仰起头,看着一条又一条的空白,好像藤蔓一样攀爬上墙,在须臾之间就将石画给分割切碎成了七零八落的小块。
空白涌现得越多,二人的时间感就恢复得越快;季山青行动的速度快了,从他手下涌现出来的空白就越多——很快就不能再说是空白切割了石画了,因为石墙上已经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几乎看不见多少画面线条了。
“有了原始状态的能力数据作为标准,接下来就好办了。”季山青点点头,说:“我把这团数据以外的所有东西,统统删除掉就行了。”
停了停,他转过头,面对着石墙说:“如果那个能力者再给我一点时间继续下去的话,我甚至可以把这个能力都变相从他身上删掉——”
在这一句话上,那个能力主人似乎终于接受了失败。
就像进入陷阱时一样突然而毫无征兆,清久留觉得自己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再往四周望去的时候,包围着他们的石墙就消失了。
夜幕低低地垂下来,小巷来到了尽头,展开成了一条宽敞的石板路。路边两侧是一栋栋的矮矮石楼;此刻在离他们最近一栋的顶楼天台上,站着一个人影,双手紧紧抓在石头边缘上,仿佛刚刚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似的。
“你们怎么能够……”那人咬着牙,低低的声音被夜风给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