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你就不一样了。”人偶师接上去说,“你可以本色出演。”
林三酒如今哪会为这样的讽刺而动一动神色,八风不动地接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枭西厄斯并不知道目标就在这一艘资源开采船里,所以没有着重地找,她的计划居然也顺顺利利地运转起来了——考虑到一口气有八个长相极其近似的中年男人接连买票上船,或许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中间还停顿了好几次,借其他乘客打破了连续性。
在皮娜也要走的时候,工具间里就剩下林三酒和礼包了。
“你之前跟我说的话,我仔细考虑过了。”皮娜手里捏着面具,冲林三酒露出了一个几分局促、几分感激的笑。“你是为我性命着想,我明白的,我的战力、物品和见识,确实比不上你们。可是你看……你身边不能只有人偶师那样的大人物,对不对?”
林三酒一怔。
“我这话可能是自夸了。可是我作为一个水平普通的进化者,我经历的东西,是你们没有经历过的,我能想到的角度,也是你们想不到的。”她不好意思地将面具举起来,顺势藏在它背后。“要解决一个问题的话,不是需要从多个角度观察才好吗?我想,总得有个人是能够从下往上看的……”
哪怕皮娜提出的办法,等同于大海捞针,也确实比他们一筹莫展,连茫茫宇宙中去哪捞针都不知道要强得多。林三酒握住了皮娜的手,低声说:“谢谢你……但是我担心,我或者大巫女,我们总有一时保护不到你、或有心无力的时候……”
“如果真到了我命悬一线的时候。”皮娜笑了,保证道:“我一定第一时间就抛弃你们,向枭西厄斯发誓我会去掉记忆,再也不犯他的忌。我们这些一般人,不知道能屈能伸的话,哪能活到现在?我掺合进来,不是因为我关心那些普通人——我又不认识他们。我只是关心你们而已。”
林三酒也忍不住笑了。“不能等到最后关头才服软。”她低声说,“提前一步吧……十步也行,只要能让你好好活着。”
其实皮娜这番话,有多少是在安慰她,有多少是在安慰皮娜自己,林三酒也不知道。要下决心走入这样一个决定里,不糊弄自己一下,不给自己一点虚幻的保障,恐怕皮娜是无法安宁的。
在皮娜走了以后,季山青却怎么也不愿意跟姐姐分开走了——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林三酒只好从肚子里挖出劝他的话,没想到在好言好语几句话之后,礼包一抬头,却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这具身体就是编写出来的,何必还要伪装。”他一脸理直气壮,“这个人的脸是我在星空游乐园里见到的,改一下可简单了。”
“我是担心你浪费能量……”
在二人一起结伴离开基地的时候,林三酒小声问道:“余渊告诉过我,在你的本体离开数据流管库以后,不管在哪,都会生存得非常艰难,不是吗?”
“因为数据体在非数据流管库的环境里,会时时刻刻面临着能量耗散的问题。”
犹豫了一下,季山青还是坦白以告了,或许是他也知道,林三酒是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被轻易打发了的。“除非我能找到一个新诞生的空间,将它改造成适合数据体生存的一角……只不过新生空间可遇不可求,或许要等上千百年,才能遇见一个。但是姐姐,我的本体很庞大,能量短期内没有消耗干净的风险,你放心好了。”
林三酒不可能放心;事实上,一直到她与同伴们在山林中重新聚头的时候,这一块淡淡的阴影都始终压罩在她的脑海深处。
在她替众人跑了一趟腿,带回来了七个伪装道具之后——她最为青眼有加的中年男人面具,却一时买不到了,想必是因为人人都喜欢用吧——当一行人波波折折总算是能够进入黑石集的时候,天幕已经渐渐沉入昏暗的醉蓝里了,集市摊位上渐次亮起了各色明灯。
这一次的林三酒鸟枪换炮,再不是上次分文无有的穷鬼了。她只是低价处理了几十件卡片库里的东西,就换来了足够的钱,将那一个摊主所有的陶瓷碎片都包了个干净。
“你们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啊。”她将一大兜碎片卡片化了,保证说:“这个东西真的,可好用了。你们牙口怎么样?牙口不错的话,我们回去分一分,你们吃了就知道……”
林三酒的目光越过了满脸狐疑的余渊,落在了他身后一条走道上,后半句话再没能说出口。
“怎么了?”余渊立刻察觉了不对。
在一个摊位旁边,正与一个面容寻常的中年女人低声交谈着的矮个儿胖男人,是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人。
人偶师的声音阴冷而平静地响了起来,低低地传入了众人耳里。
“……是乔坦斯啊。”
第2220章 两个?
林三酒很清楚,当初那一艘飞船既然可以爆炸,那就说明当时的控制权不在枭西厄斯手上,否则的话,飞船根本就炸不起来。
而乔坦斯本人,是无法从爆炸后的飞船里生还的。
那一场高空中爆裂开的白亮火团,将飞船中的一切都燃烧殆尽了,等它烧完的时候,只有无数细碎的焦黑残渣淅淅沥沥地落向了大海。海风卷去,乔坦斯也就消失在了世间。
如今,他却又一次站在了不远处;黑石集里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他好像也只是其中之一,一个不太显眼的平常进化者。
枭西厄斯一定是又一次把“乔坦斯”这个身体管家给创造了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林三酒却想不到了。
此刻乔坦斯正站在一个摊位前;与他说话的那个中年女人,从摊位后探出了身体,好像只是个想要做成一笔生意的摊主,兀自不知道眼前的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卖的东西并不出奇,摊位上只摆了稀稀零零一些纸鹤,此刻除了乔坦斯之外,没有第二个客人了。
“我们两个去那条道上。”余渊拉上了元向西,低声示意道。“纸鹤摊位背后的那一个摊位,你看见了吧?”
隔了一点空地,与纸鹤摊位背靠背的,是一个种子摊。与不少用一张长桌把客人拦在外面的摊位不同,种子摊里设置了几排架子,客人可以走进去逛——也就是说,会从背后靠近那一个卖纸鹤的铺子。
“由我去悄悄靠近的话,很难被发现。”元向西主动请缨,“我没有人的分量感。”
“好。”林三酒感觉思绪都变成了一团被抓烂的毛线,一时只有点头,又对其余几人说道:“我也上去假装看纸鹤好了,你们等我一下。”
她本意只是想靠近乔坦斯,看看他现在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实在没有打算能探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只是没想到,这么低的要求却也没能实现——因为她才一走近纸鹤摊位,那中年女人就断了话头,朝她投来了一眼。
“有预约吗?”中年女人面色平平板板地问道。
预约?买纸鹤还要预约?
林三酒在张嘴之前,迅速扫了一眼旁边的乔坦斯。那个熟悉的侧影,软和胖乎,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分明就是飞船上的那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转过身,冲她露出那个捱不过要求、又不好意思拒绝的无奈笑容了。
“没有……”林三酒只好回答道。
“没有预约恕不接待。”中年女人说完,一双眼睛定定地停在林三酒的身上,很显然是在等着她走。
“你不是卖纸鹤的吗?”林三酒有意不大客气地说,“买纸鹤还要预约?我有钱,你卖给我就行了,哪那么多事。”
“没有预约恕不接待。”中年女人说着,一伸手,将那几只零零落落的纸鹤都卷到了面前。
有点奇怪吧?
“就一个纸鹤,你守那么紧干什么?”林三酒好像也来了气,朝前一划胳膊,中年男人粗肥厚壮的手臂就压在了摊位桌布上。“要不是老子急用,我还看不上你这点东西……”
旁边的乔坦斯终于有了动静。
“诶,这位大哥。”他和和气气地开了口,有一瞬间,林三酒甚至怀疑自己错了——也许当初的乔坦斯真的活下来了。“人家都说了,做不了生意。”
或许枭西厄斯抹去了他的记忆,让他忘记了身体管家这一回事;或许是枭西厄斯从什么人体资料库里找出了乔坦斯,再次将他制造了出来——直到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林三酒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管是发生了什么都好,她只是希望当初那一个乔坦斯还活着,仍然会被过去的记忆温暖,还坚信着有朝一日会遇见自己的朋友。
“你是干什么的?”林三酒粗声粗气地说,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
“我是一个收藏家。”乔坦斯笑了一笑,眼镜片上闪过了反光。“你以为这些是普通纸鹤吗?你买去了也是浪费东西。”
这样的神色和语气,出现在乔坦斯身上,实在让人有些不适应。
“什么收藏家?纸鹤是干嘛的?”林三酒说着,发现余渊二人已经悄悄进入了种子店。
“这些纸鹤里装着的,都是发完纸鹤就死了的人的遗言。能听见人类生命最后一刻,在绝望与恐惧中依然拼命要说的话,不是很有意思吗?”乔坦斯慢悠悠地说。
林三酒张着嘴,看了看那中年女人,终于再没有什么能拖延下去的借口了。面对这样的解释,她能有什么回应?
乔坦斯好像早就意识到她会无话可说,含着笑,目送她走了好一阵子,才重新转回身去;朋友们刚才都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等她重新回到礼包二人身边时,正在假装挑选咖啡的清久留低声说:“如何?”
她隔着一道货架,对着一包显然是从末日前残留下来的、灰头土脸的哥伦比亚咖啡说:“我扔下去了。”
在刚才假装去抓桌布的空隙里,她丢下去的那个小小通讯器,此时正在摊位桌布的遮掩下,静静地收听着摊主与“乔坦斯”二人之间的对话——假如有的话。
她以为难处在于扔下通讯器,现在林三酒却发现自己错了。
事实上,她什么声音都听见了:旁人路过的谈话声,脚步踩在地上的声响,集市远处的吆喝,搬动重物的拉拽声……可是她唯独没有听见那二人之间的对话。
怎么回事?莫非乔坦斯已经买完了遗言纸鹤,走了?
可是假装不经意地一探头后,林三酒却发现乔坦斯依然站在摊位前,口中喃喃说着什么,还伸手从摊位上拿起了一只中年女人刚刚递过去的纸鹤。
莫非他很有警惕心,放了什么隔音物品吗?
眼看乔坦斯朝那中年女人点点头,收起纸鹤转身走了,林三酒却依然什么讯息也没听见。她示意皮娜赶快跟上去,其余几人绕了一个圈远远跟着,再次与余渊和元向西聚了头。
“我什么都没听见。”在绕开了纸鹤摊位所在的那一条路之后,林三酒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好像用了什么隔绝声音的物品……”
“没有。”余渊却先一步摇了摇头。“什么物品都没有用,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过去的时候,乔坦斯不是正常说话了吗?在你走之后,他没有拿出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激活物品的动作。那女人转身时碰了一下桌子,我都听见了。”
“但我的通讯器里一点对话声都没有啊?”林三酒一怔。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出声。”元向西也插了话,眉毛微微皱着。“他们做出了一副好像在交谈的样子,但实际上彼此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好像……好像一个人要说的话,要表示的意思,另一个人不用听就知道了。动动嘴巴,只是为了做样子。”
“有意思的是,种子摊主跟我们说了几句话。”余渊面色严肃地说,“你也知道,元向西的伪装道具,只是换了一副五官,但气质容貌仍然是同一类型的,所以很讨那个摊主的喜欢。她告诉元向西说,前天那个纸鹤摊上,摊主还是另外一个人呢。”
“一个瘦瘦的小年轻。”元向西似乎很得意是自己问到了有价值的消息,但仍然努力保持着谦虚:“他干的好像不是什么好事。种子摊主说,那个小年轻似乎是不知道怎么拿到了好多人的纸鹤,然后勒索别人,付了钱才能把纸鹤拿回去。但他要价也不贵,一般人也就花钱消灾了……结果昨天那个瘦子没来了,摊子和摊子上的东西,都归了那个中年女人。”
“信号拦截装置。”这是第一个从林三酒心里跳起来的念头。
余渊点了点头。“那个东西,大概现在也在她手里了。”
几个人彼此看了看。
因为八个人聚成一行人,实在是十分浩浩荡荡,为了不过于惹眼,林三酒就给每个人都分了通讯器,众人分散成了三三两两地走。此时从她的耳朵里,清久留正懒懒地发话了:“所以,我们现在一口气遇见了两个身体管家,是不是?”
除了这个答案,林三酒再没有别的了。
从这里开始,有两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显了形,牢牢压在了她的脑海里。
一,枭西厄斯并没有降神,然而两个身体管家却显然是作为他的一部分在彼此沟通的,那么枭西厄斯到底能通过他们知道多少情况?
二,乔坦斯拿去的纸鹤,是要做什么用的?
第2221章
说来也巧,当林三酒的疑问在脑海里刚一成形,还没出口的时候,她就听见人偶师说话了。
“纸鹤?”他冷冷沉沉的声音,微微震动起耳中某根寻常声响碰触不到的神经,一路传进了深处。“另一个身体管家,让乔坦斯拿走了一只纸鹤?”
“是……”
林三酒这一个字才刚刚吐出口,一股力量蓦然从身后袭了上来;那股力量来得又急又快,以她的反应速度来说,竟只来得及刚刚肌肉一紧,就被它重重推向了一旁的交叉路口,险些撞上过路的人——“跑。”人偶师低低地说,“现在!”
跑?
这个字一入耳,林三酒仿佛整个身体里都被一根绳子猛地抽紧了,当下连一句话也来不及问,拔腿就冲向了刚才被推了一把的方向。
她的速度迅猛,脚步却轻快敏捷,每一步落在地上,就好像暴雨中哒哒打在地面的雨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活了,在反复的收缩、曲张,扭转之中,如同一曲流动而汹涌的乐曲,从惊呼闪避的人群之中化作急流穿过。
“怎么回事?”林三酒直到几秒钟后才气息匆匆地问道;此时同伴们早已被抛得看不见了。“为什么突然要我跑?”
“我当初找上乔坦斯,就是看上了他的追踪能力。”人偶师难得一次语气沉肃地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你以为他只能把一个人的行动路线重建出来吗?”
“他——”
“他可以根据物品追踪与它有关的人。”人偶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发的纸鹤,你忘了?你满世界扔垃圾招苍蝇,扔完你以为就算了?”
林三酒心中一震,差点踏空了一步。“是、是我发给玛瑟的那一只?”
怪不得她始终没有收到玛瑟的回信,原来被截了下来,如今又落进了枭西厄俄斯的身体管家手里?
“你跟个粘蝇板似的,谁数过?”人偶师冷笑一声,说:“离他拿上纸鹤才过去了几分钟,你最好在他开始追踪之前跑得越远越好。”
林三酒明白了。
她发给玛瑟的纸鹤,按理来说放飞出去之后,就只会去找玛瑟,不会来找她,倒是不用担心纸鹤会暴露出她的去向了。也就是说,在知道乔坦斯大概位置的前提下,如果能在他发动能力之前跑出对方的范围之外,那她就能一阵细微的、幻觉似的轻微摩擦声,从她的意识边缘浮了起来,砂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