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有一个名叫丁六一的普通人进化了。
丁六一的“抓蝴蝶”能力本身,就是“蝴蝶效应”能够发生的一部分因素;这一点,大概是那一个见识不多的普通人自己也没想到的。正是因为他看见了林三酒这一个“灭顶之灾”,才一步步将林三酒引来了地下农场——她自然也毫不怀疑,自己将实现丁六一所看见的未来,哪怕如今她发现了农场背后的楼琴。
在听过来龙去脉后,楼琴又有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巧合不能解释这一切了。”她吐了口气,轻轻笑道,“大概是Karma之力吧。”
“这么说来,你也在这个世界里吧。”林三酒这一句话不是问句。“能够跨越世界的即时通讯,我至今还没有见过。”
楼琴怔了怔,似乎一时之间,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呢?”楼琴想了想,转开了话题。
林三酒没有追问下去。
“他们每日从普通人身上抽的,不可能是末日能量,这一点还是朋友提醒了我,我才想到的。”林三酒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么,有什么东西是普通人有,而进化者没有,又必须是个有价值的、令人渴望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不传送的能力’。”
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当然了,说‘能力’,其实不太严谨。你给我看过的那一个讲解影片,内容我还没有忘记呢……严谨来说,应该是普通人身上的因子S对吧?以及那一个与因子S相互作用的接收器,对不对?你们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吧?”
楼琴站在那儿,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是啊。”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你还记得疫苗的作用原理,就该知道,疫苗注入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因子S,一个是G接收器。这两样东西,只有普通人体内才有……因子S也就算了,但是G接收器是会随着一次次的触发而消失的。所以,疫苗需要不断补打,这也就意味着……”
林三酒把她的话接了下去。
“你们一直需要有大量的普通人,作为G接收器的来源。”
楼琴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头猪说过的话,此时从林三酒的口中响了起来。“要牛奶就要养牛,要鸡蛋就要养鸡,要‘使进化者不会传送的关键生理物质’,就要养普通人。”
楼琴没有说话。
“当然,仅有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确认地下农场与你有关。”林三酒看着自己双手上一层干涸的鲜血,说:“就在这一个大厅里,大概半个小时以前,我经历了一次幻觉……幻觉里我的朋友都来了,我们一起商量、一起行动,那个感觉……至今我只在【缸中大脑】里体会过一次。”
“它确实可以申请借用我们的【缸中大脑】。”楼琴说着,第一次往地上奄奄一息的白猪身上扫了一眼。
“我杀了会议室里的猪,只留了它们两个。”林三酒低低地说,“这个新成型的堕落种,很热心地给我放了一段你们地下农场的教育广播。”
楼琴忽然微微别开了头,好像哪怕她没有看着林三酒,只是听见林三酒的声音从自己对面响起来,就已经触动了什么叫她难以忍受的地方一样。
“你说你要他有用,我却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个用处。”林三酒神色麻木地说,“经他之口的宣传教育,是不是尤其有效果?”
“所以。”楼琴依然别着头,不肯看她,只以气声说,“你知道八头德在做的事了。”
第2192章 其实没有那么坏
八头德的教育广播,每三天就会从农场中每个角落中回响起来一次;假如林三酒再多潜伏一天的话,她就会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形式,亲身体会到八头德在这一方面究竟有多高的天赋了。
“同样一句话由他说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效果。”楼琴笑了一笑,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普通人没有进化能力,可也是人,如此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若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惦记着反抗逃跑,那不管换谁来管理都是一个大麻烦……我们不能伤了普通人,又需要他们的甘心配合,自然就需要八头德这样的人才,来对普通人进行教育。”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下狠心撕开一个伤口——尽管真正在农场中受苦难的人,并不是楼琴。
“教育。”林三酒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笑了一声。
“是的。教育内容是猪写的,广播是八头德念的。”楼琴越说,面色语调就越发平板:“为了锦上添花,播放时还会有特殊物品起加成作用。”
“他……知道地下农场的本质吗?”林三酒低声问道,“他愿意吗?”
“他知不知道,愿不愿意,都不是一个问题。”楼琴垂着眼皮,说。
在静默了几秒钟之后,林三酒蓦然长身而起,走向了靠海的那一边落地玻璃。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背对着楼琴的影像,那一个矮胖会计,和两头浑身是血的裸猪,就像是想要短暂地将他们都忘掉一样。
“繁甲城里的普通人,也是因为同一原因才消失的?”她声音紧紧地问道。
身后半晌,才传来了楼琴的回答。“你不知道实验和量产疫苗,需要多么大量的关键物质。”
“难道你们在每一个世界都有人类农场?”
“不,只有三个。”楼琴想了想,说:“不该在Karma博物馆里开设的……Karma之力的传说,我当初没信。”
“所以,你后悔的地方是不该被我发现吗?”林三酒再也没忍住,拧过头,怒声问道:“那些因为受不住抽取而不断死亡的普通人,反而不是你后悔的地方?”
楼琴面色凉了下去,渐渐挺直了后背。
“你不需要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的内疚心。”她此时的平淡,又与刚才不同了,像是有一层壳在逐渐合拢。“道德负担的话,我也有,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不那么光彩的。可是如果说我因此夜里睡不着觉,那就是虚伪了。我不能救下所有人,我只能选择一部分人来救,我选择了我身处的这一个群体,我选择了我自己,选择了楼野……也选择了你。”
林三酒一怔。
“你不是也有想要将他们从无尽的传送与流离中拯救出来的亲友吗?”楼琴冷冷地说,“人有亲疏之别。如果让你在一个从未谋面的普通人,与……波西米亚之间做选择,你难道会选择拯救那一个普通人?”
她不会——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陌生人而放任自己的亲友遭难。林三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传出来。
然而就算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依然止不住地感觉不舒服;还不及她想出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却没想到接下来开口的,居然是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旺根。
“那个,对不起,我是真不愿意冒犯您二位,可我看着您二位不和,我也难受呀。”
白猪的小黑眼睛,在楼琴影像与林三酒之间转了两圈,又有点小心,又有点油滑地说:“我有几句话,哪怕您二位回头给我杀了呢,我也得说出来。”
旺根刚才在一旁看着听着,似乎也早就把二人之间的关系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不等楼琴点头,就说:“其实您二位没有争论的必要呀,还是和和气气的多好?”
它转向林三酒说:“如果我说错了,您打我,您是不是宅心仁厚,不愿意看普通人受苦?”
林三酒冷冷地看着它,没有回应。
“您也是一番宏图,想要拯救进化者。”猪转头对楼琴说,“可是您二位都误会了呀,地下农场或许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普通人在这儿,可不是受苦……假如他们心甘情愿住在这里,那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林三酒没忍住一声冷笑。“心甘情愿?把八头德放走,他们还能心甘情愿多久?”
“恕我直言,您虽然了不起,可您对农场的生活工作不熟悉,没有了解。”旺根嘿然一笑,说:“就算打明儿起没有教育广播了,就算我们现在把实话告诉他们,愿不愿意以抽血为代价,换取一个安全稳定的生活,让他们自己做选择……我向您保证,愿意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不可能。”林三酒脱口而出,“就凭农场里那样的生活条件?”
“为了让他们好过一些,生活条件当然还可以改善,可是改得越好,愿意的人就越多。”猪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您想,世界上哪有白来的午餐?他们地也不会种,进化能力也没有,放出去了就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用时间,用劳力,用身体……不管用什么换,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一部分去换生活物资。不管末日前末日后,进化者还是普通人,这方面都是一样的。在农场里,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不,尽管它说的挑不出错,但林三酒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的。
是三个月不相配口粮减半的不对,是恒星想要决定自己生活而不得的不对,是凤晌午至死也没再见上女儿一面的不对……然而要她将这些庞杂细微,隐隐约约的不对汇总成词语,林三酒却不知道是什么了。
猪的话还没说完。“如果您心疼他们抽得多了,死亡率高,那咱们可以打点商量,折中一下,少抽点……频率呀生育呀条件呀等等这些,都是技术问题,都不是原则问题。您二位何必为了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闹翻了呢?”
楼琴只是一个影像,如果林三酒与楼琴决裂,那么旺根自己今日是绝无可能活下来的,因为在场没人救得了它。林三酒很清楚它的动机,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真的,您不信的话,我从农场里随便叫几个人来。”旺根眼见有了希望似的,眼睛都亮了,说:“多叫几个问一问——”
它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大厅一角里忽然“滴滴”响起了一阵呼叫音,一时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去;旺根急忙一拍大腿,说:“是您找的人!一定是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那个呼叫铃是人助们常用的,而且现在猪都死光了,除了人助,也没有别人了。”
林三酒又扫视了一遍大厅,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别想跑。”她警告道,“你的速度快不过我的鞭子。”
旺根急忙一边表态,一边后退,终于扭身小步跑着去开了大厅另一头。
在猪走远的时候,楼琴转头看了看林三酒,仿佛有许多情绪,正在冲击着一潭凉水似的表面,冲击得她眼波颤荡,明暗闪烁。
“它说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对不对?”她开口时,语气中近乎恳求似的。
如果一个人自愿要留下来做家畜,那么自己难道真的应该横加阻挠、无视他的决定吗?
换句话说,一个人有做奴隶的自由吗?
林三酒知道自己不擅长去理清这种理论上的、逻辑上的弯弯绕;她真希望余渊此刻也在身边——可是余渊的下落,她已经不敢问了。
有一小部分的她,还在怀着侥幸,盼望着自己只要什么也不说地等下去,猪就会主动把余渊交出来,她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白担心。
“你想想你的朋友,那些你已经当成了家人一样的朋友。”楼琴低声说,“如果你摧毁了地下农场,他们就再也没有得救的机会了。传送已经破碎得没有规律了,大洪水发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至今也不知道楼野究竟被传送抛去了茫茫宇宙的哪一角,我觉得我这一生,恐怕也没有再见到他的希望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亲友身上的话,你能想象出自己的心情吗?”
她话说完时,恰好远处的旺根也喊出声来了。
“是凤欢颜呀,我们找到凤欢颜了!”
第2193章 合作伙伴
她不是在母亲的期盼中来到这一个世界上的,这一点,凤欢颜比谁都清楚。
在人生最初的四五年里,她甚至没有名字,“丫头”、“小凤”、“砸手上的”都曾经被用来称呼过她;那个时候传送依然很规律,在凤晌午被传送去其他世界的时候,凤欢颜就始终活在小孩子都无法理解的恐惧与焦虑里——她生怕妈妈再也不会回来,寄养她的那个普通人大婶,会意识到她原来是个半点价值也没有的东西。
“你长得不好看,身体瘦弱,又没有进化的希望。”大婶明明白白地说过,“你也就剩一个进化者妈了。下次看见你妈,你还不多卖卖乖,嘴甜一点,多要点东西?不讨你妈喜欢的话,她再也不来了,那时你还能在这世上活几天?”
她妈妈根本不想有孩子,也不是一个性格温柔慈爱的人。
凤欢颜在七岁以前,与凤晌午相处了总共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每一次相处都间隔了数年。她在八岁的时候,凤晌午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她能不能进化,这才共度了一段长达几个月的时光——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你进化了,我就有个靠得住的帮手了。”
“靠得住”三个字,在凤欢颜屡屡进化失败、凤晌午终于失望地离开后的几年里,一直被她在深夜里紧紧攥在胸口,反复汲取着这几个字里的一点点暖意。
她是靠得住的,妈妈觉得她靠得住。
那么哪怕自己没进化,妈妈也还会再回来的吧?
尽管凤晌午回来看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现时,总会给大婶带来充足的钱和物资;大婶嘴巴上说,“这对进化者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可是点钱点物资时也抑制不住喜色,对待凤欢颜时也会更好一点——不少普通人都会替进化者照养儿女,凤欢颜不是最受父母疼爱照顾的那一个,可是到底也从来没有因为寄养资费不足而被赶出去。
随着她年纪渐长,凤晌午回到Karma博物馆的频率也渐渐稀疏了。十一岁时,凤晌午说过一句“你知道回来一次,签证有多贵吗”,被凤欢颜记在了心里;十五岁的时候,她把自己打工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再次露面的凤晌午,不知道够不够让她多回来一次。
凤晌午看着那一小堆货币,又看了看她。
“你都十五了,还需要我吗?”凤晌午说着,忽然苦笑了一声。就好像有一小部分的她,在隐隐渴望着凤欢颜回答,你不要再来了,我不需要你一样。
“我……我回一次Karma博物馆,不仅仅是花费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这一次是在副本里看见这张签证的。”凤晌午疲惫地抹了几下脸,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它不记名,可能也是他给什么人预备的,不想再和那人分开吧。如今签证随我走出了副本,但签证的主人再也走不出来了……因为它,我也差点……”
凤欢颜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得手脚都有点发颤。她知道妈妈在等她说一句什么话,她知道自己把凤晌午坠住了;因为有自己,凤晌午不得不返头回来这一个十二界,有时几乎要脱一层皮。
但是凤欢颜不敢放开手,不敢让妈妈终于卸去负担,她想扑向凤晌午的胳膊里,却因为从来没有那么靠近过她而生不出勇气,只能低着头掉眼泪,说:“妈……你别走。”
凤晌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慢慢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长得这么快,我都快要忘记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她低声说,“现在也不晚,我带你去照张相片吧。你照过相吗?”
她那一天不仅照了相,还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冰淇淋。
……不管以俗世母亲的标准来看,凤晌午有多不合格,她依然是凤欢颜生命里唯一一个无所不能,又愿意给自己一点点怜悯温暖的神。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那一个瘦骨伶仃,紧紧缩着肩膀、抱着双臂的女孩,垂下头,抽抽噎噎地说:“他们说的那些关于进化者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相信过……”
“你想离开这里,对不对?”林三酒忍不住放柔声气,安慰似的问道。
凤欢颜抬起头,一张又干又暗,块块灰污的脸上,尽是一道道泪痕。“我想走。”她低声说,“我本来就是被强行带进来的……就算不能像我妈妈一样走过那么多地方,我也不想一辈子住在猪圈里。”
真不愧是凤晌午的女儿,比一般人更敏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