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他的手穿过灰尘和碎屑,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
在刚刚末日之后的那一段混乱时期里,在人们还不明白世界已经终结的时候,什么名表店、珠宝店、名牌店都是第一批被洗劫一空的;后来忙于求生,谁也不会再惦记来自末日之前的那一点小奢侈小享受了,恐怕连意琳本人都不记得,她曾经有多喜欢这一个牌子的手提袋。
为了从一片荒芜废墟的城市里,掘地三尺地找出这一只手提袋,乔坦斯差点没回来。
它在末日后当然用处就不大了,可是乔坦斯想尽己所能,把意琳过去那一种正常的、安稳的生活带回来,回来一点是一点。
刺激、着迷、激情……都不是乔坦斯能提供的东西,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寻常的,软和的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他特别喜欢一件事,一想起来就莫名其妙地自豪:当意琳因为各种原因失眠的时候,她最有效的入睡办法,就是抱着枕头被子,半夜走进乔坦斯公寓里,在沙发上躺下,没一会儿就能睡着了。别人的公寓,都不好使。
他暗暗希望意琳会在圣诞夜也失眠——这么想是不是不太好?——然后他就会悄悄把礼物摆在客厅茶几上,她在圣诞节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
乔坦斯慢慢抚摸着皮质手提袋,回想着那一个从没有到来的圣诞夜。
假如14个月的时限能再晚到一点,这只手提袋也不会仍然留在他的床底下……它会被拎在意琳手里,那个设计特别繁复的文字logo,会在另一个世界的阳光下亮起反光……
乔坦斯忽然举起手提袋,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手刚才已经不抖了,现在又抖了起来;他没拿住,掉了手提袋,又颤颤巍巍捡了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
……就像是一个太投入,太入戏的演员,直到今日,才听见导演喊了一声“卡”,才停下了剧本,才发现脸上还挂着不再适用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乔坦斯才脚步虚浮地站起身,打开公寓门,进了走廊。
原来林三酒昏过去了,才会安静了这么久。
乔坦斯轻轻推醒了林三酒,将手提袋放在她面前,小声说:“……你看,这是我给意琳准备的礼物。”
林三酒的目光落在手提袋上,从茫然之中,渐渐亮起了醒悟。她抬起眼睛,颤声说:“对……对不起。”
乔坦斯垂着头,仍看着手提袋。他以前见过这个文字logo无数次,它设计得很有艺术感,以至于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看出原本的文字形状,是个“枭”字。
他抬起头,有片刻工夫,又看见了被变成毛线娃娃的大卷,哭泣害怕的莫瑞,和昏睡着的西奥寺。
“我有一个办法。”乔坦斯低声说,“或许可以救你们一命。”
第2036章 飞船主乔坦斯
“你们耽误不起了。”乔坦斯低声说。
林三酒睁开眼睛,略有点恍惚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昏迷了过去一次。
或许是伤重之下,她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了;乔坦斯那一句“我有个办法”,像水波一样打在她的意识边缘;它的意义仿佛被缩减了,变成了诸多或许会发生的结局之一,变成了一阵阵水浪其中的一波,她忘了要喜悦。
还是说,那只是她的幻觉?
乔坦斯此刻的脸庞,让林三酒想起了一个柔软的陶泥团,或面团,正在渐渐被风干,渐渐形成一层硬壳。
乔坦斯看着林三酒身后的走廊,说:“当你告诉我关于枭西厄斯的事时,我那时又愤怒、又想否认,又很烦躁……但现在想想,我唯独不怎么吃惊。尽管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小心地将手提袋放在了墙下,再没朝它投去一眼。他站起身,从林三酒身后不远处,将大毛线娃娃给拖过来了。
“我对他的能力效果不清楚,可是你看看大——余渊,他不像是能再撑很久的样子了。”乔坦斯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想要将被抽出抽乱的毛线给按回去,自然是徒劳无功。“等毛线娃娃彻底变成一个乱糟糟线团的时候,就算解除了【概念碰撞】,还能把余渊救回来吗?”
大概不能了。
仿佛被不高兴孩童用来发泄过一番怒气的毛线娃娃,此刻还依稀剩下了一個余渊的轮廓。元向西血红的双眼,遥遥浮在走廊深处,目光如受惊野兔一般左冲右突;人偶师陷入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安静里,沉寂得近乎令人害怕。
她昏过去了多久?
“你说的办法……”林三酒勉强支撑着自己重新坐起来,这一动,刚才好不容易才成了形的思绪,好像又被震碎了,纷纷簇簇地跌落了出去。她忘了她刚才想到了什么,只好问道:“是……是什么?”
“你跟我说过,这个【人生如戏】只是在原本的现实里创造出了一个……一个‘片场’。”乔坦斯皱着眉头说,“但实际上,我们仍在飞船上,对吧?”
林三酒使劲眨了眨眼,视野才又一次稳定下来。“是。”她聚拢力气答道,“但我当时时间太紧了……不能仔细看……”
“别着急。”乔坦斯按住了她的肩膀,说:“你现在这个状态不能着急……伱是在飞船上什么地方发动【人生如戏】的,你还记得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难度。
林三酒不得不从自己仍被灵异体附身时开始回忆,想起大家那时是在驾驶舱门口汇合的,后来她从被催眠状态里醒来时,气泡空间又是在哪里破灭的……等她好不容易把思绪和语言都整理清楚,尽己所能说完之后,乔坦斯点了点头。
“他把被打破的船板修复好了,但是被风压撕掉的设施却回不来了,对吧?”乔坦斯抚摸着走廊墙壁,说:“也就是说,飞船上现在多了一大片空地……【人生如戏】就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片场’的,怪不得。”
林三酒将头倚在墙上,无力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在你昏迷过去的时候,我四处走了一圈。”乔坦斯说到这儿,不得不停下来,好像要抚平胸口中起了皱褶的那一口气。“你听我说,我的办法……真的可以成功。”
“我对这艘飞船再熟悉也没有了。”乔坦斯低声说,“【人生如戏】创造出的走廊尽头、墙壁之类的界限,并不是真正的界限……我想,我可以在【人生如戏】创造出的‘片场’里,摸回驾驶舱里去。”
林三酒慢慢把这话消化了一阵,脑子一时还沉沉的。
“你保持着【人生如戏】的效果,不要动它。另外一件事是,虽然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但是你必须得想个办法,让自己能重新行动起来。”
乔坦斯叹口气,不太好意思似的一笑,说:“从这里开始,我就没法帮上你的忙了。我会给你指出一条路,在我返回驾驶舱的时候,你要带着他们几个,向飞船后方的接驳舱走,不管你看见的是墙壁也好,高空也好,你只管继续往前走……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在【人生如戏】的布景之下,仍旧是我的飞船。”
林三酒这才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急忙说:“我、我有……一个咖啡……”
“那你快喝。”乔坦斯显然也明白她说的不是普通咖啡,说道:“你们到达驾驶舱以后,我就会打开船板。你放心,我就是闭上眼睛也对控制板上的每一个按钮都清清楚楚。”
他们没有飞行器,反倒是最小的问题了。
林三酒颤声问道:“……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离开之后,【人生如戏】的效果还能坚持多久。”乔坦斯摇摇头说,“我猜,只要效果一消失,我的身体……就不会再属于我了。”
他抹了把脸,说:“我会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将飞船驶走……能飞多远,就飞多远。你带上他们,朝任何一个方向走都可以,别告诉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林三酒吃力地点了点头,手心里浮起了一张卡片。
她早就彻底没有主意了,即使成功用出【人生如戏】,在她看来,大概也是一个最终证明只能拖延时间的傻办法——如今终于有人能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如释重负之余,更是惶恐得不敢放手,不敢做错任何一个细节;她将脸埋进腾腾热汽里,大口大口地咽下了混着眼泪的咖啡,灼人的希望烫热了她的胸口。
等她的视野不再模糊的时候,林三酒抬起头,才发现乔坦斯已经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张不知何时写好的字条。
就算想要救下他们,乔坦斯或许也很难忍受继续和他们相处多一秒了。
林三酒吸了口气,撑起仿佛被洞穿了无数次的身体,慢慢抱起了毛线娃娃。
就连她的咖啡,好像也觉得枭西厄斯很棘手,往常的效果只能发挥出一半;她一个人,却要用双臂、用意识力,又抱又拖着三个人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用身上一块血肉换回来的——她简直不知道哪个更难: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干脆认命。
后来的记忆全是模糊的,被煎熬成了一团浆糊。林三酒只记得她有一次,对着被击断了一半的楼道顿住了脚,犹豫了几秒,才朝空气里踏出了一步。
乔坦斯曾说过,他在终于攒够钱买下飞船以后,高兴得不敢置信,仔仔细细地把飞船每一寸都熟悉了一遍;他对飞船的熟悉今日派上了用场,在林三酒终于进入接驳舱的时候,她果然听见了——在公寓楼的布景之下,接驳舱船板嗡嗡打开的声响。
当一行人笔直地掉落进高空里时,林三酒扬手一甩,从人偶师的容纳道具里扑出了一大片黑色方格的影子。她曾经见过人偶师时如何驱动它,尽管进不去,却也让它在半空中展开了,靠着剩余意识力,她总算让一行几人都有了落脚的地方,没有跌入大海里。
在冰冷的强风和惊险里,林三酒终于清醒了几分,沉重地喘息着,回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正急速离去、越来越远的飞船影子。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第二次昏过去以前,乔坦斯好像说过一句话。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只要再换一个世界,我就还有可能再见他们一面。”乔坦斯的声音隔着模糊记忆,低低说道。
对了。
如果是要趁着【人生如戏】效果消失之前,把飞船开走……那么,怎么乔坦斯没有让她把【人生如戏】留下呢?
念头一起,林三酒猛地拧过了头。
她的眼睛,恰好被远处高空中蓦然爆炸升腾起的一团白亮火球给燃亮了。
第2037章 神
后来的四十分钟,林三酒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在回忆一场不甚真切的梦。
尽管逃出来了,但一切都在和她作对:她脚下只有一片汪洋大海,远方陆地的那一线边际模糊单薄,能让任何一个没有飞船的人都心生绝望;连咖啡效力也快要抵受不住强风了似的,她的体力、体温和意志都在冷风中迅速流失。
黑色方格的面积不大,林三酒必须得用意识力将自己,以及其他三个人,都分别捆绑固定在一个黑色方格上——被枭西厄斯插过手以后,如今的意识力不像是绳索了,倒更像是蛛丝,脆弱得在强风里颤颤欲断,似乎不知何时就会与他们一起,被卷入高空里四散分离。
林三酒不得不咬住舌尖,用痛意来抵抗一波波的虚软昏蒙,将人偶师的容纳道具再次翻了一遍;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把每個物品都看了一遍,没敢放过任何一个或许有用的东西。
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唯有结束掉【概念碰撞】的效果,其余几人——尤其是时间快不多了的余渊——才算是真正逃过了一劫。
“在这个世界上,天知道还有没有更多枭西厄斯的身体了,假如我一发动【概念碰撞】,另一个就又找上门来……一切都白费了。”林三酒摇了摇头,继续解释说:“我那时心想,如果我们不能马上去另一个世界的话,在一个与本世界相隔开的独立空间里用上【概念碰撞】,是不是也可以?”
从某种角度而言,独立空间本身就像是一个夹在其他世界之间的小小世界,值得一试;更何况,她除了从没有路的地方撞开一条路,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就像是……【气泡空间】那样?”余渊有点气力不足地问道。
哪怕是现在,林三酒看着他的时候,仍旧会止不住地生出害怕,怕自己看见的仍然是一个越来越凌乱,却仍然在不断抽线、不断失去形状的毛线娃娃——天知道,当她对余渊发动了【概念碰撞】时,她有多害怕恢复人身的余渊,也会变成乱糟糟的毛线娃娃一样皮碎骨折、血肉模糊。
如今余渊全须全尾、头脑清楚,还能好端端和其他人一起听她叙述事情经过,她简直很难不去怀疑,这不是枭西厄斯制造的一场幻觉。
“但是,我们现在不在【气泡空间】里吧?”元向西抱着一杯热茶,从腾腾白汽里问道,“我知道【气泡空间】会复刻出与四周环境一模一样的空间,可是……”
他没把话说完,林三酒也明白了,朝他点了点头。
对于一个性命早已结束,心中没有恐惧的人,枭西厄斯为他选择的效力后果,却是世间最刻骨的一种恐怖——一切事物都对元向西失去了意义,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未知”。
他被一群生着四肢、一个脑袋的细长生物包围着,却不知道那些生物是人,而且是他的朋友;飞船船板、灯光、船外气流……所有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意外、都是惊吓,他就像是一只被扔进了外星人社会的兔子,在惊惧迷茫中,想逃窜、想尖叫,回头看时却忘了哪里是来路。
在林三酒终于替换下了他的【概念碰撞】效果以后,元向西仿佛快溺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一口空气;他怔怔等最后一波恐惧退去后,将脸埋在手里,静默了许久,才颤抖着抽了一声鼻子。
“这里不是【气泡空间】……”林三酒软下声气,才说了半句话,却不想就被打断了。
“我只有一个【气泡空间】,已经被毁了。”人偶师斜倚在天鹅绒椅子里,慢慢地说。
他才从持续不散的噩梦里醒过来,一时间还有点昏昏沉沉、仍没有完全走回现实;就像一个发烧昏睡太久的小孩,人偶师的声音还含糊着,带点鼻音。
“是的。”
尽管事出紧急,但毕竟是不打招呼就用了他的东西,而且后来还从他身上又翻出了几个容纳道具,林三酒难免有点不好意思——“我用的是你一个叫做【袋鼠口袋】的次空间道具……它的原理和【气泡空间】一样,所以我想应该可以隔断枭西厄斯对他使者的感知。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了,他还没出现,我们大概已经安全了。”
这句话明明不愠不火,什么也没提,但表面下却似乎隐隐地藏着钩子,勾起了众人一片浸透了思绪的沉默。
就连林三酒,见大家安静下来,也不由一时断了言辞。她能体会到的感情太磅礴、太庞杂,语言好像只能描述其中很小一部分;她此刻坐在桌旁,恍恍惚惚,就像是发了烧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暖是冷,不知道她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颤着双手,从杯子里啜了一口茶。茶水顺着喉咙滑进体内深处,慢慢让她定住了神——不愧是从人偶师身上找到的恢复类茶包,好像连破裂的意识、失去方向的神魂,都可以与肉体一样,一起被抚慰镇静。
元向西抱着茶,左右看了一圈,犹豫了一瞬,打破寂静问道:“这个袋鼠空间,创造出的场景……”
“是发动前,上一个令使用者感到安心的环境。”林三酒答道,又补充了一句:“它只能维持三个小时,所以等它时限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再次回到大海上空的飞行器上。”
元向西点了点头;房间里又静下来了一会儿,再度开口的人却是余渊。
“枭西厄斯出现的方式,让我觉得很熟悉。”余渊带着几分近乎数据体的平静,轻声说:“我不是说我见过类似的能力……在我残存的储存数据里,也没有任何枭西厄斯的资料,所以他所言不虚,他确实是个行事足够低调的人。”
“那你为什么觉得熟悉?”元向西问道。
余渊顿了一顿,才说:“他出现在乔坦斯身上,接替了乔坦斯身体主控权的方式,你们不觉得有点像’降神‘吗?”
林三酒腾地抬起了头,盯住了余渊。
“在许多人类文化里,都存在着不同方式的、与神灵沟通的传统……其中一种是,拥有独特体质的人,能够让神降于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