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或许是她太累了,或许是她太害怕担忧,也或许是因为此刻她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让她觉得隐隐地有点熟悉。
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群人。
不,不是“面孔”让她觉得熟悉。她此刻心里被翻搅起来的风浪,这种说不上来原因的难受和不适……林三酒很肯定自己以前体会过一次,她就是忘了在哪儿,是什么时候。
“听好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当林三酒推门下车的时候,那一群人仍旧对她视若无睹。人群围成一个圈,一个中年男人自觉认领了首脑的角色,正在大声对人群发号施令:“我们以后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就只有眼下这一次机会了,你们把规则听仔细!”
林三酒四下看了看。
明明相貌年纪各自不同的面孔,却都几乎被同一种情绪,给扭曲雕刻出了相似感:鼻孔翕动、眼珠滚转、沉沉耷拉着的嘴角……在他们红白交间的面皮上,沉浮着又像是害怕,又像是激动,还隐隐有点渴望的气息。
奇怪了,她为什么感觉自己见过一次?
现在她看见的是副本内容预演,与林三酒自己的过去又能有什么关系?
她经历过的副本,所形成的化身会让她觉得眼熟;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朋友所形成的副本让她觉得熟悉,好像也很合理。
只是,人偶师从来没有让林三酒产生过这种——这种还不等她想出一个合适描述,那男人的下一句话就叫她激灵一下,全副心神都被他的声音给攥住了。
“……每个人最恐惧受到的伤害,会以详细文字说明浮现在脑门上、身上、皮肤上,无法更改涂抹遮掩。”那男人手上握着一块有点眼熟的黑色平板,看了它一眼,环视众人说道,“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你能连续抓住两个人,并成功对其施加他们最恐惧的伤害,就可以胜出了。
“这个很好理解,对吧,有的人不怕挨打,却怕亏钱。”那男人嘿声一笑,拍了一下自己脑门,随即浮起了一行字。“有的人怕折磨,那折磨也分很多种,具体是施加在哪儿的折磨,用什么工具的折磨,才是他最害怕的……你们身上的字都会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伤害成功的标准是让对方精神崩溃,换言之,就是被你残害疯了,你就成功了。放心,不用担心有人精神特别顽强,只要伤害到达一定程度,本游戏参与者都一定会发疯。”
林三酒盯着身边一个又一个额头上浮现出来的字,脑中空了一下。
哪怕以林三酒的经历和意志,她都没敢看太久——她尤其不敢看女人头上的字——忍住忽然一阵反胃感,迅速又垂下了目光。
那男人说得不错,确实写得太详细了,以至于仅仅是看了一遍文字,都能将人刺激得进入应激状态;叫她深深松了一口气的是,作为一个闯进来的外人,她不是预演内容的一部分,所以身上没有出现文字。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那中年男人一笑,对于自己额头上、身上的文字似乎毫不在意。“在各位之中,混了不少假人哟。对假人再狠也是没用的,不仅不算数,反而会被倒扣掉一……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及时发现对方是个假人,费了半天劲把对方整治完了,你的‘征服人数’就会变成负一。”
“那我该怎么分辨?”人群中终于有人回应了。
“假人被整治完了以后,不会发疯,只会换个外貌继续融入人群里。当然了,等到那个时候才发现也晚了……至于怎么提前分辨出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中年男人说道,“不过好消息是,本游戏没有时间限制。只要这附近十条街区里仍有真正的活人,你就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你胜出,或者你被人抓住开始残害,或者不剩真正活人为止。
“还有问题吗?没有了?”
到底都是“预演演员”,没人提出问题来。那男人点点头,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忽然在林三酒身上停住了,露出了一个笑。
“那么,请大家尽量找出我们之中的真人吧。”
像是听见了某种暗示,每一张脸都慢慢朝林三酒转了过来,一道道侧脸逐渐变宽,变大,变成了一张张满月。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汽车前盖上。
大巫女说,内容预演应该不会对她造成威胁才对,她身上没有文字,而且这里除了她连一个进化者也没有——更何况,人偶师若是还有意识的话“等等,你还没说胜出有什么好处?”林三酒情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眼角余光仍旧一点也不敢放松,死死笼在身边的人身上。
中年男人“噢”了一声。
“胜出者可以在本都市中享受安全舒适、资源丰富、应有尽有的生活,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这一番话,显然是为了未来的进化者而准备的。那中年男人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只要你能够抓住两个人完成任务,那你也就摆脱了传送之苦,可以选择永远在这座城市里安稳生活下去……看看这座城市的规模吧,再想想这座城市里的资源,你想要什么样的下半生不能满足?”
不可能……即使是副本,即使是人偶师变成的副本,也不可能拥有让进化者从此摆脱传送、不受大洪水影响的力量。
更何况这个预演,仅仅只占据了都市一角;她没猜错的话,肯定还有更多的地方,正在上演内容预演——也就是说,当副本真正开始运行的时候,进化者若是进入了城市不同区域,那激发的内容也不一样。西边的胜出者若是选择留下来生活,去了城市其他部分会怎么样?是被新内容卷进去,还是对其免疫?
实际上,人偶师副本叫进化者“摆脱传送之苦”的办法,林三酒只能想到一个。
几乎在这一念头浮起来的同一时间,她眼角余光里有个影子蓦然朝前一扑——林三酒即使疲累已极,仍旧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反应。她头也没回,扬起手肘,重重朝扑来的肉影子一击,手肘登时将对方的鼻骨给撞得移了位;那人热乎乎的喷气与一声尖锐痛叫,都一起扑到了她胳膊上,声音竟是个女人。
林三酒回头一看的时候,恰好看见那女人的长发被她身后另一人抓住了,往后狠狠一拽,揪得她整个上半身都像被掰弯的竹子一样,朝后压了下去,脖子上露出了清楚浮凸起来的喉骨。
刚才她是为了逃命?反而被自己一肘给打进追兵手里了?
那女人迅速被拖远了几步,林三酒正想追上去救她,却又强逼自己停下了脚。
……对方不是真正活人。
只是要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视若无睹,也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林三酒还是迅速瞥了一眼天空中的雨帘之后,想救人的冲动才霎时全冷下来的——雨帘已经降至最高楼一半以下了,她只剩几分钟了。
那女人遥遥传来的惨呼声和挣扎声,仿佛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一样,刚才还愣愣站着的众人都动了。
几乎是眨眼工夫,就有沉铁挥击着砸进骨肉里,撕扯声,哭叫和求饶,奔跑的脚步,喘息与撞击……与人群一起,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追逃搏命,在遥遥望去时,那群人甚至模模糊糊有点不像是人形了,像是一群扭曲着的、火光下投出的影子。
林三酒也不知道,这群预演演员会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是假如在这儿力也是互相作用的话,那么她能伤得了“演员”,“演员”就也能伤得了她。
她见机极快,转身就冲向了驾驶座,才刚一拉开车门,忽然从车后扑出来一个男人伸手抓她;她尽管体力耗损大,但眼力和反应却仍然是一等一的水平——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那个男人主动将自己的膝盖准备地迎上了她的后脚跟,膝盖又主动朝后弯折了出去一样。
在他不似人的惨叫声里,林三酒坐进驾驶座,立刻锁上了车门,饶自有点喘不上来气。
怎么会是这样的内容——不,现在想这个没有意义,重点是大巫女特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难道竟会是与救下人偶师毫无关系的吗?
这帮副本产生出来的人,此刻正围绕着她的汽车奔逃冲撞,时不时还有人“咚”一声砸得整个汽车都微微一晃,后座窗户玻璃都被人挥铁棍时一棍打出了蜘蛛网纹。
坐在一团混乱火热、翻滚嘶嚎的人间地狱之中,林三酒死死攥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街道上溅起的血,一时间怔住了。
是了……虽然表面上并不相似,但是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经历过类似的感觉了。
假如她猜的不错,进入这个游戏的进化者,恐怕根本不明白“胜出”意味着什么。在残害折磨了两个人、“胜出”游戏之后,他们满心欢喜迎来的,是作为人偶的下半生……
上一次她产生同样感觉的时候,是在夜色下长官府的阳台上。
少年所给出的那一条“活路”尽头,是摧毁葬送了整座云守九城的一片白光。
第1909章 雨珠落地之前
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林三酒脚下猛一踩刹车,汽车骤停时的惯性几乎叫她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在车头“砰”一声撞进人体里的闷响后,她一抬眼,发现刚才前头那人已经滚进车下消失了。
落进他手里的那个女人,此时仍像块死肉一般倒在马路边上,皮肤上的每一行字,都在描述着她此时此刻的惨状。林三酒匆匆低下目光,一边默念“这都是假的,她不是真人,这都是预演”,一边迅速倒车后退。
经历过伊甸园、云守九城和新游戏发布会之后,她发现自己不但没有习惯、没有“脱敏”,反而更加敏感,更加受不得这种刺激了。
就好像一处被反复割裂开又长好的伤口,在看见刀锋时都会隐隐作痛一样,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恐惧症;就连找人时,她也不敢伸头出去清清楚楚地看,她只敢从后视镜里,捕捉着外头人间地狱的边角和光影。
仅仅是这样,也早已叫她吞回去好几次酸水,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不自觉地浑身发颤。
大巫女将她指来这个地方,一定是有用意的……她不会让林三酒白白过来浪费时间。
还有一点,或许可以作为佐证:虽然林三酒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开车乱撞,但她却始终没有出声叫林三酒离开。
只不过,她的信心也像是即将要被头上暴风雨扑灭的烛火一样,飘飘摇摇,在沉沉坠落的雨幕下,就快要照不亮前路了。
为什么她都已经一口气撞翻了好几个人,阻止了好几场折磨与残害,这一处预演仍旧在照常继续,雨幕仍旧在慢慢往下沉?
难道她的猜测不对,阻止人偶师变成副本的办法,不是阻止“内容预演”完成?
林三酒忍着焦虑、害怕与惶然,想不到自己竟会被逼到这个地步。别说进化者了,她连自己是个成年人都快忘了,刚才有一瞬间只想缩起双腿,放声大哭。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继续开车的,她也不知道。
冷静下来……之所以雨幕还在继续下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彻底阻止每一个人。
还剩了谁?
林三酒松开了油门,汽车在马路上慢慢停住了。
她俯下身,目光定定地望着路旁的一栋楼;一楼是咖啡店、药店等商铺,此时透过还未开门营业的咖啡店窗户,她捕捉到了半个肥大的背影,半弯腰地站着,一起一伏,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宝贵的几秒钟,林三酒却一动也不能动,浑身都被绝望给麻痹了。
如果有一个人——看样子不止是一个人,他肯定是正在对别人干什么——能进去一楼咖啡店,那就意味着还有更多人,也都可以钻进街边的建筑楼宇里躲起来。在建筑物内发生了什么事,林三酒看不见,阻止不了。
而这个游戏的范围,是十条街区。
她如何能在几分钟里,搜遍十条街区中的每一栋楼、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
林三酒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视野才重新清楚了。
她颤抖地推开了车门,将一只软绵绵的脚踏在了软绵绵的地上。另一只脚,放在这只脚的前面;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她踉踉跄跄地跑近了咖啡店门口。
不管多么不可能,就让她挣扎到最后一刻吧。不是为了人偶师,为了她自己。
最叫林三酒不甘的,其实不是她马上就要救不下人偶师了。
拦住她去路、令她失败的,并不是副本空间中的副本力量,而是来自人偶师过去的,长官府里的那一夜。她今天失败之后,变成副本的人偶师,要永远以各种不同方式,一次次地重演那一夜。
她撞开了咖啡店的门,冲进去的时候,那个肥大背影一惊而回过了头,原来正是那个介绍规则的中年男人——他应该是个主持人的角色,在预演中,也作为参与者下场了。
与地上的人不一样,中年男人衣着完好。至于地上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林三酒已经看不出来了。一台专业咖啡机被搬到了地上,身后拖着长长的电线和插板,刚才那中年男人一起一伏的动作,大概是在操作着咖啡机一下下往外喷高温蒸汽。
“啊,你肯定是个真人。”中年男人一双眼睛血红血红,说不清是激动、沮丧、愤怒,还是夹杂了看见好运的狂喜。“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只有真人,才能想办法遮住自己身上的文字吧……”
林三酒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就挪开了目光。明明脚下地板还在,她却感觉不到了。
“他……他死了?还是已经疯了?”
她做了“阻止内容预演就能阻止副本化”的推测,可如果有一个人已经被残害成功,是不是阻止就失败了?
中年男人低头看看地上的人,哧地笑了一声。“昏过去了,因此还没发疯,正好啊,让我先抓住你……”
林三酒蓦地扑了上去。
即使再怎么良善,再怎么不敢看,在外头的人间地狱里走过一遍,被焦虑与绝望逼迫到这个地步,她也开始渴望能见到血了。
“你一个女人——”
那中年男人脸上的笑简直近乎殷勤,粗壮的胳膊裹着风朝她迎了上来。
已经被夺去体能的林三酒,像跳舞一样,脚下一个滑步,轻轻扑到了他的面前;粗胳膊在她脑后挥了个空。她的手自下而上,以全副力气将指间里闪烁着的寒光给插进了他的下颌肉里。
他足有两层下巴,目标大得很;林三酒临时抓起来的叉子,半个头都没入了下颌肉与咕嘟嘟冒出来的红血里。
中年男人的惨叫声,是与外头蓦然一道疯狂笑声,同时响起来的。
林三酒在一惊之下,险些被中年男人狂挥乱甩地给打中;她急速绕开几步,眼看着他呛咳着弯下腰,颤抖地去拔插在下巴里的叉子,耳边却又一次听见了外面的尖声呼叫。
“我很好,我要回家啦。”那人又像哭,又像笑似的,忽然猛地发起狂,高声喊道:“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林三酒呆呆站在咖啡店里,如坠冰窖。她到底还是没有阻止成功——外面有人被残害成功了,疯了。
怎么办?
“大巫女!”她拼命叫道,“我该怎么办?你说话啊!”
除了哭叫嘶嚎,仍旧没有大巫女的声息。
自从被截断了话头,大巫女就一直沉默着;刚才她的沉默好像还是一种鼓励,现在林三酒却觉得不对了。就像是攀岩到了一半,一低头,发现救生绳断了,只有她,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沉默。
等等,现在驾车逃离的话……或许她还能在副本成型之前,离开这里,离开人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