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张安世瞪他一眼:“为何?”
在张安世的瞪视下,张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说出真话,道:“殿下说什么士人,我也跟着殿下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大抵也晓得一些……你想啊,士人在本地树大根深,甚至往上追溯,可有数百年,这许多百姓,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不都靠他们为生吗?”
“平日里租他们的地,闲时幼童给他们放牛,成人的男子给他们帮工,妇人给他们帮佣亦或缝补。殿下,我说话你也别不爱听,这人啊,生下来就靠人为生,倒也不是自轻自贱,是习惯了。”
显然,张安世在听完这些话,心情更不好了,烦躁地道:“滚滚滚。”
张三心说,你看,你又急了,一说到痛处,殿下就急。
张三当然明白张安世此时心烦得很,也不打算继续再次碍眼了,正准备离开,张安世却是又突的道:“回来。”
张三便回头道:“殿下。”
张安世挑着眉头道:“你方才,是不是见我哑口无言,所以心里还暗爽?”
“啊……这……”张三忙摇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瞧你的样子便晓得。”
“我……我……”张三连忙想解释。
“所以说啊……”张安世却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人是会习惯的,可你想想,从前你可习惯如此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我抬杠的?”
张三一愣,有点不太懂张安世此时想说什么。
张安世则是道:“可见那些书,你也没有白读,还有这直隶的风气,你也没有少沾,你虽还是那个张三,可实际上,却早和从前那个张三不一样了,你至少不再视我如神明,见我大气不敢出,却已晓得辩驳,在得逞之后也内心不由的会暗爽,张三啊,你变了。”
张三:“……”
张安世随即得意洋洋起来:“所以,你那一套习惯成自然的狗屁话,根本不通!习惯成自然的,只会是牛马,可只要是人,此等万物之灵,怎会肯世为牛马,处处言听计从呢?”
说罢,他脸上的焦躁似乎轻松了一些,随即又道:“好啦,现在不许顶嘴,给我去邮政司一趟,问一问,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张三看着张安世,只见他家宋王殿下正瞪大着眼睛看他,张三露出悻悻然之色,只好道:“是,那我去啦。”
随即,便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第570章 破贼
不多时,那胡穆便匆匆来了宋王府。
张安世让人来询问邮政司的情况时,胡穆觉得传话终究不便,不如索性来面奏。
张安世端坐着,胡穆先是行了个礼,道:“殿下……”
张安世示意他坐下,便道:“邮政司可有消息吗?”
胡穆如实道:“现在的消息,过于杂乱,下官不敢轻易禀奏。”
张安世乃是锦衣卫出身,当然清楚胡穆所说的话。
其实这天底下但凡涉及到消息二字,最难的并非是获取消息。
因为获取消息容易,可实际上呢,最难的却是一旦你打算获取消息的时候,你搜集消息的能力越强,你下头的精兵强将越多,那么……一旦有事,就必定会有雪片一般的消息纷沓而至。
问题就在这里,每一个搜集消息的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奏报的。
搜集到的消息越多,每日数百上千条从各处驿站送来的讯息,反而使原本的一团迷雾变得更加胡乱了。
因而,难的并不是搜集消息,而在于对消息的研判,确保从无数的讯息之中,寻出最准确的那个。
张安世比谁都明白这里头的难处,于是道:“锦衣卫那边可以从旁协助,除此之外,想尽办法与福建邮政局以及广西邮政局联络。”
顿了顿,张安世问道:“福建邮政局那边,还没有联络上吗?”
胡穆便道:“福州那儿,已被叛军围困,禁绝了消息,不过眼下,已在想办法恢复联络了。”
张安世颔首,他倒没有责怪胡穆,他很清楚,邮政司的职责毕竟不是锦衣卫,突然遭到了叛军,在叛军破坏之下,许多地方联系不畅,倒是情有可原的事。
就在此时,胡穆似乎想到了什么,带着几分迟疑道:“还有一件事……”
话说到这里,胡穆便顿住了。
张安世见胡穆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由道:“在这里不必见外,有话说了便是。”
胡穆想了想道:“夏家……有人到邮政司来……打探……打探关于夏瑄的消息。”
张安世一时间想不起这人是谁,便不由皱眉道:“哪一个夏瑄?”
胡穆道:“这夏瑄是夏原吉的儿子,因是老来得子,又是夏家的独苗,夏原吉甚是宠溺。可能也因为宠溺太过的缘故,所以……父子之间平日里多有一些口角,那夏瑄一气之下,竟跑来了邮政司,下官心里便想,这夏瑄要来应募,自然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咱们邮政司在用人之际,所以……便将他差遣去了福建那边。”
张安世听了,面上没有表情,这是人家的家事,只不过偏巧,掺和上了邮政司而已,胡穆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犯什么错,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必要责怪了。
于是张安世便道:“人在福建,夏家是害怕有什么闪失吧?既然害怕,为何不来找本王?”
胡穆倒是甚为理解地道:“夏公高傲,自然不肯来……再者说了,这本是丑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夏公……倒有一个有趣的儿子,无论如何,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真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也是天数。”
张安世发现,年纪越大,他越发的信命了。
倒不是因为真的对于命运看重。
而在于,他发现命运真的可以甩锅,但凡人家家里损失了点什么,你过去拍一拍人家的肩,用一种悲天悯人,玄而又玄的口吻说一句,这都是命啊,大抵……就可把许多和自己有关亦或者无关的责任统统推卸干净。
胡穆颔首,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心头还记挂着许多事要忙,他便告辞而去。
……
夏府。
夏原吉尚未动身回乡。
之所以没有动身,是因为朱棣陵寝的神道需要修缮,因而皇帝下旨,命夏原吉去查看督问。
许多致士的大臣,包括勋贵,甚至是皇亲国戚,总是能发挥一些余热的,即便是夏原吉这样的老臣,虽已经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只是这种信任,只是纯粹的朱棣认为夏原吉已无法担当大任,和自己的意见相左而已。
可对于夏原吉的品行,他其实还是有数的,晓得此公其他可以不论,唯独还算忠贞,且还能严格地要求自己,三省吾身。
这神道的修建,关系到了朱棣的身后之事,自是较为上心。
他先命司礼监督问,还不放心,又命魏国公,最终又担心魏国公只是武夫,行事不够细致,便又命这个太子太师夏原吉都督此事。
这涉及到的,倒不是工程质量的问题,而在于,这毕竟是神道,乃是将来,祭祀朱棣所用的道路,因而更多的还是神道是否合乎古代的礼仪,亦或者在修建过程中,是否会触犯什么忌讳。
因此这等事,十分清闲。
可给朱棣奏报了实际要修缮的情况之后,夏原吉却得到了噩耗。
福建反了。
而他的儿子,据闻……也在福建。
消息传来,他便似哑巴似的,陷入了沉默。
家里人乱做了一团,有人希望夏原吉去宋王府那边询问。
夏原吉只摇摇头。
便又有人希望夏原吉去邮政司一趟,夏原吉依旧摇头不语。
不得已,家人们只好自己去邮政司了。
可几番询问,邮政司对于夏瑄的下落,也是一问三不知。
其实邮政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夏家的管事,如丧考妣一般,又失望地回到了夏家府邸,随即来见夏原吉。
“老爷……”管家苦着脸。
夏原吉端坐在书斋里,这书斋是他精心布置的,里头有许多藏书,藏书乃是他平生最大的爱好,里头的陈设,很是简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墨和书香气。
墙壁上是几幅字,几乎都不是名家的手笔。
这一点,其实在京城也算是一景。
一般情况,若是行书大家的书帖,往往商贾和勋贵们便都愿意千金求购,而后张挂在家里。
而似夏原吉这样的人,却往往不追求这等名家的书帖,有些时候,搜罗的可能是一些平日里不甚知名的书画,有的索性张贴自己或者亲友的书帖上去。
这倒不是因为名家的书帖过于昂贵,而在于,到了夏原吉这样地步的人,反而不羡慕所谓的名家了。
名家就好像是一个标签,对于不精通书画的人,买了他的墨宝,绝不会买错,即便你是瞎子,只要照着名人的真迹去买,绝不会吃亏。
可对于真正有眼光的人,且精于书画之人,却极少凑这个热闹,这大抵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即便是名家,其书帖也是有好有坏,很多时候,一幅墨宝,还是需要状态的。
反而有一些不甚知名的书帖,可能这本就是某个书画家的巅峰之作,哪怕其不甚有名,却也极为独到,值得收藏。
夏原吉就属于后者。
以往公务之余,偶尔在此书斋之中小憩,看着这里的藏书,偶尔抬头看看自己收藏的一些字画,夏原吉都觉得很放松。
可现在,他神情却是紧绷,沉默迄今,等着管事进来,他也只是微微地抬抬头。
管家只好道:“老爷,邮政司那边……还是一问三不知,说是……在寻访了……可小人却以为,他们倒像是搪塞,这少年年轻,突然遭遇了兵乱,听闻那福建,已被叛军杀了个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被叛军裹挟的百姓,有十万之众,只怕……只怕……小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只怕少爷凶多吉少。”
本就脸色不甚好的夏原吉,似乎一下子里,脸色更蜡黄了。
他抿着唇看着管事半晌,而后突的长叹了一声,道:“是我太宠溺了,这是报应啊。”
管事犹豫了一下,哀求道:“老爷……若是老爷走一趟,或许……”
不等这管事说下去,夏原吉便道:“走一趟?去哪里呢?去宫中?还是去宋王府?哎……老夫去了,又能说什么?求他们想尽办法,派出大量的人力,去寻访瑄儿?哎……这话,怎么说的出口?”
“你自己也说,现在福建布政使司,已到了十室九空,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这样的时候,不知多少人成了孤魂野鬼,不知多少人在嚎哭,这样的时候,老夫又怎好厚颜无耻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就为了吾儿一人,不顾苍生了吗?”
“这……”管事一脸悲愤地看着夏原吉道:“老爷当初就说,这清查隐户,迟早要坏事,你看……这就是不听老爷之言,非要如此,现在如何?”
夏原吉缓缓闭上眼睛,透着几分无奈道:“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已是多说无益,当初老夫上奏,认为事情要点到即止,很多事,难得糊涂,反而才能安定天下。可……既然不听,到了这个地步,再抱怨这些,只会被人笑话而已。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也只能竭尽全力地去平叛了。”
管事道:“可是少爷……”
夏原吉幽幽地摇了摇头,边道:“我老来得子,将此儿捧在手心里,处处都顺从他,如今终究是自食恶果,又还能怎么样呢?哎……一切都完啦,都完啦,宦海浮沉,功名利禄,而今……真的一切皆空,说来实在是惭愧,寒窗苦读,入朝为官,兢兢业业,甚至可说是位极人臣,如今……将来若是走了,却既对不起列祖列宗,身后连个香火也无了,真是一言难尽。”
他说着,越发的颓废,一双眼眸再看不到往日的神采,整个人就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管事看着夏原吉这个样子,气愤不已地道:“宋王殿下也是,陛下下旨命他招抚,现在广西布政使司与福建布政使司都成了什么样子,可他还是无动于衷,只依旧赖在这京城,不肯离开半步,这天下大乱,哪里有身为主帅的人,这般纹丝不动的。”
“现在京城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是宋王畏死,不敢进兵,陛下又过于宠信他,对此也不闻不问,若是老爷您还是户部尚书,平日里老爷又爱仗义执言,只怕非要弹劾他不可。”
他这话,不免夹杂着许多的情绪。
这倒是实话,自家的少爷生死未卜,他当然是希望早一日叛乱平息的,早一日平息,少爷就多了几分活着的希望,可张安世这般散漫,是人都看不过眼。
夏原吉面上,终究微微有了几分怒意,可随即,却又更为沮丧起来,只是苦笑摇头,竟好似是无言以对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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