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张安世道:“你听谁说的?”
“小人……小人的同乡,他前几年便去了直隶务工……说是一日能吃三顿,三日能有顿肉吃。”
这张安世和周福一问一答,却听得老人勃然大怒,他大喝一声:“无耻之尤。”
张安世却大笑道:“你听此人只惦记着能一日三餐,三日有一顿肉,自是觉得他卑鄙无耻,竟只是为了这个,便出卖了自己的家主吧?”
老人悲切地叹道:“小人便是小人,自古贞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若是被你们重金收买,倒也罢了,实在不曾想到,此等小人,竟只为这等蝇头小利……”
他一脸痛心之色。
张安世笑的更冷:“倘若他的家主,但凡当真似你们口中所言的那样,乐善好施,心怀仁义,哪怕让这周福一日可以吃三顿,三日能有一顿肉吃,他又何至于羡慕直隶?所以说到底,真正无耻之尤的人,恰恰是你这样的人!自己锦衣玉食,却教别人吃糠咽菜。朝廷征那么一点税,你们便嗷嗷叫,可周福这样的人,不过是盼着吃好一些,你们便立即骂人无耻。”
“你这般的人,话比任何人都说得漂亮,实则却不过是一条只会说漂亮话,满口道义的疯犬而已。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放心,接下来还有更无耻的事等着你。”
老人勃然大怒,却还想说什么,张安世却在此时道:“此等奸贼,怎么还让他站着说话?”
此言一出,押送的校尉方才醒悟,有人自这老人的脚后跟狠狠一踹,这老人吃痛,啪嗒一下便跪下去,他惨呼一声。
张安世对这惨呼充耳不闻,却朝朱棣抱手道:“陛下,臣不辱使命,人已限期拿获。”
朱棣背着手,凝视着这老人道:“朕最后问一次,尔为何人?”
老人嚎叫着,虽只被人踹一脚,却好像锥心之痛一般,龇牙咧嘴,良久,他才道:“鄙姓吴。”
张安世还在继续聆听着,倒也想知此人的来历。
可朱棣听罢,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道:“江右吴氏?”
老人闭上眼睛,露出悲苦之色,道:“是也。”
朱棣道:“朕万万不曾料到,作乱者竟是尔这样的人。”
老人冷面道:“成者王侯,败者贼!事到如今,无话可说,只是老夫总算不曾有辱门楣,今尽忠而死,天数也。”
朱棣目中露出了凶光,带着怒气,厉声道:“大明对你们可谓不薄,不曾想竟这般狼心狗肺!”
老人道:“若是不薄,太祖何以以酷刑而鞭挞天下。若是不薄,而已推行新政,要教天下生民,至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微微抬头,无惧地看着朱棣,声音更厉:“这天下,本也不是你们朱家的天下。你的父亲,也不过是淮右布衣,不过是拥兵自重,挟天下而自顾称孤道寡之徒而已!”
第392章 尽诛
朱棣沉默。
面对这老人的怒吼,朱棣竟是无声。
老人见状,冷笑。
他以为他胜利了。
皇帝哑口无言。
朱棣却对他置之不理,而是询问随来的陈道文:“他的身上,搜查到了什么?”
“账册……”陈道文道:“除此之外,他随行的几个人,卑下这边也准备讯问,不出意料的话,能撬出许多东西。”
此言一出,对于徐奇和刘荣而言,却甚是寒心。
他们的父母妻儿,可是都在这老人的手里,现在老人落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彻底地完了。
徐奇突然之间,放出悲声,哽咽着泪水涟涟。
刘荣只觉得浑身都已麻痹一般,身子竟无法动弹。
朱棣道:“有了账册,就好办!”
朱棣说着,指着这老人,接着道:“此老狗口里说的漂亮,却挟持着大家的把柄,不过是行要挟之事而已。既如此,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吧……这天下,再无你吴家了,还有……”(抱歉,上一章把老人家族的吴氏写成王氏了,现已更正。)
朱棣点了点徐奇和刘荣道:“也不会再有你们,所有欠了朕的人,如今都要偿还,不,要加倍奉还!”
老人面露痛苦之色。
毕竟,对朱棣的指责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并不能改变接下来最残酷的现实。
他一脸疲惫,露出绝望之色,继而又道:“至少……我不曾辱没自己的祖先。”
朱棣看着他,勾起一抹笑意,笑里带着轻蔑,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竟忘了,还要开棺戮尸。”
“你……”老人像是给气得一时吐不出话来。
朱棣却是又一下子收起了那抹笑,他眯着眼,只是他的眼眸里,突然掠过了一丝血腥气。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残忍,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但骂就是,你不是牙尖嘴利,你不是振振有词吗?呵……皇考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驱逐鞑虏之时,尔等这样的人在何处?天下不靖,生灵涂炭的时候,尔等又在何处?一群自恃清高,只晓夸夸其谈之徒,也敢在此诽誉皇考?布衣尚且能做的事,尔等仆从如云,良田千顷,却为何不见尔等勠力而起?”
“噢……”朱棣眼皮子一抬,语气变得低沉起来:“朕险些忘了,那个时候,你的那些祖先,或是关在家里做学问,又或者正拜着那蒙古人为主,乞了一个官职,对他们摇尾乞怜,为他们尽忠效命呢。”
“就你们这般的野狗,也配奢谈皇考?”朱棣目光冷沉地看着他,接着道:“你之所以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甚至敢妄议皇考,无非是自以为……这天下离不得你们罢了。不过……朕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朱棣拂袖,返身端坐,沉声道:“这天下,已不需你这样的人了,什么名儒,什么圣人门下,皇考取天下时,不曾仰赖尔等征战四方,这坐天下,也未必需尔等这般的人。”
朱棣的语气,并没有夹杂太多的愤怒,可这些冰冷的话,在老人和刘荣、徐奇等人听来,却好像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魔力。
他们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甚至远超于他们方才对于自己身家性命的担忧。
朱棣侃侃而谈地道:“当初的时候,朕诛方孝孺。坊间都在传闻朕诛了方孝孺十族,牵连着巨万……”
朱棣说到这里,自己竟又笑了起来:“朕还没死呢,那方孝孺的族人,也还尚在呢,可是就有人……这般造谣生非。你们这般的人,一个个心如明镜一般,却又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自己亲见一般。”
张安世在旁听了,心里震惊。
什么?方家人真的没灭门?
那我张安世平日里都拿这个恫吓别人,说陛下要族灭你的事,岂不也是瞎说?
可见造谣生事者,果然可恨!
这真是缺大德了,居然这样抹黑陛下,回头就抓几个造谣生事的家伙祭天。
朱棣神色冰冷地依偎在椅上,目光闪烁,口里则继续道:“朕一直都想不明白,朕虽不算宽仁,却也并未兴起什么大狱,所诛灭之人,无一不是查有实据,可尔等却处处讥诮讽刺,日夜滋事不休。”
“可那蒙元屠戮天下,所统治不过百年,可天下各行省人丁骤减近半以上,甚至有州府至十室九空的境地,血流成河,人为牲畜,尔等却处处思怀,奉其为正朔且也罢了,却无不以元臣自居。”
老人冷哼一声,却不发一言。
朱棣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你的那些所谓先祖,是什么东西呢?朕从前倒对其没有什么恶言,就说你的祖先吴澄吧,你的祖先号称理学大学,乃是宋臣,天下人都说,他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是他光大了朱熹的学问。这理学之中,总还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吧。”
“可宋朝灭亡,你的祖先吴澄,打着理学的旗号,不也兴冲冲地出仕去给蒙古人做官,出任国子监丞、翰林学士甚至还作为经筵讲官,给那元朝的皇帝讲学?你说什么忠臣不仕二主,可你的祖先吴澄,又做的是什么呢?”
朱棣笑起来,带着莫名的讥笑。
这老人听闻朱棣直言自己的祖先,当下又是大怒,他正待开口,便有校尉见状,直接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
他呵啊一声,便再难言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老人,继续道:“说起来,你那祖先吴澄,身为宋臣,投了元朝皇帝,却因为赤胆忠心,官做的好,也极忠心,因而敕为了临川郡公,甚至在死后,还被那元廷追谥为‘文正公’。”
“你瞧……”说到这,朱棣站了起来,接着道:“你瞧这样的叛臣,竟封为贵族,谥为文正,你们吴家,能获此殊荣,真是教人大开眼界。”
老人努力地张口:“先祖……先祖……”
朱棣却是厉声大喝:“那老狗受宋朝天子的恩禄,却极尽阿谀之能事,做了新朝的走狗,难道朕说错了吗?”
老人冷笑,正想要辩驳。
朱棣又道:“还有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不也赫赫有名吗?汝父吴当,也号称是以理学大儒而闻名天下,在元末之时,兴冲冲地跑去给鞑子们做官,官至中奉大夫、江西行省参知政事。这没有错吧?”
老人冷哼。
朱棣道:“那个时候,江西兵乱,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暴元,你的父亲在朝中,因为是江西人,而你们吴家,早已在江西树大根深,门生故吏,尽在江右,所以命你的父亲,与鞑子火你赤共同带兵,招抚江西。”
“说起来,你们吴家的名望确实很大,所以你的父亲带兵所到之处,各地士绅纷纷协助,只短短一两年的功夫,这江西揭竿而起之人,便统统都被你父或招抚,或弹压。只区区数年功夫,这江西竟是平定了叛乱。”
朱棣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吴家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是极可怕的,甚至可以说,理学之所以在宋末以及元朝能够昌盛,和吴家的先祖分不开,何况他又是第一批入仕元朝的宋臣,又有理学大儒的身份,立即让元廷如获至宝,所以不但封爵,而且还让吴家世代为官。
江右的读书人,想要出仕,哪一个不需与吴家交好?要知道,元朝是几乎没有科举渠道的,任免官职十分任性,这就直接导致了整个江右,若是拜入吴家的门下为弟子,方才可获得出仕的机会。
而吴当作为吴澄的孙子,一回到江西,立即便获得了江右大大小小所有士绅的支持,资助粮草,供给壮丁,为元廷弹压江西的民变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朱棣话锋一转,却又大笑起来。
这一次,朱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你的父亲这般的忠犬,为鞑子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劳,却因为立了大功,反而遭受到了一同提兵进剿的鞑子火你赤所嫉,那火你赤直接当着你父亲的面,杀死了你父亲的属官,还上书弹劾,诬告你父,以至你父亲被罢官除职。这些……应该也是有的吧。”
老人再次冷哼,却也没有反驳。
朱棣此时则是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接着道:“此后你的父亲忧愤,直到陈友谅占了江西,听闻你父亲的大名,要征辟你父为官,你的父亲不肯。这倒也罢了,你父亲为鞑子立下汗马功劳,最终被罢官的人,不但没有接受陈友谅的征辟,等到皇考登上大宝,也派人征辟你父亲,你父亲依旧不允,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
朱棣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口里继续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致,一面充作走狗,为那鞑子们四处杀戮百姓,为他们粉饰。可转过头,竟还能满口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什么天下苍生,口称什么仁义!”
老人急于辩驳,便道:“家祖入元廷,是为了延续读书人的种子,是为了礼教大义,若不奉诏去,必为人所害。”
朱棣脸冷了下来,沉声道:“可你父亲呢?陈友谅这般狡诈滥杀之徒,征辟你的父亲不成,尚且没有对你父亲动手,依旧还保持着礼节。而皇考见尔父不肯出山,也最终没有让人侵扰,还下诏令地方官保持对你吴家的礼遇。”
“这么些年来,朝廷对你们吴家,仁至义尽矣。可你们照样以元臣而自居,这又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你们充作鞑子的走狗,为他们杀戮我汉儿百姓,粉饰太平,若是你们不从,鞑子便真要杀尔等。而陈友谅与皇考,你们自知他们不会杀害你们,所以才敢做这所谓的鞑子忠臣吗?”
老人怒道:“胡言乱语!”
朱棣道:“是不是胡言,其实已经不紧要了,尔等余孽,朕已不决心宽恕。论起来,朕与皇考对尔等已算礼敬,可换来的却是你们这些人指着皇考和朕的鼻子骂残暴不仁。既然如此,那么……朕也要效一效鞑子的方法了。”
老人道:“可笑,可笑……”
朱棣大喝:“无需多言,来人……押下去,搜他们的家小,给朕一个个杀,当着这老狗的面,一个个斩杀殆尽之后,再将他千刀万剐,将他那做走狗的祖父和父亲,统统开棺戮尸,一个都不留!”
老人听罢,愤怒地睁大了眼睛,口呼:“朱棣,朱棣……你必遭报应。”
朱棣却是再也不看老人一眼,便已有校尉架着他出去。
他口里依旧还大呼:“尔这狗皇帝,不得好死。”
朱棣充耳不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朱棣方才看了一眼依旧在地上匍匐颤抖着的刘荣和徐奇。
朱棣道:“他们……也一并如此,所有牵扯此事的人,都一并如此,他们……的好日子,也过够了,过了几百年的好日子,难道还不知足吗?留在这世上,对天下人也无益处,不如尽诛。”
很快,一群校尉便如虎狼一般地冲上前。
徐奇和刘荣皆惊惧万分地叩首大呼:“陛下……臣万死。”
朱棣理也不理,只是冷笑。
他背着手,不去看二人,二人很快就也被押了下去。
良久,朱棣依旧站着不动,身子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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