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可怜他这个户部尚书,恰好在这风口浪尖上,现在也不过是过了朱棣这一关而已,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鬼门关等着他,一个应对失当,要嘛是身败名裂,要么就是掉了脑袋。
张安世道:“你卖了我的好,倒还嫌我多事。”
夏原吉只好耐心的道:“你那太平府的具体账目,老夫还要好好研究一下,得比对着前几年的钱粮来看看。哎……说实话,老夫看了这账,真是触目惊心。”
张安世道:“吓了一跳吧?夏公显然也不希望闹出什么事端来。”
“当然不希望。”夏原吉倒是老实的道:“皇帝乃是君父,天下的士绅乃我娘亲,爹娘反目,我这做儿子的,夹在其中,你想想有多不痛快。”
张安世道:“他们怎么就成你娘了呢?”
“你不懂。”夏原吉苦笑,道:“老夫想静静,你就少问两句。”
张安世道:“夏公,若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夏原吉叹口气:“你要听真话?”
张安世点头。
夏原吉道:“我希望……天下的士绅,能以国事为重,将隐藏的土地,统统登记在册,体谅朝廷的苦衷,交就交一点税赋,他们的盈利已是不少了,不缺这点钱粮。”
“可老夫也希望,陛下能够依旧厚待士大夫和士绅,能够对有功名的读书人,进行一些钱粮的减免。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
张安世摸了摸脑袋,有点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站哪一头的。
而夏原吉内心的复杂,确实不是张安世能够理解的,他自己就是士绅出身,同时,也颇有几分家国之念,正因如此,他内心才格外的矛盾,在他的理念之中,君父社稷,是可以与士绅共荣的,士绅们以国家为重,君父垂爱士绅,这才是大同世界。
张安世道:“那夏公以为,这可能吗?”
夏原吉叹口气,耷拉着脑袋。
张安世道:“不将刀子架在人的脑袋上,怎么可能教人掏出钱粮来。”
夏原吉沉默不语。
张安世便也不语,二人出宫,分道扬镳。
张安世回到栖霞,却发现高祥等人已回到了栖霞来。
大家依旧还是垂头丧气,悬着一颗心,也不知结果如何。
就在此时,吏部有人来。
这一次乃是吏部功考清吏司的郎中亲自来。
他带来了皇帝和吏部的最新旨意。
此人一到,气势汹汹,不过吏部就是如此,都是两眼朝天的。
郎中一到知府衙门,随即便召集当地的官吏来,他拿着一份手札,随来的,还有一长串的官员。
不过这郎中听闻张安世也在,倒也不敢放肆,立即先去见张安世。
“下官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见过威国公。”
张安世道:“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旨意?”
刘荣忙道:“是,上午的时候,京察的功考簿就呈送陛下,陛下已有裁决,这是君命,所以吏部上下,不敢怠慢。”
张安世道:“有我的事吗?”
“这倒没有。”刘荣笑嘻嘻的道:“公爷您……官声卓著,在功考之中,评为极优。”
张安世道:“这倒不容易,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一个小杯或者中杯呢。”
“啊……”刘荣一脸不解。
张安世便道:“蹇部堂可好吧?”
“蹇部堂一向都好。”
“既是有君命,你办你的公务吧。”
“是,是。”刘荣朝张安世行了个礼,走出张安世的值房,而后,便摇身一变,立即严词厉色起来,当下,召了高祥等人至堂。
他摆出很不客气的样子,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一双眼睛,严厉的扫视高祥人等。
他道:“国朝选吏,尤为严苛,这是因为,官吏牧民,百姓之疾苦,尽都系于官吏身上,倘有官吏残害百姓,或是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则一府一县的百姓便要哀嚎遍野,有冤也无处伸张。此番京察,列劣等者三十一人,较往年多了不少,可见当下官场,已有糜烂的迹象。”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目光停留在高祥身上,露出厌恶和不屑之色,而后,慢悠悠的道:“对此,陛下忧心如焚,特下旨意,要对劣官严惩不贷,吏部这边,尊奉旨意,对同知高祥、推官赵言实、照磨李应、芜湖县令周展四人,以革职处置,除此之外,贬此四人为下吏,责其举家至琼州,世代为吏,子孙不得科举。”
此言一出,这太平府诸官个个哗然。
高祥更是要昏死过去。
他原以为,最严厉的处分,不过是革职而已。
哪里想到,还会祸及家人,自己好歹也是出自诗书之家,自己的儿孙的前程,也跟着完了。
至于去琼州,世代为吏,这对于一个士大夫出身的官员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李照磨更是两腿颤颤,他大呼:“我无罪。”
赵推官瑟瑟发抖,他缓缓闭上眼睛,惩处太严厉了,他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显然,他们四人,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
赵推官一念至此,忍不住痴笑:“哈哈,身败名裂,身败名……”
笑着,笑着,便泪洒出来,放声哭起来。
郎中刘荣摆出厌恶之色,大喝道:“哭什么,肃静。”
说着,他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太平府经历李辰,太平府知事陈文海,太平府检校邓忠,当涂县令刘义,以上诸人,都以罢职处置。”
这李辰、陈文海人等,此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官职没了,还是罢黜,自是苦不堪言,可显然,对他们而言,至少……他们运气还算好,至少……不必去琼州。
郎中刘荣便道:“尔等平日慵懒,身为朝廷命官,却不务正业,今日才有此报。现今朝廷处置已至,尔等必不得心怀怨愤,而是应该好好思量,为何焉有今日,还望尔等能幡然悔悟,将来能够洗心革面,倘遇朝廷大赦,或可重见天日。”
说罢,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人,教他们收拾东西,让出公房,待会儿,新官就要上任,教他们早早交割事务。”
“是。”数十个差役,便一个个肃然盯着高祥人等。
高祥苦笑一声,此时竟连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一叹:“我死不足惜,只是……将自己的儿孙害苦了啊。”
这话说出,不禁哽咽,可当着众人的面,却还是勉强教自己噙着的眼泪没有落下来,他想要去同知厅去,可想了想,对郎中刘荣道:“可否准下官去见一见威国公,再做交割。”
刘荣冷笑,不屑一顾的道:“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吧,且不说这个时候,威国公未必想见你们,现在新官即将上任,只等尔等交割,这耽误了一时半刻,太平府的百姓,便少了人给他们做主,这涉及到的乃是民生,岂可儿戏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祥知道,若是继续坚持,只会自取其辱。
便点头,往通判厅。
那李照磨自也去他的照磨所,在得知照磨所竟不是在知府衙,而是在隔壁的一处大开间的衙署。
刘荣皱眉起来:“都说官不修衙,区区一个小小照磨所,却还有自己独立的衙署,这像什么话。”
李照磨却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无地自容,他和高祥一样,都属于从重严惩的对象,此时心乱如麻,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乖乖往照磨所去。
这知府衙门里,一时哀鸿一片。
刘荣则端坐,要亲眼等新官来进行交割,才能回去复命。
……
张安世在公房里,提着笔,在想着新官的人选。
寻常的府到京兆,职能扩大了不少,比如一般的府,财税都是由同知兼任的,这同知不但要管财税,还可能分掌地方盐、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等业务。
可到了京兆这个层级,其实就和布政使司是同级别了,这个时候,无论是盐运、捕盗还是财税、水利以及军籍、抚绥,都有专门的官员专门进行管理。
这还只是原先同知的业务,这判官的业务,还有推官诸如此类,都进行了细分,下置不同的衙署。
也就是说……现在张安世手里头,单单需要的官员,至少就有二三十个以上,这可是正式的官职,有名有姓,有衙署的。
他心里想着这些日子,府里还有下头三县自己接触的一些官吏,眼下,能提拔的,当然从这些人提拔,还有一些八品和九品的官员,张安世甚至想从书吏中提拔。
书吏是吏,他们和官的区别极大,虽然他们都读过书,可他们之间最大的界限就是功名。
若没有中举人以上的功名,便是再能干,也永远都是小吏。
此时,一个书吏蹑手蹑脚的来。
“公爷。”
张安世抬头看他:“什么事?”
“外头闹翻天了。”
“噢。”
书吏担心的道:“公爷……高同知他们……可能要流放去琼州。”
“知道了。”
书吏:“……”
张安世道:“还有什么事吗?”
“公爷……高同知他们……若不是为了公爷您……不至到这个地步,学生……学生以为,贬官革职也就罢了,可流放却太重了,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啊。公爷您若是肯为他们说句话……”
张安世叹道:“陛下圣明,自有他的思量,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书吏叹了口气,心里似在嘀咕什么,可最终他摇头苦笑:“那么学生告退了。”
“回来。”
书吏带着几分惊喜:“公爷您……”
张安世道:“吴文墨,你多大年纪了,是什么功名。”
“学生是秀才,已三十有四了。”
“年纪不小了,还想考功名吗?”
吴文墨苦笑:“学生才疏学浅,自知科举无望,这才委身于此。”
张安世道:“听说你熟悉钱粮的事务?”
“不敢,只是平日里跑腿多了……”
张安世道:“你说,若是有个司府厅的司仓,你愿意干吗?”
吴文墨一惊,司府厅的司仓,是从九品的小官,可别小看这东西,哪怕是这么一个微末小官,对于文吏而言,也是登天,毕竟官吏有别,即便再小的官,那也是吏部在册的,而吏的话……
他讪笑道:“公爷您……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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