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看起来在等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等谁。
其实裴越自己也知道,他要等的人多半不会出现,至少不会这么早就出现。
虽然他让冯毅和盖巨在绿柳庄守着,只要叶七回来就让她马上进京,毕竟那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不得不说,皇帝这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原本按照他和席先生的推测,李子均的案子和裴戎的案子应该会放在一起,在几天后的大朝会上判决。他和叶七约定的时间是二十八日,无论少女有没有得手,他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应对。
但是眼下皇帝让刑部来审理李子均的案子,这里面便有很多值得说道的地方。
李柄中不是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他曾经也是文臣中的一员,从兵部尚书转入五军都督府,然后才升为一等丰城侯。虽然如今他是武勋贵族,可谁也不知道,他当年和那些文臣之间的交情还剩下多少。
谷范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开口安慰道:“不要太担心,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老子跟文官老爷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尤其是刑部尚书。当初桃花失踪,刑部也曾出过力,说不定那位高尚书对你还有印象。”
长街无人,清晨天色茫茫。
裴越左右看看,然后低声说道:“我不是担心刑部,只是皇帝陛下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他不想收拾李子均,将这件案子丢给刑部就是一个信号。高尚书或许会看在谷伯伯的面子上不为难我,但他会违背圣心吗?我想他应该没有这个胆量。”
谷范咬牙道:“狗屁制衡之道。”
裴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这件事跟朝局均衡没有关系,陛下只是想提前敲打一下我。”
谷范问道:“敲打你?”
裴越已经平静下来,随着席先生耳提面命半年多,他已经具备一定的朝政分析能力,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要封我子爵,意味着他不会轻饶裴戎。你想过没?裴城已经是定远伯,如果我再封爵,定国府这一代就是一门双爵,这样的荣耀可不常见,就连王平章这般人物,家中子弟也没有爵位。这两个爵位象征着陛下依然看重定国府,自然也就能安定开国公侯的心,不会因为惩治裴戎的缘故,让这些人风声鹤唳。”
“这样说来,裴戎岂不是死定了?”
“不至于,但他没法继续留在定国府。”
“原来你早就知道,难怪你在都中这么久,都不肯回定国府看看。”
裴越陷入沉默中,因为他想起裴宁。
片刻过后,他面露怅惘道:“其实我原本打算这两天去一趟定国府,有些事我还想验证一下。”
好奇心很重的谷范却没有问他想要验证什么,岔开话题问道:“既然陛下要收拾裴戎,又要赏你爵位,为何还要敲打你?”
裴越冷笑道:“他既然准备用我,当然要先敲打一下,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恃宠而骄。我估计沈默云将那天在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的事情,一字不差地告诉这位陛下,他可能觉得我这个少年性子有些孤拐,用起来难免会不顺手,所以才会用李子均的事情让我安分守己,尽心尽力地做他手中的刀。”
谷范听着有些头痛。
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若非裴越的缘故,他甚至连问都不想问。
之前远离京都在外游历,就是对京都里这些权谋之事腻味,最后连从军都断了念想,一心只想做个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游侠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对于裴越话中的直白和大胆,谷范反倒不怎么在意。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清水街,轻声道:“如果李子均只是像那次在绿柳庄一样使纨绔性子,我不会要将他怎样,顶多让他多赔点银子。但这次他想要杀我,你觉得我还能退吗?”
谷范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今天必须让那个王八羔子吃够苦头。”
裴越笑着应下,又将远处等候的邓载喊来,对他说道:“如果叶姑娘今日来了此处,我又没回来,你让她直接去刑部。”
“是,少爷。”
裴越便看着谷范说道:“我们走吧。”
路上,谷范语气不善地说道:“昨天我得知消息后,本想请父亲来帮你,但是你知道吗?父亲前日接到圣旨,让他去永州南境巡视,听说那里在闹匪患。”
“匪患?”
裴越现在对这个词有些敏感,听见之后脑海中自动就会浮现陈希之的脸。
谷范点头道:“我听父亲的亲兵说的,好像是一些矿工闹事,应该和横断山里那些人没关系。”
裴越并未彻底放心,因为见识过陈希之的疯狂之后,他知道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这个女人。更让他隐隐有些不安的是,桃花的娘亲冷姨明明已经答应,但时间过去十来天,她的情报依旧没有送来。仿佛那日在绮水小船中见面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一般。
如今席先生坐镇绿柳庄,他不相信冷姨有能力再次劫走桃花,那么她为何会失约呢?
谷范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冷声道:“陛下还真是会选时候,特地在这两天将我父亲调出去。”
裴越淡淡道:“在这位陛下面前,我们没有秘密可言。”
调走谷梁,意味着裴越在京中最大的倚仗不在,仅凭他一个少年再加上谷范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还能在刑部掀起什么风浪呢?
就像裴越之前所说的,开平帝只需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化作雷霆敲打他这个定国庶子。
来到刑部后,早就得到命令的门子将二人领进门房,让他们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清茶已经彻底凉掉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带着他们前往大堂。
谷范面有怒意,裴越反而很平静。
做戏做全套,想要敲打他肯定会用一些熬鹰的手段,他对此并不陌生。
大堂之上,李子均已经在场。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尤其是裴越一身崭新的袍子,李子均则穿着犯服。
刑部尚书高秋端坐在案后,其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下颌留着山羊须,眼神凌厉犀利。
裴越有些意外地在大堂内看见另外三个人。
一人面白无须,看样子应该是宫中内监。
一人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竟是军中将领。
最后一人就坐在高秋的左侧,与刑部尚书平齐,裴越看见他的时候,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亲王服!
“啪!”
高秋猛地一拍手中醒目。
第150章 孤立
“李子均,你可知罪?”
高秋肤色偏黑,脸型方正,兼之担任多年刑部尚书,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此时在这威严肃穆的刑部大堂上,他的声音冷峻又严厉,若是寻常普通官员恐怕早就两股战战,惊慌不能自持。只是今日众人,就算是明面上身份最低微的裴越都不会这样怯懦,更不用说那位身穿亲王服饰的年轻男人。
裴越只知道开平帝膝下有六子四女,这是平安长大成年的子女,至于夭折的皇子公主很多,无法尽数。虽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年近四旬,且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但他尚未立储。曾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被他贬到云州边境为官,便再也无人敢轻言此事。
云州位于大梁的东北角上,北面是常年积雪的荒原,东面则是波涛汹涌的瀚海,可谓第一等苦寒之地。边境更是极为艰苦,在这里当官其实和流放没有区别。
与高秋平齐而坐的皇子样貌上继承开平帝的特点,双眸细长,眸光晦涩难明,瘦削的脸颊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在他的预料之中。
裴越不知道这位皇子排行第几,实际上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之前也只是和席先生的闲聊中偶然听过几句。
在高秋开始问话的时候,他也只极快地扫了一眼这位皇子,然后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与之相反,这位身穿明黄色蟒袍的皇子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谷范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裴越身上,看起来似乎对这个庶子很有兴趣。不过在高秋语气严厉地问完那句话后,他略显不悦地撇了撇嘴角。
高秋始终留了一抹余光注意着身旁皇子的表情,看见他脸上的不满之后,盯着李子均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些许。
李子均从小就生活在权贵府邸,即便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会缺少察言观色的能力。
他发现刑部尚书的变化之后,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上前行礼说道:“禀大人,下官与这位裴兄弟之间发生过一些矛盾,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派人跟踪他,想将他教训一顿。这件事是下官的不对,请大人责罚。”
他自称下官,是因为李柄中给他谋了一个禁军廷卫的职务,这个官职本就是为了安排京都的勋贵子弟,自然不算以权谋私,所以无人指责弹劾。
李子均这番话说得很轻松,表面上看也没有脱离事实,但最重要的地方被他一带而过,将一桩谋杀案变成年轻人之间的斗气,显然这段时间他没少得到指点。
裴越自然不会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没有急吼吼地开口反驳,反而很平静地站在一旁。
这些人只将他看成一个少年庶子,顶多觉得他脾气有些倔强冷硬,心智较常人有些早熟,却不知他不是一般的早熟,而是超越一个时代的成熟。
在这大堂上,刑部尚书高秋的态度不好判断,那位宫中内监多半也只是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旁观,坐在高秋身旁的皇子应该是偏向李子均,至于左首侧面坐着的军中将领应该也是李柄中派来的人,否则谷范不会不给他简单的提示。
由此可见,在开平帝的默许下,今日刑部大堂极有可能只是走个过场,让他亲眼看着李子均被罚酒三杯而已。
所以他必须保持平静,从对方的话语中找到漏洞,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报复目的。
高秋早已从太史台阁派来交接的主事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原以为那个叫做裴越的少年会当场反驳,他甚至已经做好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打算,却没料到这少年竟如此沉得住气。
当然,对于一个浸淫刑案许多年的老官来说,这点意外还不至于打乱他的节奏,只听他继续对李子均问道:“你可知私刑违背朝廷法度?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肆意妄为?”
声音依旧很严厉,李子均也很配合地露出惧色,低头道:“下官一时激愤,才做下这种愚蠢举动,心中悔恨万分,只求大人降罪惩治。”
见他如此乖觉,高秋的语气也平和一些:“你之前说派人跟踪裴越,又要教训他一顿,究竟是何详情?且仔细说来,不得遮掩!”
“是。”
李子均拱手行礼,然后便说起那日裴越进京前往沈默云府邸,他的仆人无意中偶遇裴越,然后他就让人跟踪对方,又准备在裴越出城的时候,让家中奴仆将对方揍一顿。
他老老实实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已经痛改前非,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言辞十分恳切,一改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纨绔风范。
虽然知道他在避重就轻,但裴越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类的俗语。李子均看似很老实,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两个地方。
第一是他长期派人盯梢裴越甚至是绿柳庄,说明他早已处心积虑,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这种长期谋划,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揍他一顿?
第二则是当时对裴越动手的人可不是丰城侯府的家仆,而是西吴东山王氏的刀客!
当日叶七救下他的时候,只是随意地带了一句,那两个刀客见不是她的对手,连自己的马儿都不管不顾,仓惶地从山林中逃走。所以叶七离去的时候才显得很遗憾,如果她当时将那两个刀客擒住,此时裴越哪里还需要跟他们浪费唇舌。
只要将这两个刀客交上来,李子均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完李子均的陈述,高秋面色漠然,沉默片刻后才厌恶地说道:“李子均,本官与你祖父也曾有过一段同僚之谊,想不通为何他这样中正端方的人物,竟养出你这样顽劣的孙儿!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不知勤恳上进,反而整日里做这种纨绔行径,与人争气斗狠,实在是玷污门楣!不知所谓!”
李子均面皮发紧,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训斥过,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敢顶嘴,因为他心里清楚高秋这番话看似在训斥,实则是将这件事定性为年轻人之间的普通冲突。
这种事京都哪天不发生几件?
既然很平常,那也就无需大动干戈。
谷范站在一侧旁听,此时也品出高秋话里的含义,见裴越依旧没有动静,不禁又气又急道:“高大人,这件事——”
然而他只是刚刚开口,高秋便正色打断他的话头:“谷范,按律来说你今天没有资格站在这个大堂上,本官破例允你上堂,只让你带着眼睛和耳朵,不是让你干涉本官断案。若再多言,本官会即刻将你赶出去。”
谷范愤怒地望着他。
裴越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高秋的话里意思很明显,他知道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所以特意让谷范进来,只是做给谷梁看的,以示自己会秉公断案,不会刻意偏袒哪一方。
然而实际如何操作,往往只需要他的言辞稍微暧昧一些,且旁人还挑不出任何错处。
对于一位刑部尚书来说,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震住谷范之后,高秋才看向裴越说道:“裴越,对于李子均的供述,你是否同意?”
第151章 纵横
“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