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叶七满眼疑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道:“你的手心都有了老茧。”
吹过大河两岸的风儿陡然间喧嚣起来。
叶七眯着双眼,似笑非笑道:“谁让我们练武的女子皮糙肉厚呢,比不得谷小姐、沈小姐那种大家闺秀,要不你去牵她们的手,肯定不会有老茧。”
裴越正色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喜欢有老茧的手,不行吗?”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轻笑一声,无奈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脸皮这么厚。”
方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裴越亦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你面前感觉很轻松,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两人继续沿着堤坝漫步。
叶七柔声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虽然我们之间有一纸婚约,可连个正经长辈都没有,没人能逼迫我们履约。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至少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或者羁绊。”
裴越默然,随即笑道:“也许是这样,但我觉得跟你相处很舒服。”
叶七问道:“跟谷蓁相处不舒服吗?”
裴越认真地答道:“不是舒服与否的问题,谷伯伯的用意太明显,所以我和她在一起难免会有些尴尬。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她两面。”
叶七想着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以及罩在他身上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铺天盖地的网,眸光中有些怜惜,说道:“刚才在小船里,我突然觉得你过得很累,什么都要考虑,什么都要顾及,可是你才十四岁,肩上的担子也太沉重了些。所以我不想你因为我有什么负累,如果有那样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你解决麻烦。”
裴越笑着说出那句他很喜欢的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叶七问道:“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和谁斗呢?”
裴越坦然道:“裴戎和李子均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身边的人也会暗中筹谋,只可惜他们不明白一个道理,什么叫做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次我占据天然的道德优势,他们能拿来攻击我的也不过只是个孝字。”
叶七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道:“裴越,不要小瞧孝道这两个字,它能轻易压死一个人。”
裴越看着她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会让某些人为这两个字付出代价。”
叶七见他成竹在胸,便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道:“你不是要买首阳山?何时操持此事?晚点回去后我将票根与印信给你,你拿着去太平钱庄将银子提出来罢。”
裴越微笑道:“快了,原本就打算这几日先将准备工作做好,然后再和朝堂上的官老爷们谈谈。”
叶七颔首道:“你有主意就好,如果需要我出手,你尽管开口便是。”
裴越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真打算让我吃一辈子软饭?”
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叶七只觉脸上稍微有些烫,不过她终究与普通的少女不同,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不想吃可以拒绝呀。”
裴越觉得对方段位有些高,按照故事里的惯例来说,叶七不应该低头红脸,娇羞不已吗?
想起方才的情景,他有些食髓知味地再次伸手,想要握住叶七的手掌。
然而这次叶七却没有给他机会,身形一动便来到他的侧后方,轻哼一声道:“这手有老茧,你还是去牵别人罢。”
说着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裴越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武道修炼必须要加快速度啊!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叶七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然而很快笑容就黯淡下去,她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掌心确实有很厚的老茧,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看来以后不能再每天握着长枪了。
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早就不需要时时刻刻练习,那只不过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罢了。
改一改,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第144章 礼绝百僚
大梁宫城。
东府政事堂。
左首第一间值房内,一名相貌端正的舍人动作熟练地泡茶。
虽然才十月下旬,值房内已经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与前魏相比,大梁天家对朝中重臣的待遇不错,至少两府的执政军机们不必挤在逼仄的值房里,忍受冬凉夏热的折磨。
长桌两侧,面对面坐着两位执政。
右边那位大概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目轩朗,长须,身上的朝服宛如崭新一般折痕分明。他看起来温润文雅,一身诗书内秀气质,很多年轻勋贵初次见面都会被这副外貌蒙骗,以为他是那种只会掉书袋的迂腐官儿。
他叫洛庭,出身寒门,十九岁高中会试第一,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东府右执政。
京都官场上有个说法,叫做“文洛庭,武谷梁,莫要招惹。”
对于这句话体会最深的应该是王平章。当初洛庭还没进东府,尚在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时,就曾当面弹劾他“居心叵测”,并上疏直言军中“三弊六罪”,引得朝堂震动。事后王平章不得不上表自辩,虽然开平帝没有斥责他,反而赏赐大量金银珠宝以示恩宠,但明眼人都知道洛庭胜了。
原因很简单——仁宣六年,洛庭被擢升入东府政事堂,任政事参政,两年后接替告老还乡的原右执政,大步走上大梁朝堂的最高舞台。
从那以后,洛庭开始施展他的治政才华,虽然有些时候略显急躁,风格也偏强硬,却能让国库一天天充盈,吏治也渐渐清明,连他的政敌都说不出半句贬低之言。
洛庭看着手上的那封圣旨,眉头拧成川字,强忍片刻后还是微怒斥道:“这简直是瞎胡闹!”
说着将圣旨按在桌面上。
旁边站着的舍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样的场景已然习以为常。
洛庭对面的老人抿了一口茶,神态温和地对舍人说道:“你下去罢。”
“是。”
舍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值房,将门关上。
值房内便只留下两位执政,他们手里掌握着帝国的命运,无数政令从这里诞生成型,然后发往大梁十三州各地。这座小小的值房便是朝廷政务的权力中枢,除了两位执政之外,便只有三位政事参政可以入内商议,其他人连六部尚书都没有资格进入。
至于那些勋贵们,西府有的是地方供他们喝酒骂娘,却严禁进入东府官衙之内。
洛庭看着对面的老人,严肃地说道:“均行公,恕下官直言,东府不能让这封圣旨发出去。”
老人名叫莫蒿礼,字均行,今年六十有四,渝州江陆人。
他是四朝元老,历经太宗、中宗、仁宗和本朝,如今官居东府左执政,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执之实。除了开平帝之外,满朝诸公能压得下洛庭的便只有他一人。实际上,如果没有莫蒿礼坐镇中枢,像洛庭那样的行事风格,很快就会闹得沸反盈天。
老人咳嗽数声,冬天要来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往年。
有些时候他羡慕王平章那个铜豌豆,虽然只比自己小两岁,但是看起来更像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年轻时他也试着练过武道,终究没有那方面的天赋,最后只能放弃。此刻听着洛庭语气中的愤怒,他微笑问道:“为何?”
洛庭直言道:“朝廷爵位何等贵重,岂能随意赐下?那裴家子若非有个好祖宗,他有什么资格得到这个子爵?十四岁的少年能有几分真本事,我不信他是将星下凡。”
莫蒿礼语速有些慢,似乎每句话都经过思考:“圣旨上虽然没有详细写明,但你应该知道,这次京营剿灭横断山匪,裴越出力甚大。陛下若不重赏,那京营大举进兵所为何来?”
洛庭冷笑道:“陛下急着剿贼,只是担心年终祭天的时候不好跟天家先祖交代,所以才一意孤行。王平章妄为左军机,毫无担当和忠心,竟不能直言劝谏,本就是一个笑话。所谓山匪不过是当年王平章造的孽,就该让他戴罪立功,何来军功之说?”
莫蒿礼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都说你洛季玉是个不点都响的炮仗,老夫看也不尽然,若非你知道陛下不会派人盯着这间值房,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说?”
洛庭语塞,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说道:“在均行公面前,下官不做虚言。”
莫蒿礼没有继续调侃,轻声一叹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便是老夫也心有愧疚。至于这次的封赏,我们不要过多干涉,毕竟山匪不除,遭殃的是京都外围的百姓。王平章和京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因为他的缘故就抹杀京营将士的功劳,那样会寒了这些将士们的报国之心。”
“季玉,老夫这些年幸亏有你相助,但不得不啰嗦一句,坐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想要坐得久不难,想要做得好,心里得装着咱们大梁的百姓。”
洛庭面容一肃,正色道:“晚辈受教。”
莫蒿礼摆摆手:“其实道理你都知道,一直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些时候脾气上来,难免会稍显粗疏。关于沈默云呈上去的定国府裴戎通贼一案,以及丰城侯府李子均一案,东府不要管了。老夫知道你和那些御史亲近,这几日你去打个招呼,与他们说一声。”
洛庭虽然非常尊重面前的老人,但是不会一味盲从,这也是他能从朝臣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听着老人的嘱咐,他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认可对方的看法:“这些勋贵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确实没必要牵扯进去,就让他们自己咬个痛快。只不过,那裴家子封爵之事,还望均行公再斟酌一二。”
莫蒿礼心中并未将李子均的案子当回事,左右不过是纨绔子弟之间的争斗,还没资格拿到这间值房内议论,方才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但是裴戎的分量不同,好歹是定国府当代家主,哪怕再无用,身份也在那里摆着。
他对皇帝很了解,在知道对方将裴戎案子暂时压下、又要封赏裴越子爵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开平帝的想法。既然裴越被封为子爵,之前又有裴城承继三等定远伯,那说明裴戎的命运已经定了,开平帝不会轻饶他。
一门双爵的荣耀,足以抵消治罪定国家主带来的负面影响。
所以如果要阻拦这个子爵赐下,无疑是和皇帝对着干。
老人望着双目炯炯的洛庭,很清楚这个后辈在想什么。
一个十四岁的子爵其实不至于扰乱朝纲,但是他后面还站着谷梁这样的军方主战派,还与沈默云交往甚密,对于天然不喜勋贵集团的文臣来说,没人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军方新贵的出现。
哪怕他还很年轻,还谈不上搅动风云。
思虑良久之后,莫蒿礼淡淡道:“有功必须赏,但要看怎么赏,不能违背朝廷的法度。”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如果那少年想要名正言顺地拿到这个爵位,光凭眼下这些功劳还不够,总要再为朝廷出些力气,至少得将这件事做个完结。”
洛庭听着老人后面的话,心悦诚服地说道:“下官明白了,就按您说的办。”
第145章 网
绿柳庄外的直道上,叶七身着劲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
旁边是她那匹姿态矫健的高阳马,另有一匹雄峻的高头大马驮着两个大包裹,其中一个里面装着被拆成三截的长枪。
裴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次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叶七微笑道:“不辛苦,其实是我当时思虑不够周全,否则你应该更有把握。”
裴越嘱咐道:“一切要以你自己安全为重,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和人动手,直接回来便可。”
叶七眨眨眼道:“不相信我的能力?那位谷家少爷就在庄里,我可以帮你教训他一顿。”
裴越连忙摇头,紧张地说道:“今天不行,我还有事要和他商议,你把他打伤了,我这事儿就没法做了。”
“还以为你是真的担心他呢,裴越,你就不怕被人说……”
叶七忽地止住话头。
裴越一脸单纯地问道:“说什么?”
叶七看见他眼神里的笑意,忽地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气笑道:“你现在不捉弄我就不开心是不是?”
裴越并未躲开,虽然她的动作不快,等她掐住自己的耳朵后,他才伸手覆在叶七的手掌上,叹道:“你轻点,别把我变成聋子。”
叶七无奈地抽回手,脸蛋微红,转身说道:“我走了。”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记住我的话,安全第一啊!”
“知道啦,啰嗦!”
叶七挥挥手,跃上高阳马,然后带着另外一匹马朝官道行去,速度越来越快。
裴越看了片刻,面色有些复杂。
等他转身之后,便见王勇领着五个少年并排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仿佛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王勇。”
“在,少爷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