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女史愈发不解。
她本以为皇太后和朝中那些重臣的想法是利用祭天大典,出其不意地铲除晋王,都中同时动手解决晋王府的势力。
如今听太后的话锋,似乎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吴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都中的这些动静怕是瞒不过裴越,否则他就不会特意去一趟西城,将那两位女子接到晋王府旁边住下。哀家知道那桩刺杀案很愚蠢,想来裴越也会这么认为,只是他应该想不到,哀家只是遵从先帝留下的遗策,让他放松警惕而已。”
她缓缓坐直身体,抬眼看向左边那位最信任的女史,平静地说道:“明日天光微熹之时,你去见一个人,告诉他一句话。”
女史心中一凛,垂首道:“请娘娘吩咐。”
吴太后低声说出一个名字,然后说道:“先帝在大行前便嘱咐过他,如今正是他为先帝效忠之时,望他不要让先帝在天之灵失望。”
女史恭敬地说道:“是,娘娘。”
吴太后转头望着桌上的那面铜镜,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浊气。
第1307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大梁文明元年,九月初七。
祭天大典举行前两天。
朝中官员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赶在天子明日离京之前做好一应准备,包括仪式的全部流程、兴梁府那边的细节安排、随行人员的名单拟定以及周全的护卫工作。
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吴存仁总掌大典,这是他首次负责如此重要的任务,好在前期的准备很顺利。但是他却不能像其他人那般放松下来,还没回府喘口气便被一名内监召来景仁宫。
吴太后命人撤去那道隔绝视线的珠帘,且连平日里最信任的女史都已屏退,殿内便只有二人在场。
吴存仁面上微露倦色,但仍旧身姿挺直,卓尔不群。
他平静地望着端坐于长榻上的吴太后,不急不缓地说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幸不辱命。”
吴太后打量着这位青云直上的年轻臣子,从他的气度中隐约看到几分莫蒿礼的风姿,不由得愈发满意,微笑赞道:“这一年来你辛苦了。”
吴存仁微微垂首道:“娘娘谬赞,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定国府刺杀案结束后,吏部尚书宁怀安被迫辞官,左执政洛庭也上奏委婉拒绝指婚一事,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新任翰林学士唯一的侄儿与瑞芳巷柳家嫡女的婚事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两家已完成六礼中的前三道仪程,婚期也已确定。
吴太后指着旁边的圆凳,亲切地说道:“坐下说话。”
“谢娘娘赐座。”
吴存仁没有矫情作态,从容地坐了上去,然后说道:“依照臣的观察,晋王在军中的势力不谈,朝堂上也有很多臂助,比如工部尚书简容和兵部尚书柳公绰。尤其是后者,晋王先前在西府弄出来的一连串动静,以及那日朝会上侍御史欧阳敬弹劾原兵部尚书陈宽,基本是为了柳公绰接手兵部做铺垫。”
吴太后感慨道:“若是其他人能有你这般的认知该有多好。”
吴存仁摇头道:“臣这点见识不算什么,朝中肯定有不少大臣能看出来,只不过他们不会太在意。在臣看来,晋王最可怕的地方不止于此,他肯定早就在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中埋线布局,所以都中的风吹草动很难瞒过他的眼睛。”
吴太后抬眼望着他,微露欣慰之色:“还好先帝和莫文正公将那些死士交予你手。”
裴越的猜测没有错,范余只是殿内这两人推出来的棋子,压根不是莫蒿礼的选择,那些暗藏在阴暗角落中的死士其实是由吴存仁一手掌握。
吴存仁闻言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晋王多半已经猜到臣的底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定国府刺杀案以及娘娘派人联系襄城侯和普定侯,再加上朝中那些官员的私下串联,想必已让晋王深信不疑,娘娘会选择主动对他下手。”
吴太后微微颔首,面上却无得意之色,反而略显沉重地说道:“先帝曾言,若裴越势大难制,可用他留下的这个方略。只是哀家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难料此番对错。”
吴存仁便道:“娘娘安心,臣已经将两百余位死士安插进祭天大典的随行人员,届时会配合娘娘布置的手段。”
吴太后不置可否,神色复杂地问道:“你说裴越究竟会不会变成王平章那样的人?”
吴存仁知道这位尊贵的妇人并非不忍,她只是担心出现意料之外的结局,便话锋一转道:“娘娘容禀,臣在入宫前收到一条急报,左执政洛大人正孤身前往晋王府。”
吴太后怔了怔,随即便明白洛庭此行的目的,沉默片刻后幽幽道:“若是裴越肯放权,范余死后就应该接任平章军国重事。洛季玉公忠体国,只可惜这次他依然会失望。”
她从那种忐忑的情绪中抽离,目光变得冷峻,对吴存仁说道:“便依计划行事罢。”
吴存仁起身行礼,恭敬地道:“臣领旨。”
……
晋王府,前宅花厅。
裴越的确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洛庭竟然还会登门拜访。在听到丫鬟通传的时候,他正和府中内眷一起玩麻将牌,从后宅走到花厅的这段路上,大抵猜到洛庭今日为何而来。虽然他对此并不反感,但终究有些无奈,因为在定国府遇刺的那个夜晚,他已经将该说的话分说清楚。
然而洛庭的开场白却让裴越有些惊讶。
“去年这个时候,我与谷梁在一条宽窄巷子里碰面,说了一些隐秘的故事,那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与他私下密谈。”
洛庭语调很平静,面色也无异常,只不过裴越却听出几分怅惘之意。
裴越不由得问道:“为何是最后一次?”
洛庭并不意外他能抓住最关键的问题,轻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越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谷梁从未对他说过这件事,他也没有派人暗中盯着这两位长辈的行踪。
洛庭眼中浮现一抹追忆往昔的神色,缓缓道:“当年在定州那个偏僻小城里,我是寒窗苦读的学子,他是郁郁不得志的参将,心中都有匡扶江山的抱负。后来那些年风风雨雨,总算一步步接近实现理想,然而他却参与了南薰殿弑君一事。”
裴越神情郑重,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
洛庭见状便摆摆手道:“无需紧张。先帝已经驾崩,为了顾全朝堂大局,我纵然猜到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也没有选择公之于众。只是这三十年的知交莫逆,终究化作一江春水。”
裴越闻言不禁默然。
他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情绪,年少时意气风发志向相投,壮年时平步青云位高权重,最终却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分道扬镳从此决裂。其实对于洛庭而言,只要谷梁没有参与那件事,其他都不是问题,然而南薰殿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逾越他的底线。
只叹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在他心绪翻涌之时,洛庭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一晚,你悄无声息地潜进我府中,所言所思让我眼前一亮,无数次惋惜你非文臣。不过若没有你的出生入死,大梁也不会开疆拓土,可谓有失必有得。”
他从与谷梁的关系转进到与裴越之间的故事,一切都无比自然。
裴越大概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坦然地道:“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洛大人和莫文正公给予我极大的帮助和关怀。若没有你们这些长辈的庇护,我很难走到今天这一步。”
洛庭微微一笑,摇头道:“终究是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今日此来,并非是要劝你接任平章军国重事,亦非用往日情分要求你做什么。”
裴越微露不解之色。
洛庭直视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很为难,宫里很为难,朝臣都很为难,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君臣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失衡。在你回京之前,我便想过都中局势会如何发展,却猜不到你会怎样抉择,于是我只能用最保守的态度,尽量弥合两边的裂痕。如今看来,我已经失败了,有愧于先帝的托付。”
裴越摇摇头道:“洛大人,请你务必相信一件事。虽说这段时间你成为那些人打压我的主心骨,但正是因为朝中有洛大人这样的存在,我才选择回京而非滞留南境拥兵自重。”
洛庭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缓缓道:“你应该觉得很失望。”
裴越沉默良久,苦笑道:“确实有些失望。”
洛庭点头道:“理应如此。”
裴越心中微觉诧异,如今他早已明白一个人的品格和立场是两码事,无论他是否能够接受,客观事实就摆在那里。便如眼前这位中年男人,他对自己的欣赏从不遮掩,能力和操守更是满朝赞誉,但这次他依旧选择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洛庭却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忽地看向旁边说道:“有酒吗?”
裴越早已屏退下人,便亲自起身拿来一壶酒并两个杯子。
洛庭望着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水,面朝裴越双手举盏,然后一饮而尽。
裴越自然没有犹豫。
洛庭将酒盏放在桌上,然后对裴越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是我希望,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杯酒。”
裴越心中一震,洛庭却没有再多言,转身便朝门外行去。
裴越一路相送,洛庭止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绚烂的日光,感慨道:“天光放晴,想来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
他转头望着裴越,温和却又坚定地说道:“请留步。”
裴越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这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消失在视线之中。
第1308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南城,平安坊。
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居内,半大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连绵不断,年近四旬的妇人坐在桌边纳鞋底,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其乐融融,她面上却无喜色。
她不时望向右侧的卧房,里面十分安静,久久没有半点动静。
妇人终于放心不下,将针线放在桌上,起身走到房门边,望着独坐窗前的男人,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然后迈步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男人许是因为久经沧桑,因为面相看起来颇为苍老,实际上他今年也才四十岁,正是一个武者最强大的年纪,无论内劲修为还是临敌经验都是最巅峰的阶段。他安静地坐在窗前,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柄沉默的长剑,仿佛没有察觉到妇人的到来。
妇人站在一旁,凝望着他格外细心的动作,良久之后终于打开话匣子:“当家的,先生说我家老大很聪明,将来说不准能中个秀才哩。”
江万里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还剑入鞘,转头望着妇人微笑道:“这是好事,如今家里也不缺他们读书的银子。让老大和老二用心读书,不求他们将来能够为官做宰,至少可以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
妇人见他依然握着剑鞘,走近一步说道:“当家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你说要报答那位王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去年你帮他杀了那些藏在都中的敌国探子,前不久又保住了那位裴大小姐的性命,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江万里失笑道:“好端端地说这些做甚么?”
妇人看了一眼剑鞘,眼眶中渐渐有了泪水,摇头道:“我是你的妻子,怎会不知道你的习惯?从早上开始你便一直在擦拭这把剑,如果不是要做大事,你肯定不会这样。我知道,晋王爷对咱家恩情深重,他没有让人杀死你,还派人将我和孩子们救出来,所以我不会阻拦你去报恩,可是当家的你也要顾惜着我们母子一些。”
江万里沉默片刻,喟然道:“我没有想过要瞒你。晋王爷明日会离京,后日参加祭天大典,难保会出现一些变故。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这一次王爷安然无恙,事后我便向他辞行,从此陪你们过安生日子。”
妇人哪里懂得那些大事,闻言擦了擦眼角,不太相信地问道:“真的?”
江万里郑重地点头,面上颇为罕见地浮现一抹笑容,温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妇人想了想,便点头道:“那便好。当家的,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记得家里还有人等你。这些天我会留着一盏灯,不管多晚你都可以回家。”
江万里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握着妇人粗糙的手,久久没有多言。
日落之前,宛如老农一般的江万里来到晋王府,他如今已经不需要特地通传,因为府中的明暗护卫都知道这位剑客乃是王爷极其信任的人。
再次见面,裴越不免有些讶异,好奇地道:“不是跟你说了,定国府那边已经无事,你这段时间多陪伴家人。”
江万里垂首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殿下明日出京,小人恳请随行。”
裴越很快便明白他的心思,回想起两人的渊源,纵然他心如铁石亦不禁生出感慨。
当初钱冰只想留一个活口便于查问,没想到裴越可以用这位刺客一次性解决蓝知秋和王九玄。对于裴越而言,如今身边的高手护卫多如牛毛,但是像江万里这样的顶尖高手并非数量可以替代,尤其是在一些特殊的场合,这样的人足以称得上万里挑一。
望着对方沉默坚定的神态,裴越没有立刻出言拒绝,缓缓道:“你早已还清当初我出手相助之情。”
江万里低声道:“还不够。”
裴越轻叹道:“虽说我已经做好周全的准备,但是若有意外发生,负责保护我的人难免会有伤亡。对于你这样的高手,我肯定乐意将你带在身边,然而我必须告诉你,你本可以不用去,一旦去了就有可能会死。”
“没有人不怕死。”
江万里平静地应着,继续说道:“小人只是一介草莽,相较于怕死,更怕心中有亏欠。倘若小人不幸死了,恳请殿下照拂小人的妻儿。”
从始至终他的语调都不见波澜。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颔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