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眼中精光一现,压低声音道:“去年深秋我回定国府,将温玉带了回来,你也知道她是銮仪卫安插在定国府的人。温玉对我提过一件事,她发现銮仪卫中另有一批人手在暗中盯着定国府。”
叶七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裴越淡淡道:“去年我在朝堂上公开否认关于我身世的流言,所以在明面上来说,我仍旧是定国府裴家血脉,裴戎和李氏仍旧是我的生父嫡母。另外太史台阁的荆楚向我密报,这半年来裴云会以一个相对固定的频率离府,每次都会去竹楼赴宴。虽说台阁的乌鸦无法近前打探,但那个雅舍里只有裴云和一名权贵子弟的身份可以确认,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第三者。”
叶七眉尖微蹙,难以置信地道:“难道……”
裴越示意她不要忧心,平静地说道:“裴云应该不会这么愚蠢,而且不论那些人是否真有这样的打算,对我都没有什么干碍。”
叶七微微颔首,既然他早有准备,她当然不会过分忧虑。
“裴越,我……我又饿了。”
裴越望着她难得一见的娇羞神态,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
定国府,东苑。
如今这座国公府与往年大不相同,裴太君年近七旬早已不理庶务,每日只同那些老嬷嬷们抹牌说笑,亦或者是与裴宁、裴珏这对亲孙女说说体己话。
李氏的娘家丰城侯府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她在佛堂住了一年半,出来后宛如换了一个人。曾经的刻薄狠毒消失不见,一味吃斋念佛,面上时刻带着不真实的慈祥和煦。至于府中的各种事务她完全不理会,悉数交给裴宁打理,自己则无比坚决地搬出东苑,在东北角上一处清静的小院独居。
如此一来裴戎的日子愈发安逸,不知是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还是他深刻领悟到自己的无能,从很久之前他口中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裴越的名字,更遑论像往昔那般动辄叱骂。裴城返京那段时间,夜夜笙歌的裴戎有所收敛,但很快便故态复萌,几乎每晚都会喝得酩酊大醉。
虽说他不敢再将裴越挂在嘴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府中仆人仍旧性情暴戾。
裴城若在府中,他好歹还知道下手轻重,然而这些日子京都守备师军务繁忙,裴城根本无法脱身,裴宁又去了晋王府,旁人哪里敢约束这位大老爷。尤其是酒醉之后,裴戎愈发暴躁易怒,以至于东苑的小厮丫鬟根本不敢靠近。
入夜后,府内华灯初上。
两名小厮一人提着食盒,一人端着放有酒壶的托盘,微微低头走进东苑。
一路走到中庭,才有两名神色委顿的长随拦住他们:“你们这是做甚么?”
其中一名小厮垂首道:“小人奉二少爷之命,给大老爷送来美酒佳肴,略表孝心。”
长随凝眸端详,虽然这两名小厮瞧着眼生,但从衣着打扮来看的确是裴云身边的人,便淡淡道:“知道了,进去吧。”
那小厮又道:“二少爷还说,近来大老爷心情不好,诸位仁兄着实辛苦,所以请你们歇息一晚,由我等来伺候大老爷。这里是二少爷给的赏钱,两位可以买点酒吃。”
另一人便取出一吊钱,不由分说地塞进长随的手中。
两名长随对视一眼,面上浮现惊喜的笑容,再者他们在这里的确提心吊胆,生怕裴戎无缘无故地发怒打人,当即恭敬地说道:“谢二少爷赏赐!”
说完便忙不迭离去。
小厮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冷笑一声然后迈步向前。
屋内酒气浓郁,裴戎独坐桌前自斟自饮。
直到那两人来到跟前,他才抬眼看向他们手中的物事,面色涨红地厉声道:“谁让尔等进来的?”
小厮向前一步道:“大老爷莫急,我等奉二少爷的命令,前来伺候老爷。”
裴戎猛地一拍桌面,怒道:“滚出去!”
小厮面色漠然,忽地出手扣住裴戎的臂膀,只是用力一扯,裴戎立刻面色大变,然而在他张嘴的一瞬间,这人又是一拳锤在他的小腹上,硬生生将他的惨嚎堵回嗓子里。
“你们——”裴戎当年也算得上弓马娴熟,然而几十年荒唐岁月,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小厮控制住裴戎,一字字道:“二少爷说,让我等送大老爷上路。”
他的同伴上前握住裴戎的下巴,然后拿起酒壶朝裴戎的嘴里猛灌。
裴戎拼命挣扎,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清澈的酒水不断流入他的口中,只见他的面色越来越红,双眼瞪圆几近爆裂。
小厮轻声道:“这是沁园售卖的破阵子,世间一等一的烈酒,想必大老爷会喜欢。”
“咕噜……”裴戎根本说不出话,眼中泛起绝望和惊恐的神色。
小厮又道:“不知大老爷是否听说过,这世上有些嗜酒之人在喝醉后,很容易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呛死。听说大老爷这些年杖毙过很多下人,肯定没有见识过这等新奇的死法,今夜便让你亲自体验一番。”
伴着他冷酷至极的话语,一壶破阵子悉数灌进裴戎的肚子里,旁边那人又拿起一壶。
裴戎如抖筛一般浑身战栗,满面求饶之色,身体几乎如一摊烂泥般瘫在椅子上。
两名小厮却不为所动,冷漠地继续灌酒,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
裴戎终于绝望,泛红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混浊的泪水。
便在这时,那小厮猛地扭头看向外面,眼中遽然浮现凌厉之色。
苑外似有人声传来。
第1283章 龙吟
裴宁回到定国府后,先是陪裴太君一起用过晚饭,然后往东北角那套清净的院落而去。
李氏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口中低声诵着经文,对于自己亲生女儿的请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
裴宁早已习惯这种境况,起初自然有些难过,后来逐渐坦然接受。她知道如今的李氏身上少了一些活人的气息,但是相较于当年那般动辄闹得家宅不宁的状态,能够安稳度日并非一件坏事。
离开小院之时,她特意叮嘱此处的丫鬟和婆子们要用心服侍,切不可偷懒耍滑照顾不周。
接下来便是如往常一般,带着管事媳妇们从后宅东面一路巡查过去,然后去往东苑给裴戎请安。
除了住在晋王府的这几日,裴宁在府中每晚都会亲自走一遍。
良言紧紧跟在她身侧,关切地说道:“小姐,你这段时间费心劳神,今夜还是早些休息罢。”
裴宁莞尔道:“说起来,我在三弟府中住了四天,你便跟桃花在一块疯玩了四天,这会子知道累了,反倒劝我早些休息。”
良言缩了缩脖子讨好地赔笑,心里却无惧意,因为她知道裴宁只是打趣而已。
她从六岁入府当小丫头子,八岁被派到裴宁身边,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兼之裴宁性情温柔宽厚,两人名义上还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
裴宁又道:“先前回来的时候你那般不舍得,也不知是因为桃花还是别个。”
良言满脸羞红,轻声道:“这是小姐该说的话么?总是拿婢子和……”
她忽然住口,裴宁好奇地问道:“和谁?”
良言不答,只是嘟囔道:“小姐现在愈发厉害了。”
裴宁一笑带过,然后对跟在后面的管事媳妇问道:“二少爷近来可还安分?”
管事媳妇满脸堆笑应道:“回大小姐的话,二少爷最近一直在府中读书。不过他今日午后出府,说是项阳伯府的那位胡公子有事相请,日落前便回来了,瞧着也没有多饮酒。”
裴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东苑附近,行至大门前,裴宁对众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待片刻,我去给父亲请安。”
众人心中感叹,齐声应是。
裴戎的脾气无人不知,尤其酒后更加暴躁,裴宁显然是不愿这些下人被无端殃及,他们不禁心生感激。
主仆二人进入东苑,偌大的院落内竟然静悄悄的。
在这凉风习习的夏日,而且院内四处灯火通明,良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意,蹙眉道:“小姐不过是离府数日,这些人竟然如此放肆,连守夜的人都不安排。”
裴宁轻声道:“温玉被三弟接走之后,老太太身边没了最得力的丫鬟,难免有些顾虑不到。再者,你也知道父亲每日饮酒,性子又……罢了,明日我会找这边的管事说一声。”
说话间来到正房,里面依然悄无声息,倒是有一名垂首低眉的小厮快步迎出来,然后行礼道:“小的见过大小姐。”
盈盈月华之中,裴宁借着良言手里的灯笼向前望去,缓缓道:“你是谁?”
小厮恭敬地道:“回大小姐,小的是前宅李管事派来伺候老爷的人,今日才来东苑。”
良言瞪大眼睛审视此人。
裴宁不动声色地道:“裴五和倪峰呢?”
这两人乃是裴戎的贴身长随,平时都会跟在裴戎身边。
小厮老老实实地说道:“回大小姐,今日午后老爷不知因何发怒,将那两位各打了十杖,这会应该在家里养伤。李管事说,我们还算懂事机灵,所以让我们来伺候老爷。”
这个回答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裴戎时常做这种事。
裴宁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迈步继续前行。
她只走了一步便停下来,因为那小厮居然拦在她的身前。
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裴宁微微挑眉道:“你在拦我?”
小厮欠身低头道:“小人岂敢?大小姐,老爷方才喝了不少酒,说是今夜不想见到任何人,否则就饶不了小人。如今夜已深了,还望大小姐体恤则个。”
良言渐渐睁大了双眼。
此人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国公府里规矩极大,哪有下人这般对主家说话?而且不文不白听起来格外别扭。
裴宁状若无意地看了周遭一眼,稍稍提高语调道:“父亲这两年身子不好,我进去看一眼便是。”
小厮心念电转,依照范余的命令,他们这些擅长杀人的死士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让裴戎醉酒后被呕吐物呛死的法子。只因裴戎的死因必须天衣无缝,不能有丝毫古怪之处,宫里和朝堂诸公才能理直气壮地让裴越丁忧守孝。
否则以他们的杀人手段,想要取裴戎的命易如反掌,何须这般费心费力。
只是范余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裴宁会在叶七产子的当夜回府。
如果此刻坚持不让裴宁进去,恐怕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而且裴戎被灌了一壶半破阵子,这会早已如死猪一般,不若尽快将裴宁打发走,然后再好好炮制裴戎。
一念及此,他侧身抬手道:“大小姐,请。”
裴宁面色平静地登上台阶。
良言紧随其后,没人知道她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这个小厮有问题,绝对不是前宅的仆人!
良言紧紧盯着裴宁的侧脸,忽然想到如果是多年前小姐的性子,发现异常肯定不敢向前走。好像是那次从闲云庄归来后,小姐变得极有主见,浑不似柔弱可欺的深闺少女。
小厮引领着裴宁与良言走进屋内,甫一踏足便闻到极其浓烈刺鼻的酒气,良言立刻捂住鼻子,呛得眼泪险些流出来。
裴宁处变不惊地抬眼望去,只见裴戎趴在桌上,另有一名小厮站在他的旁边。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桌的菜肴,还有几个酒壶。
先前那小厮快步走到裴戎身边,俯身轻唤着:“老爷,大小姐来了。”
裴戎自然毫无反应,另一名小厮说道:“大小姐,老爷方才喝得急了些,我们这就服侍老爷睡下。”
裴宁柔和的目光扫过裴戎略显奇怪的坐姿,先是摇头轻叹,然后压低声音对二人说道:“你们既然是李管事新派来的,想必对东苑这边的事情不熟悉。随我来一下,我有话交代给你们。”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虽然心中略感古怪,但面前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且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免横生枝节,赶紧将裴宁打发走才是正道,便一同点头应了下来。
四人走到屋外,只见月色溶溶,宛如一副朦胧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