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但裴越这番话显然还留了一个扣子,刘贤温和地问道:“裴卿似乎并不赞同?”
裴越平静地直视着皇帝的双眼,缓缓道:“臣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赐教。”
“你说。”
“西境南山之战,我军大败吴军,取得杀死和俘虏吴军十余万人的赫赫战果,但臣不明白左军机为何会在重重大军保护之中,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刘贤伸手摩挲着面前的玉杯,不紧不慢地道:“朕查阅过西军送来的详细奏报,其中提到这件事,说是广平侯所在的中军遭遇西吴骑兵突袭,不小心中了流矢。”
裴越面无表情,幽幽道:“左军机戎马半生,尤擅行军布阵,南山之战的胜利足以证明他在兵事上的造诣。因此臣愈发不解,两边兵力相加超过四十万人,那支西吴骑兵缘何会突破层层阻截,一路通畅地直抵我方中军?”
刘贤默然。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谷梁带兵打仗的本事更在裴越之上,虽然他被周人称为谷阎王,但他在战场上素来谨慎缜密,不可能出现这种最低级的错误。莫说他和裴越,大梁十三座大营随便挑出来一位主帅,都干不出将中军直接暴露在敌人视野中的愚蠢举动,更遑论让对方一支骑兵轻易冲阵。
裴越没有催促,反而平静地说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哦?”刘贤微微挑眉道:“什么故事?”
“那是发生在臣自己身上的故事。”
裴越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悠悠道:“两年前臣奉先帝旨意去往南周迎亲,刚到建安城便遭遇一群纨绔子弟挑衅。臣当然不能让大梁蒙羞,便亲自提刀将那些纨绔打退,没想到最后出现一位高手,以切磋之名行刺杀之举,臣险些便折在他的手里。”
“竟有此事?”刘贤眉头微皱。
裴越洒然一笑道:“事后南周朝廷告诉臣,这杀手来自大梁,乃是当时二皇子的心腹死士。”
刘贤眼神一凝,他隐约猜到裴越提起这桩往事的用意。
然而裴越却继续说道:“臣当然不相信这等漏洞百出的挑拨,故而一直没有提过。后来臣去参加南朝最知名的东林文会,在那里遭遇方谢晓之子方云虎的袭击,臣亲手杀了方云虎。本以为事情能够告一段落,没想到在返回建安城后,居然又遭遇一场刺杀。”
他定定地望着刘贤,轻叹道:“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名叫蓝知秋,他是原雄武侯蓝宇的亲侄儿。”
刘贤的面色略显难堪,缓缓道:“是朝廷亏欠了裴卿。”
裴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蓝宇被判了斩立决,蓝知秋如今还在渝州的十万大山里流放,当日那些刺客也都死在臣的手里,倒也谈不上亏欠。从开平三年臣入横断山剿匪,到这次侥幸立下灭国之功,臣已经记不清多少次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
他顿了一顿,面色逐渐冷肃:“方才陛下问臣,当初在西境知道年叙是陛下派来的刺客后,是否心里怀有怨恨,臣的回答并非虚言伪饰。但臣生而为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欲和爱恨之心,一件往事可以忘怀,不代表类似的事情再三发生,臣还能坦然接受。”
刘贤微微颔首。
登基一年以来他久经历练,当然能明白裴越这番话的深意。
这位年轻的国公既是表明怨望,也是一种试探。
他想知道刘贤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坦诚,虽说从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是大不敬的举动,但刘贤此刻心中并无怒意,而且他承认如今的裴越拥有做出这种试探的资格。
片刻过后,刘贤沉静地说道:“根据朕掌握的消息来看,当时那支骑兵之所以能突入中军,是因为南安侯苏武率领的京军西营出现疏忽,没有守住边缘阵地,让西吴骑兵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一刻裴越的表情颇为复杂。
有些欣慰,又有几分惘然。
第1270章 故事里的铮鸣(中)
“南山之战能够取胜,广平侯居功至伟,朕在得知他受伤之后心急如焚,已经派数名医术精湛的太医携带各种药材赶赴西境。无论如何,广平侯都不能有事。”
刘贤神情郑重,目光诚挚。
裴越垂首道:“谢陛下隆恩。”
刘贤轻叹一声,又道:“至于南安侯苏武,虽说他在后续的战局中奋勇果敢,京军西营也击溃吴军侧翼,为最后的围攻创造有利条件。但是此事终究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不是他最初指挥失策,导致我方中军陷入险地,广平侯自然不会受伤。具体如何处置,朕想听听裴卿的意见。”
裴越望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愧色,摇摇头道:“臣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怎敢妄言?还是等左军机和南安侯返京之后,查明事情真相再行定夺。”
不知为何,刘贤忽地松了口气。
他心中的忧虑并非是苏武的失职,而是裴越会继续追问:当时苏武负责的战线出现纰漏,这究竟是能力的缺失还是刻意为之。
或许只要苏武不承认,没有人能找到确凿的答案,毕竟战场上风云变幻,任何情况都可能出现。然而关键在于裴越一旦提出这个疑问,那便意味着他对有些事起了疑心,这是刘贤不想看到的局面。
只是他心里的愧疚难以消除,因为吴太后先前同他说过,苏武刻意让西吴骑兵冲击中军是她的懿旨,最后谷梁受伤也是她让苏武安排的死士所为。如果让裴越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恐怕决裂便在眼前,而刘贤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他很清楚吴太后为何要这样做,虽然他并不赞成这种手段,但裴越早已成为朝中的一株参天大树。攀附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不计其数,从朝堂、军中、州府一直到民间,声势浩大几近于遮天蔽日。
换而言之,裴越如今确实具备威胁天家皇权的底气。
想到这里,刘贤神情复杂地问道:“裴卿可知朕为何要在此地设宴?”
裴越淡然道:“臣暗自猜测,许是因为去年在沁园之内,陛下与臣有过一番恳切长谈。”
刘贤道:“是,朕至今依然记得裴卿当时说过,人活于世总不能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既然身处高位便要为芸芸众生做些事情。不瞒你说,卿之言语朴实无华,朕却有振聋发聩之感。从裴卿的身上,朕看到了先皇和莫文正公的胸怀与气度。”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岂敢比肩先帝与莫文正公。”
刘贤坦然道:“若不能比,先皇又怎会命裴卿为辅政大臣?莫文正公又怎会屡次维护你?不过朕想说的不是此节,而是想问裴卿一句,将来的南境会是何等模样?”
不问大梁而问南境,这句话委实意味深长。
暂且不提朝廷对于裴越这次立下的功劳如何嘉赏,南周朝廷虽然已经归顺,但想要将南境疆域顺利纳入大梁的版图之中,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裴越,毕竟如今驻守南境的军队或多或少都有这位年轻国公的印记。
裴越从容地答道:“依臣之见,南境疆域需要重新划分,打乱原先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想要做到这一点,长期驻军乃是必然。臣在返京之前,对留在南境的军队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布置。因为时间比较紧急,所以臣无法提前请示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刘贤摇头道:“你身为南军主帅本就有临机决断之权,何谈恕罪二字?只是朕想知道,裴卿究竟是如何布置南境军务。”
裴越道:“臣分立宁州大营、江陵大营、徐洋大营、平江大营和建安大营,管辖南境九州之地,分别由原汉阳守将谷节、保定侯蔡迁、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镇南大营主帅郭兴和原武定卫指挥使秦贤暂领防地军务。”
刘贤浅浅饮了一口酒。
此时他愈发理解吴太后的忧虑,按照裴越的陈述,南境五帅之中只有保定侯蔡迁算是天家的人,他也相信蔡迁作为先皇信任的武勋,不会生出不轨之心。然而谷节、张齐贤、郭兴和秦贤这四人,毫无疑问是裴越的人。
想来这便是裴越的底气所在。
就算裴越孤身一人返京,身边没有那两万余精锐步卒和三千背嵬营,而且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祥云号也根本不存在,又有谁敢动他分毫?
倘若裴越在京都有个闪失,南境九州之地必然得而复失,不论有没有人能取代裴越的地位号令群雄,届时肯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犹记得当初母后曾经说过,裴越最大的弱点便是一人维系所有关联,只要他没有任何防备地死去,那么困局便可豁然开朗。但是连她也没有想到,裴越在短短一年里便能走到这一步,如今他若真的死在天家手里,后果之严重没人可以承受。
不过更让刘贤感到不解的是,裴越居然会这般坦诚,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遮掩。
他是笃定朕不能下定决心因而有恃无恐,还是像当初那般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
曾经他坚信不疑是后者,但这半年来不光是吴太后屡次提点,朝中一些大臣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担忧,尽皆指向裴越的忠心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
一念及此,他轻声说道:“朕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才决定将饮宴之地设在沁园。”
裴越点头道:“其实臣也知道陛下的顾虑。”
刘贤的目光微微一亮。
裴越没有解释自己在南境所做布置的原因,岔开话题道:“陛下或许不知,当年臣在绿柳庄的时候,最不喜诗词歌赋骈文长赋,唯独喜欢看一些史书。还记得曾经看过一卷孤本,记载着上古时期的君臣故事,其中有一段记忆犹新。”
刘贤闻弦歌而知雅意,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是怎样的故事让裴卿难以忘怀?”
“那故事是说,曾经有一个王朝名曰齐,在世的君王称为齐威王,朝中有一位武将名为田忌。此人能征善战屡立战功,为齐朝打下偌大的疆土。曾有谋士劝说田忌,君上和同僚怀疑他有不臣之心,因此绝对不能放下军权,想要解决危机便是提兵入京,将那些奸臣杀得干干净净,最次也要拥兵自重,如此才能自保。”
刘贤不记得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但此刻听着裴越平实直白的话语,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故事还是事实。
望着对面神色镇定的年轻臣子,他缓缓问道:“后来呢?”
裴越便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很简单,因为田忌不相信君上会对自己起疑,在又取得一场大胜之后便交出军权。回京后,诸多佞臣想方设法构陷,齐威王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动了杀心,万幸田忌提前知晓此事,仓皇逃出京都沦落异国他乡。”
席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个故事简单至极,甚至连刚刚开蒙的儿童都明白裴越言下之意。
刘贤当然也明白,可正因为他身处在君上的位置上,很多事绝非简单的是或否便能决断。
裴越眉头挑起,清澈的眸光中终于显露几分锋芒,一字字道:“陛下,臣不愿最后落个田忌的下场,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却成为丧家之犬。”
第1271章 故事里的铮鸣(下)
面对裴越直抒胸臆的表述,刘贤发出一声晦涩难明的轻叹。
这个故事是否杜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角色。
那位功勋卓著最终被逼得逃亡他国的田忌便是裴越,诬陷田忌的朝中佞臣非指单独一人,更像是大梁朝堂上一些人的集合。至于因为猜忌和疑心自毁根基的齐威王,毫无疑问是指代他这个登基刚刚一年的年轻天子。
这场私密的饮宴进行到此时,终于靠近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刘贤不急不缓地斟满酒,道:“在你的故事中,齐威王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裴越道:“根据书中的记载,齐威王起初对田忌信任有加,将他从一介平民提拔为大将军,并且允许他便宜行事,从不否定他在军事上的进言。后来田忌威望日重,兼之朝中佞臣的谗言连绵不断,齐王最终默许那些人对田忌进行构陷,直至动了杀心。”
刘贤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目光中随即浮现一抹坚定的神色:“朕不是齐威王。”
他仿佛要格外强调一般,望着裴越说道:“你也不会是田忌。”
裴越平静地说道:“其实昨日陛下在说出沁园二字的时候,臣心里便有了明悟。不瞒陛下,这一路从南到北千余里路程,臣时常在想会不会遭遇刀锋相逼。毕竟臣身边只有两万余步卒,而都中有禁军、京都守备师和从西境返回的京军南营。至于各府厢军虽然战力不济,但充任摇旗呐喊之辈倒也没有问题。”
刘贤哑然失笑道:“何至于此。”
他举起酒盏,一应未尽之言皆在酒中。
绵柔的春竹叶入喉进腹,两人面上都有了些许酒色,刘贤缓缓道:“这一年来国朝经历了太多事情,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不然的话肯定会民不聊生。朕这段时间仔细思量,农桑监和太医馆可以继续向下面府县设点铺展,石炭寺那边也上过折子,说是研究出开采深层煤矿的法子,想来这应该也是裴卿的功劳。”
裴越微笑道:“陛下,臣身上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如果再贪婪无度去抢文官老爷们的功劳,恐怕会引起公愤。”
刘贤倒也没有坚持,其实他知道石炭寺的法子是首阳山矿场那边的成果,但是对于整个天下大局而言,这点小事自然无足轻重,他也只是想岔开话题而已。
沉思片刻过后,刘贤又问道:“朕理政不到一年,虽有洛执政等大臣的提点,但仍旧不够熟稔。尤其是心中一直以来有些疑问,还望裴卿能为朕解惑。”
裴越道:“陛下请说。”
刘贤斟酌道:“先皇曾言,士农工商之中农为根本。朕遍览前朝旧事,发现王朝更替的缘由各种各样,但根源还是在于百姓吃不饱肚子,这时候无论武勋乱朝还是野心之辈登高一呼,王朝倾覆便不可逆转。朕百思不得其解,缘何掌权者明知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却不愿变法改革扭转局面?”
裴越眼中浮现一抹讶色。
他这次回京其实做好了两手准备,便是今日来沁园赴宴也不像表面上说得那般毫无防备。虽说沁园之内遍布宫中禁卫,但这里终究是裴越经营数年的地盘,哪怕是一个貌不起眼的小厮也深藏不露。更不必提整个长乐坊内处处都是裴越的人,三千背嵬营也没有丝毫松懈。
当然,关键之处是刘贤就在裴越身边,以裴越如今连叶七都没有把握必胜的武道修为,这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局面。
倘若把沁园换成皇宫,虽然危险系数提升,但裴越同样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不仅他自身这些年想方设法在禁军、京都守备师、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中安插人手,谷梁的底蕴更加深厚,能够提前十余年布局宫中勾连刘保这样的大太监便是明证。再加上军中强大的人脉,包括南境实质上处于裴越的控制之下,他这番回京看似八面来风实则稳如大山。
除非是那些反对他的人说动刘贤,以玉石俱焚的决绝手段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但裴越不相信刘贤会这样做,至少眼下不会。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天子从一个愚鲁的皇子逐渐成长,而且对于利弊的判断近乎于本能,或者说是源自于开平帝的优秀基因。刘贤某些方面的特质令人惊讶,比如多年前那场刺杀案,他宁愿舍弃亲王之爵也要替平阳公主顶罪,这才是裴越放下恩怨支持他争储的真实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