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沈淡墨又问道:“京都急报里可有西境战事的细节?”
裴越摇了摇头,缓缓道:“从都中那些人的反应来看,岳丈受伤表面上没有古怪,否则我留在都中的人手不会没有禀报。但岳丈不是冲锋陷阵的武将,而是坐镇中军的主帅,连我如今都不会亲身犯险,他这样的沙场老将又怎会犯那种愚蠢的错误?想要在数十万大军之中伤到他,只会是一种情况。”
沈淡墨微怒道:“背后的冷箭?”
“嗯。”
裴越应了一声,随后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京都收到西境军报,然后再派人南下告知于我,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岳丈如果是正常受伤,肯定会派人绕开京都直接传信给我,这样可以避免我误判局势。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岳丈的信,这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伤势过重无法顾及此事,身边人也方寸大乱想不到这一节。要么……他不希望我知道内情,希望我朝着那个方向去想。”
沈淡墨心中一震。
那个方向指的是什么,她比旁人更加清楚。
裴越继续说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岳丈希望我能逐渐看清天家的心思,他担心我会沉迷于扮演一个愚忠的臣子,哪怕刀斧加身也要高呼陛下隆恩。”
沈淡墨想笑又笑不出来,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裴越,其实我觉得谷侯爷的担忧没错,人心终究隔肚皮呢。你忠于大梁这件事,我们当然坚信不疑,可宫里和朝堂上如何看待?以你如今的名望和权势,要说都中那些人全无防备,我觉得这才是异想天开。”
裴越思忖良久,轻舒一口气道:“也罢,终究不能将脑袋埋在泥土里,不管外面洪水滔天,自以为天下太平。”
沈淡墨听着他平静语调中蕴含的豪气,既有些骄傲又难免担忧,柔声问道:“一定要回京都?”
裴越点点头,坦然地道:“有些事只能在京都解决,不然我这些年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而且我和麾下将士们的亲人家眷皆在都中,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舍弃一切。”
他握紧了沈淡墨的手,温柔地说道:“这次回京我有绝对的把握解决问题,不过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南境,帮我处理几件很重要的事情。”
沈淡墨却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裴越哄道:“听话,我不是故意要将你留在这里,是真的——”
沈淡墨忽地抬起白皙的手掌捂着裴越的嘴,眼中柔情似水,无比坚定地说道:“无非是同生共死。”
裴越哑然,脸上逐渐泛起笑意,颔首道:“好。”
“咳咳……”
厅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咳嗽声。
两人扭头望去,裴越忍俊不禁地说道:“出来吧,都偷听这么久了。”
一抹清瘦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停留在裴越和沈淡墨牵着的手掌处,面上丝毫没有被裴越拆穿的羞意,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说道:“既然北梁京都被你们说得如同龙潭虎穴一般,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
沈淡墨悄悄抽回自己的手。
裴越望着徐初容眼底深处的几许忐忑,温柔地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
大梁文明元年,六月十七日,卫国公、南军主帅裴越签发帅令,保定侯蔡迁率江陵军镇守沿江南岸防线,昌平军和尧山军继续驻扎天沧江北岸。
原汉阳城主将谷节被任命为宁州大营临时主帅,率麾下将士及平湖卫驻守南境三州之地。
原武定卫指挥使秦贤暂领固垒大营临时主帅,率麾下将士及固垒军余部镇守建安城及北面石门关。
镇南大营主帅郭兴率领麾下部属镇守三州之地。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领军镇守平江镇及北面两州之地。
六月二十一日,卫国公裴越亲率背嵬营、泰安卫和平南卫,押着南周皇室宗亲和大批权贵官员,由建安城启程一路北上。
六月二十七,这支数万人的队伍经过江陵城,通过临时搭建的四座浮桥,浩浩荡荡地渡过天沧江,进入大梁境内。
七月初六日,裴越领军抵达钦州成京城,在此处停留两日,与席先生促膝长谈十余个时辰,然后席先生便率领大批人手悄然渡江南下,裴越则继续北上。
十余日后,那座堪称天下之首的雄城已然在望。
第1265章 何谓君臣
皇城,景仁宫。
内殿长榻前方的珠帘被撤去,在旁边放了一张圆凳。
左执政洛庭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来,没有去看那张格外显眼的凳子,朝着端坐长榻上的吴太后恭敬地行礼道:“臣洛庭,参见太后娘娘。”
吴太后满面温婉笑容,目光十分随和:“执政无需多礼,请坐。”
洛庭面上古井不波,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吴太后这一个请字意味深长。他身为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之一,如今朝堂上的文官之首,倒也当得起吴太后这般礼遇。然而今日是吴太后第一次私下召见他,又在南方那位年轻国公携灭国之功即将凯旋的关头,自然多了些许深刻的含义。
吴太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今儿请执政入宫,原是有一桩私事。”
洛庭淡然地道:“请太后示下。”
吴太后微笑道:“哀家听说执政之女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乃是都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儿。哀家这一生只有皇帝和平阳这对子女,皇帝倒也罢了,平阳偏生又不让人省心。先前让她在宫中禁足一年,虽说改好了些,但终究比不得那些大家闺秀。原本想着让令爱有时间来宫里跟平阳说说话,也好让平阳多学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又怕给执政惹来是非。”
“太后言重了。”洛庭平和地说道:“既然公主殿下不嫌弃小女粗鄙,往后臣会让她时常入宫请安。”
吴太后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洛庭答应得如此干脆,后续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难以出口。
洛庭能在开平朝一步一个脚印坐上左执政的高位,除了高明的治政能力和果决刚直的性情之外,并不缺少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能力。实际上在吴太后挑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便猜测出这位贵人的真实想法,显然不止是让洛婉儿与平阳公主亲近这么简单。
抬头望去,只见吴太后目光中浮现纠结之意,洛庭心中轻叹一声,徐徐道:“若有臣可以效力之处,太后不妨直言。”
吴太后面色和缓下来,轻声道:“听闻令爱尚待字闺中,哀家这里倒有一门好姻缘。只是哀家知道执政素来清正端方,不愿沾染天家权势,先帝在时亦曾多次称赞。因此今儿请执政过来,便是想先征询一下执政的看法。”
如果换做其他臣子,她当然不需要这般谦和,能与天家结亲乃是莫大的荣耀,无非是一道懿旨罢了,连刘贤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但是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同,在莫蒿礼过世、黄仁泰辞官之后,洛庭无论资历还是官声都是朝堂上的执牛耳者,纵然太后之尊也不可能强行压之。因为不尊重左执政便是打朝廷的脸,本质上来说还是削弱天家自身的威严,更何况吴太后很清楚如果要选一个人出来压制那个年轻国公,满朝上下唯洛庭一人能够做到。
洛庭沉吟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吴太后心中一松,浅笑道:“是哀家的外甥,名叫邱浚。”
洛庭微微颔首道:“臣知道此人,少有神童之名,身上有举人的功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种子。臣听说他性情温雅为人豁达,的确称得上翩翩公子。”
吴太后面露喜色。
她娘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她入宫二十余载,门庭早已不是当年,但能拿出手的年轻子弟仅邱浚一人,原本担心入不了洛庭的眼,没想到竟有这等评价。
然而洛庭随即说道:“太后,请恕臣不敢领受此恩。”
吴太后定定地望着这位宰执天下的中年男人,勉强笑道:“执政此言何意?”
洛庭应道:“太后容禀,臣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一直以来溺爱了些,使得她性情跳脱飞扬,恐怕不是邱公子的良配。再者,臣有些私心,不愿她太早出阁,也不愿她嫁入权贵府邸,只盼她这一生平安喜乐。臣请太后恕罪。”
吴太后面上的笑容褪去,缓缓道:“执政,哀家并无他意。”
洛庭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道:“臣知道太后为何忧虑。”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良久过后,吴太后轻轻叹了一声。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继而分出派系,朝堂上亦是如此。抛开那些散兵游勇不提,如今朝中文官大概分为三派,其一是当年莫蒿礼留下的遗泽,其二便是洛庭为首的中坚派系,其三则是以盛端明为首的清流文臣。
换而言之,如果能进一步加深洛庭和天家的关联,对于刘贤来说局势便会更加稳定。
洛庭一眼便看出她的想法,吴太后对此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这不禁让她心中的忧虑更盛,但是听到他后面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欣慰。
她喟然道:“哀家乃是后宫妇人,深知当年高祖皇帝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可如今局势逐渐艰难,皇帝还不够成熟,哀家又能如何?有些问题摆在那里,不是闭上双眼它便不存在。”
洛庭颔首道:“太后言之有理。”
吴太后叹道:“哀家本想撒手不管,可如今军中大将只知卫国公却未必尊皇帝,况且卫国公还那么年轻。哀家明白,卫国公于国有大功,纵然封王也只是最基本的嘉赏,可将来又怎么办?哀家近来时常半夜醒来,唯恐听到有人提兵杀进京都的噩耗。”
洛庭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吴太后又道:“其实哀家知道,皇帝不喜欢哀家插手这些事情,他总觉得裴越的忠心可以掩盖所有问题。或许朝中诸公也这么认为,觉得哀家这个后宫妇人徒惹是非。”
洛庭温言摇头道:“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臣等怎会心怀不敬?关于卫国公,臣能理解太后的担忧,毕竟古往今来常有君臣反目之例。太后一心为陛下和天家着想,这没有什么错。卫国公忠心为国需要嘉赏,这也没有错。至于陛下,他对卫国公的信任足以造就一段佳话,这更谈不上错处。”
吴太后愣住,缓缓道:“这样说来,难道谁都没错?”
洛庭道:“是的。”
谁都没有错,那便意味着必须有人做出让步,否则矛盾会越来越激烈,终至不可调和。
吴太后欲言又止。
洛庭起身行礼道:“太后,臣有一请。”
吴太后下意识心中一紧,涩声道:“执政请说。”
洛庭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有一子名为文守,今年二十二岁尚未成婚。他于开平四年中举,如今在家中勤学不辍,虽非天资聪颖之辈,但性情中正古朴,为人踏实本分。若太后娘娘不嫌弃,臣想为他求一门亲事。”
吴太后怔怔地道:“什么亲事?”
洛庭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请太后娘娘为平阳公主与犬子指婚。”
这句话很轻,却又有千钧之力。
相较于吴太后此前的想法,洛庭的提议更加直接,等于是公开表明洛家和朝中相当一部分文臣站在天家这边,其中蕴含的分量不言而喻。
要知道当初开平帝曾经试探过洛庭的口风,被他毫不犹豫地回绝,因为像洛庭这样注定名留青史的文臣,不可能愿意留下一个攀附权势的污点,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女与天家结亲。
然而今时今刻,他却做出了一个令吴太后意想不到的抉择。
吴太后忽地站起身来,朝着这位中年男人矮身福礼。
周遭肃立的女史们无不惊慌失措。
洛庭侧身避开,垂首道:“太后娘娘,臣出身寒门小户,是先帝简拔臣于微末之中,是朝廷给了臣实现胸中抱负的机会,此恩不敢或忘。臣和陛下一样相信卫国公的忠心,但臣也能够理解太后的忧虑,故此臣愿意以自身作为砝码,避免将来发生不忍言之事。”
吴太后感动得无以复加,颤声道:“多谢执政。”
“不敢。”洛庭缓缓道:“若无他事,臣请告退。”
他转身离开,身姿挺拔如松柏。
一如当年。
第1266章 如此君臣
京都南郊,十里亭。
两支军队在此相遇,其一是跋山涉水从南而来的凯旋大军,另一支则是今日清早便出京在此迎接的京都守备师。
裴越坐在石凳上,端详着手中的名单。
坐在他对面的裴城如今气度愈发沉凝,当年那个在定国府门房中、被裴越几句话便撩拨得欣喜若狂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武勋新贵。
当然,以他定国家主的身份而言,在武勋圈子里委实不算新贵,只不过裴戎做得实在差劲,以至于定国府裴家沉寂十余年,当年的门楣金光渐有褪色。如今他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等滔天权势,但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大人物,府中的裴太君更是成日里喜笑颜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裴越看完名单之后,淡淡道:“这些人随大军入城,接受京都百姓的观瞻,那其他人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