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提壶往自己面前的酒盏中倒了七分满,不慌不忙地道:“你那位幼弟还活着,只不过他性情暴躁沉不住气,没有你这么稳重,因此吃了一些苦头,现在的处境也不像你这般安稳。你放心,既然我没有在战场上动手,更不会这个时候再杀人。”
方云天沉默不语。
海上一战五峰水师损失近半战船,可谓元气大伤不复以往。江阴之战,他麾下三万将士战死重伤过半,锐甲营几近全军覆没,还活着的一万多人只能弃械投降。虽然相较于之前的两场大胜,周军这次的损失似乎要更轻一些,但是考虑到梁周两国的实力对比,毫无疑问是周军更加难以接受。
如果海上之战爆发前,他就带着这三万军卒退回南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
一念及此,方云天满怀苦涩地道:“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这并不重要。”
裴越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坦诚地道:“右军机先前吃亏,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他急于取胜才中了令尊和冼春秋的计策。如果右军机稳扎稳打,南朝没有任何胜算。所谓东西两线战场,思州那边你军占据两府,尧州这边更是无有寸进,这算什么威胁?右军机的思维钻进死胡同,或许是因为他在虎城那十年形成被动防守的惯性,一旦想主动出击又略显急迫。”
方云天幽幽道:“如果你不来,胜负犹未可知。”
裴越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相较于这场战争的细节,我更不明白贵国为何如此不智,非要背信弃义再度挑起战端。”
“不智?”
方云天双眼微眯,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冷色,沉声道:“卫国公是否要说,贵国无意大军南侵,无意夺占我朝疆域,无意抹去周朝这个国号?如果阁下敢这样说,那方某承认我朝委实不智,但事实究竟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又何必做口舌之争?”
裴越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简单说说。三十五年前,冼春秋叛逃南岸,随后你方利用他对我朝边军防务的熟稔,在十余年里先后六次大军北上,一度进逼我朝成京外围区域。这十多年里周军杀死多少梁人,方将军可有印象?究竟是谁率先挑起纷争?”
方云天语塞。
裴越继续道:“若非王平章和本人的岳丈先后领兵出击,恐怕南境数千里疆域早已成为你朝国土。我知道方将军想说江陵城,可是你朝大军在定州、思州和尧州等地盘桓十余年,为何大梁不能反手占据江陵?”
裴越顿了一顿,神色渐趋冷肃:“两年前你朝提出联姻,我作为迎亲大使亲赴建安,可是你朝上到皇帝下到步卒,心心念念不过是奇袭江陵。至于这次的战事,已经是你朝第二次背盟,现在却将战乱的根源归罪于大梁,我只能说太下作。”
方云天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裴越右手摩挲着酒盏,冷声道:“你朝要谈,我们便谈。要打,便如今日之战。”
牢房内再度陷入无声的沉默。
良久过后,方云天晦涩地道:“国公此来,是想说服方某改弦更张?”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裴越下令将北岸的所有周军斩尽杀绝,也不会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他没有这么做,又在方云天面前纵论是非得失,显然是想利用这些降卒做些文章。
裴越平静地道:“你没有选择。”
方云天皱眉道:“为何?”
裴越坦然道:“原本在我的计划中,南境不宜大动干戈,可以用其他方式徐徐图之。但如今你朝皇帝一意孤行,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就算我还坚持先前的想法也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换而言之,你朝挑起这场战事,那么除非南境底定,战事便不会结束。你可以选择无视我的劝告,无非是铁骑南下徒造杀孽。”
方云天黯然道:“数十年的仇恨累积起来,便是天沧江水也洗刷不尽。”
裴越道:“人总不能沉湎于过去,终究要往前看。当然,我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你不妨再观望一阵,若我不能攻占平江镇,你便不用理会我的建议,或无言抗争或以死明志,都可以。”
方云天只觉浑身汗毛猛然竖起,厉色道:“你说什么?”
裴越微微一笑道:“不打痛你们,令尊恐怕还会抱有幻想。时至今日,莫非方将军还认为你有同我谈判的底牌?如果不是希望少死一些人,我又何必同你在此处浪费时间?”
这番话过于直白,几乎将方云天的内心刺得鲜血淋漓。
他面容发白,艰难地道:“平江全民皆兵,卫国公恐怕太过自信。”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在我拿下平江镇之后,令尊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过期不候。如果方将军改变想法,愿意同我合作,可以告诉牢房外的人,他会带方云骥与你见上一面。贤昆仲谈完之后,自会有人将方云骥送到南岸,代方将军向令尊转达详情。”
他起身向外走去。
方云天蓦然抬首,望着裴越的背影道:“敢问卫国公,若依阁下之言,将来平江方家如何自处?”
裴越唇角勾起,淡然地道:“方将军,等我领兵攻下平江之后,你再做出决断不迟。当然,这件事最好还是由令尊来与我谈。”
他不再多言,缓步走出监牢。
方云天不由得握紧双拳,片刻后又缓缓松开,脸上满是灰败之色。
第1229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一)
江阴城内各处喜气洋洋,乡绅们自发拿出大量金银粮食犒劳南军。
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之不易,毕竟几个月来周军气势高昂,颇有席卷北岸之势。但是接连两场大战不仅肃清北岸的周军,还重创南周五峰水师,意味着战局已经出现转折点,南周如果还想维持先前好不容易拿到的优势,必须格外小心谨慎,不能出现任何失误。
府衙之内,南军将帅济济一堂。
当裴越在几名亲兵统领的簇拥中走进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肃然行礼,朗声道:“拜见国公爷!”
“免了。”
裴越微笑摆手,环视众人并未发现右军机萧瑾的身影,面上没有显露意外,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当先称颂道:“国公爷妙手解连环,两战扭转南境局势,可谓用兵如神无人能及!卑职在接到朝廷的旨意后,心中便安定下来,只要国公爷出手,南周数十万大军便不足为惧。”
裴越忍俊不禁地道:“老侯爷,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拍马屁,就不怕朝中御史弹劾?”
郭兴道:“老朽这是肺腑之言,何惧之有?不过,真要是御史挑老朽的不足,还望国公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众将皆笑。
裴越心下清楚,郭老爷子身为自己岳丈的至交,肯定不需要这般伏低做小,不过是借着两场胜利的东风,顺势奠定自己在南军中的绝对地位。
他笑谈几句终结这个话题,然后直入正题道:“南境之战不可拖延,理应速战速决,避免给朝廷造成持续的压力。故此,诸将且听令。”
众人闻言无不肃然,包括郭兴在内,尽皆双目炯炯地望着这位战无不胜的年轻国公。
裴越正色道:“顾将军。”
尧山大营主帅顾金韶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第一个被点名,此刻不由得有些羡慕远在思州的昌平大营主帅卢祈,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江阴军议的边军主帅。
其实裴越出现并且扭转战局之后,顾金韶便心中忐忑,因为他是由皇帝陛下亲自任命,亦非开国公侯的后代,天然就不属于裴越在军中的派系。兼之江阴一战他没有亲临前线,难免会担心成为裴越排挤的对象。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顾金韶不敢迟疑,连忙起身拱手道:“卑职在。”
裴越看了一眼这位身材中等的中年武勋,淡然道:“桂阳卫和武定卫继续留守江阴至松阳一线,你率麾下其余三卫于明日出发,赶赴思州防线。抵达思州境内后,你将本帅的命令传达给卢祈。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思州境内的周军赶回南岸。”
顾金韶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裴越会不管不顾地剥夺自己的军权。
尧山大营乃是南军之中仅次于镇南大营的精锐,尤其是裴越让武定卫和平湖卫轮转,又将谷苍统领的桂阳卫调过来,实力甚至超过了镇南大营。顾金韶并不反对裴越的指挥,但他不可能一直是南军主帅,只要自己还掌握着尧山五卫,便对得起开平帝过世前的殷殷嘱托。
想到这儿,顾金韶凛然道:“卑职领命!”
裴越点点头,又看向张齐贤道:“张将军,祁年大营眼下只有两卫将士,且已经投入到西线战场。待顾将军领兵抵达思州之后,那两卫将士便可返回蒲圻城后方休整。”
张齐贤近来的处境有些尴尬,因为祁年军还未补足四卫的编制,萧瑾将他麾下的两卫调往思州,他便等于是一个光杆主帅,身边仅有两千亲卫营。
裴越的安排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意识到南军的战略接下来会有很大的变化。
安抚张齐贤之后,裴越又对郭兴说道:“右军机带来一万镇南军由老侯爷带回,将来反攻之时,镇南军将会作为主力。”
郭兴微笑道:“谨遵国公爷帅令。”
裴越沉思片刻,缓缓道:“如今我军水师已经取得天沧江下游的控制权,周军对于江面的封锁不复存在,故此可以联系南岸各军。冯毅。”
“小人在。”
“传令江陵城主帅保定侯蔡迁与汉阳城主将谷节,利用敌军人心惶惶的局面,扩大游骑斥候探查的范围,做出大军即将主动出击的迹象。必须让南周君臣意识到,我军的目的不止是夺回北岸之地,还要发兵南下一雪前耻。”
“遵令!”
裴越环视众人,凛然道:“来此之前,本帅已经通知南境五州刺史,令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提供后勤支持。诸位,此战的底线是将南周压回徐洋关防线之内,拔掉对方的宁国大营和临江大营,听清楚了吗?”
众将起身轰然应道:“谨遵帅令!”
……
翌日,江阴城北郊。
春雨忽起,缠缠绵绵。
右军机萧瑾凝望着一川雨幕,神色复杂地说道:“卫国公亲自相送,本官略有惶恐。”
裴越策马行于旁边,淡然道:“襄城侯,虽然你我曾有嫌隙,但我知道你非出于私心,而是担心裴越成为心怀不轨危及皇权的奸臣。至于南境战事的胜负,虽然你稍有急切,但本心依然是为大梁着想,单论这个初衷就要强过一些自以为是的人。”
萧瑾眉头微皱,他怎会听不出来这位年轻国公意有所指。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裴越说出这番话指向的人非常明显,无非就是宫中那位贵人。
但是……
萧瑾承认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对裴越的印象大为改观,可他依然无法私下里议论天家。
见他始终沉默,裴越亦不以为意,平静地道:“我并非是要在侯爷面前表功,但南境战事爆发之初,我便私下里传书于成京祥云号,命他们尽力协助官府,为南军做好后勤支撑。”
萧瑾感叹道:“此事我已知晓,因此才明白自己错得很离谱。”
所谓错处,自然是指他之前对裴越的猜忌。
平心而论,如果萧瑾处在裴越的位置上,他难保不会想办法拖一下后腿,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军机,从而顺利上位独掌军权。
裴越缓缓道:“往事不必再提,只盼襄城侯回京之后,关键时候能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毕竟,陛下历来纯孝,他不能也不敢违逆太后的旨意。但是我想,有些事属于亲者痛仇者快,若是变为现实只会便宜外面的豺狼。”
这番话可谓开诚布公,而且裴越身为臣子,这样表态无疑是逾越规矩。
然而萧瑾发现自己并不介怀,或许真如郭兴私下里所言,身边这位年轻国公与这人世间的绝大多数庸人都不相同。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越笑了笑,勒住缰绳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襄城侯一路顺风。”
萧瑾抬手回礼,诚恳地道:“盼卫国公底定南疆,大胜凯旋。”
就此分别。
……
数日后,秦州水师主力依旧陈兵于天沧江下游,然而此前随着这些战船南下的数百艘船只,却在一部分战船的保护下,往东进入怒海,然后转道南下。
裴越站在船头甲板上,沈淡墨依偎在他身边。
大海浩瀚无垠,景色无比壮丽。
遥远的西南方向,有一座毗邻大海的城池,名为平江。
第1230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二)
汉阳城以南三十余里处,南周边境小城余留镇。
一众军方大将已经吵了一天一夜,对于周军接下来的战略决策,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在北岸三万大军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后,原本高昂的士气瞬间遭遇沉重的打击。随着争论的持续,最终大致汇总为两条不同的意见,其一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撤回西线深入北梁境内的军队,凭借水师目前对天沧江中上游水域的控制,集结重兵夺回南岸数城。